天文十八年三月,出入冈崎城的人骤然多了起来。
“听说城主偶染微恙,后来竟一病不起。”“不,好像不是病。”“别瞎说了,听说是被岩松八弥刺伤了。”“对,城主午睡时,他突然发起袭击……”“不,不是午睡时,据我所知,是城主大人让下人给他剪脚趾甲时,被八弥从背后刺伤。”
陆陆续续赶来的武士们七嘴八舌讨论最近的传闻。“听说八弥是西广濑佐久间右京亮派来的奸细。”
一想到冈崎城里居然有这种人,听者不禁摇头慨叹。“不,大概是和织田信秀串通好,让阿春去刺杀主公;但因为阿春后来发了疯,没能得逞,终于自己下手了。”甚至有人作出这样的猜测。
总之,任何人都不能去探望广忠,结果闹得满城风雨。冈崎城突然没有了主人,众人手足无措,一片混乱。本来明朗的天空显得那么阴沉,门窗紧闭的房间也十分暗淡。
老臣们坚持说城主只是患了病,但有人却说,广忠乃是被八弥所伤……但是,他们却不知,广忠已经丧命,他的遗体也从大林寺搬到能见原的月光庵,被秘密埋葬了。先前,被八弥杀死的阿春也被秘密埋葬在那里……
负责此事的是阿部大藏、酒井雅乐助、石川安艺和植村新六郎,其他老臣事后方知真相。
广忠卧房旁边的居室,被褥照旧铺着,但里面不是躺着人,而是塞着广忠的衣物。不久之后,那些包着广忠衣物的寝具随葬了,但重臣们的讨论仍无半点进展。睡觉的地方用屏风围了起来,众人则聚集在广忠的卧房里,个个面无血色。
“我还是说,无论如何都该这样……”石川安艺说完,回头看着天野甚右卫门。
“我也坚持浅见。”甚右卫门毫不犹豫地说道,“照安艺的意思投了今川氏,那么少主怎么办?城主已经归天,少主也落入敌手。这种情况下,还要投靠今川氏么?你以为这样就可以和织田大军对抗了吗?”
“问题正在于此。”
“那么不妨说来听听。”
“要救少主,就必须投靠织田氏。但这样就会惹恼今川……这种事已有先例,各位难道没有看到田原户田的前鉴?”
二人互不相让,争论不休。
“二位暂停。”之前一直沉默不语的鸟居忠吉终于开口说道,“此事纯属意外。如果再有意外发生,三河武士必将名声扫地。”他说完,静静地回头看着植村新六郎。“你在诛杀叛臣八弥时,说他乃是西广濑佐久间的卧底,有何依据?”
植村新六郎坐正身子,看了看众人,道:“之所以那样说,是从三河武士以服从主君意志为生之第一要义而得出的结论。”
“主公的意志?”甚右卫门表情严峻,仿佛在说,若是对方理由不够充分,就决不饶恕。
“即使舍弃少主,主公也要对今川氏尽忠……这并非策略失当。若仔细分析主公的心思,就会发现,我们同织田氏绝不能握手言欢。虽如此,考虑到突然说八弥是织田的奸细未免过于独断,于是便将他归入织田阵营的佐久间……”
鸟居忠吉点点头。“我们再听听雅乐助的意见,他支持新六,同意对外声称主公是被佐久间家的奸细所杀。”
雅乐助放下抱在胸前的双手,微微睁开眼睛,“我和植村新六郎想法一致,不必补充什么。”
“这么说,你也想在此关键时刻依赖今川氏。”
“除此以外……或者,从我们中间选出一人,自称刺杀了主公,然后去到织田信秀处?”天野甚右卫门道。
忠吉又点了点头,“甚右卫门,此事……你为了整个松平氏,令八弥刺杀了无能城主,想要解救少主,才前去投奔……”
天野甚右卫门表情痛苦地摇摇头。他虽然很想去救竹千代,却没想过要做刺杀主公的罪人。
“那么,有人愿意为此去投织田吗?”忠吉打量了一番众人的表情,又道,“那么……谁愿意去今川家?”
石川安艺向前挪了挪,“我愿意前往。主公之前如此依赖和忠实于今川氏,只要我们以诚相待,他们应该不会乘人之危。”
“不,等等。”本多平八郎忠高慌忙举起手。自从父亲平八郎忠丰在前年的安祥城一战中替广忠而死,年仅二十二岁的忠高便继承了本多家主。他向安艺身边靠了靠。“和织田家关系和睦最为关键,在下愿意前往织田氏。”他耸肩大声道。
座中人顿时哑然。
“你愿往?”鸟居忠吉意外地回头望着平八郎忠高。
“为了松平氏大局,应该不计私怨。”忠高朝植村新六郎说道。他漆黑的双瞳仿佛在说,他不能饶恕自己的杀父仇人织田信秀,但为了大局考虑,理应放下私怨。忠高是植村新六郎之婿,其妻此时刚刚为他怀上第一个孩子。女婿血气方刚,和岳父的意见针锋相对。
“此时,城中分成两派,是为必然。我会将夫人遣还回家。”
“一派胡言!”忠吉微笑着阻止了二人争论,“不妨将你的想法详言。”
“这……值此非常时期,保全少主性命乃第一要务;不让冈崎落入今川之手,也十分重要。虽如此,如果整个家族一起投了织田氏,今川氏定不会善罢甘休。所以我们要造成内部意见分歧的假象,让他们以为我们起了内讧……以此我们方能得以生存。除此以外别无他法。”
植村新六郎默默地注视着女婿。
“在下既主张投奔织田,自会前去尾张,以劝说整个家族归顺织田氏为由与之交涉,希望能赎回少主。而岳父大人和石川大人则同去骏河,以全部归顺今川氏为由,阻止今川氏进攻冈崎。当前也只能如此了。”
“如此说来,女婿希望我们假装分裂成两派?”
“正是。”
“这不失为一种方法……众位意下如何?”鸟居忠吉平静地扫视着众人,但没人回答。忠高尚年轻,他无法想象,织田信秀将竹千代交还冈崎城之后,一旦发现上当受骗,必会发出雷霆之怒。而这也不符合广忠的行事方式。但目下实在是别无他法。若是竹千代在这场风波中被杀,松平氏转眼间便会分崩离析。“各位以为如何?”鸟居忠吉又问道。
只有平八郎忠高目光灼灼地盯着众人。阿部大藏与酒井雅乐助垂头不语。突然,大久保新八郎高呼道:“一切都完了!”然后放声痛哭。
“你是何意?”雅乐助抬起头。
“各位怎么办?”本多平八郎忠高仍然逼问着众人。
“有消息说,骏河已经发兵。”新八郎哭道。
众人顿时面面相觑,又垂首不语了。大久保新八郎拭着眼泪:“正如先前所料,今川对我们的心思一清二楚。朝比奈备中守领三百多骑兵已过了吉田城,到达山中。他们的目的不言而喻。一切都……”
鸟居忠吉和阿部大藏闭上双眼。这个命令肯定不是出自今川义元,而是那个深得义元信任的雪斋禅师的主意。正如大久保新八郎所说,来者理由充分。为防止冈崎人借救竹千代而投奔织田氏,便派兵前来。
“竹千代成人之前,冈崎城暂交今川经营吧。”他们定会这样说。
虽然早有预料,但今川的行动也太快了,广忠还未发丧呢!如此一来,再无讨论的余地了。要么乖乖将冈崎城交给今川氏,要么据城抵抗。鸟居忠吉心情沉痛地再次睁开眼睛,双手抱胸。这是一座无备之城,一座无主之城。形势急转直下,冈崎城已经被逼上绝路。
“既然如此……”本多忠高微闭着眼,自言自语道,“只能暂不发丧,决一死战。”
“好!”大久保甚四郎回应道,“那就这样了,莫要哭哭啼啼,各位团结起来!”
阿部大藏犹豫不决地望着鸟居忠吉,“伊贺大人,你说呢?”
鸟居忠吉好像没有听到,只是逡巡着众人的表情。虽然没有仰天长叹,众人绝望的神色却掩饰不住。听到自己的女婿主张决一死战,植村新六郎更觉凄凉。
“植村,”鸟居忠吉轻轻叹道,“我们还没到绝望的时候。”
“您有何良策?”
“说不上良策……我们松平人在不断经受考验。事情既已到了这一步,就不要再犹豫。哈哈,你说呢,雅乐助?”
雅乐助低低应了一声,“今川氏欺人太甚,我们忍无可忍!”
“您是说,拼了?”
“拼了。”老人静静地点点头,“不过……”他转脸对着石川安艺,“敌人既是著名的雪斋禅师,若早早让敌人知道我们的心思,倒不好。不如先探探对方虚实,你们以为如何?”
“您是说,将朝比奈备中守迎进城中?”
“对,否则怎能知道对方的想法。”
“若是对方当面让我们交出冈崎城,该怎么办?”
“若交出冈崎城是取胜之道,何必拒绝?只要最后……最后的胜利。”
阿部大藏心中的迷惑顿时烟消云散,长叹了一口气。如何说服冲动的大久保兄弟和本多忠高呢?不出他所料,忠高正冷冷盯着鸟居老人。如此一来,除了暂且将今川家迎进城内,实无其他可以保全松平家的方法。一旦生出玉碎之心,岂能瓦全?现在只有先探清对方的意思,再探讨应对之策。
事情就此决定下来,第二日午后,今川氏大将朝比奈备中守被迎进城中。朝比奈备中守装作前来探视广忠病情,但当他率领三百精锐进城之后,便张口索要本城和二道城。他想先占领本城和二道城,再发丧,这样便可防止松平人生异心。
“我家主公考虑到和广忠公多年交情,特派我等前来。雪斋禅师也已率大军出发。请各位放心为广忠公举丧。”语气虽然很谦和,态度却十分强硬。这些话是在大厅对在座的鸟居忠吉、酒井雅乐助和石川安艺守清兼说的。三人都已到了不轻易动肝火的年龄,他们没有表现出丝毫恼怒之色,只相互对视,点了点头。
“本城和二道城,请即刻交给我们。”
忠吉淡淡地、一脸严肃地向朝比奈备中守道:“贵方既有此意,我们依了便是。但你们已在城中,何以保证尾张的少主平安无事?关于此事,我想听听贵方有何对策,也好借此防止城内人心动摇。”
朝比奈备中守对此好像早有准备,他黝黑的脸上浮出一丝笑容,点头道:“伊贺大人,我们进入冈崎城,正是为了救竹千代公子……你们难道不明白吗?”
“不愧是今川大人,果然有备而来,但我等实已老朽——”
“哈哈哈……你们过谦了。今川压力越大,竹千代对织田氏便越重要。”
“他们会借人质给我们出难题,若他们因我等不从而生出意外,那将如何是好?”
“不必担心。”
“此话怎讲?”
“雪斋禅师对此早已胸有成竹。”
“那样自然最好,但为安心起见,还请贵方透露一二。”
“伊贺大人,鄙人有些想法。”
“请讲。”
“竹千代成人之前,不妨将冈崎城与领地暂且交我家主公代管。”
“这……”
“竹千代年龄尚小,绝无管理冈崎之能。还请各位家老宿将将家人悉数送往骏府——”
“请等等。”忠吉举起手,看着雅乐助。今川的强硬远远超出他们的想象。雅乐助低着头,不吭一声。石川安艺也沉默不语。
“我等老朽已无用了。为慎重起见,我再问一句,我们的家人送去做人质后,少主便可保平安无事吗?”
“那要看各位的决心了。”
“若我等决无二心呢?”
“我想雪斋禅师不会视若无睹。”
“怎么讲?”
“松平家眷全部送到骏府为质,各位再作为今川军的先锋,不断向织田施加压力。”
“哦……”
“能生擒安祥城的织田信秀之子,就再好不过。”朝比奈备中守斩钉截铁道,“如用安祥城主织田信广交换冈崎城主竹千代,织田大概不会拒绝。”
“那么……之后,就把竹千代交给冈崎?”老人们急切地问道。
“不不,是直接将竹千代送往骏府。”
老人们遗憾地低下头,不再做声。
自有办法解救竹千代——听来似乎有些道理,但救出来的竹千代也要和重臣的家人一起被送去骏府做人质,未免太过分了。这岂不就是将在织田家做人质的竹千代再送到今川家去吗?甚至比在织田家做人质更加可怕,因为此次还要将重臣的家人也送到骏府。今川家此后就可以凭借手中的人质,要挟冈崎重臣不断作为先锋去进攻织田氏。
老人们无言地低着头。这时,酒井雅乐助转向备中守,“若是那样,冈崎城就没有城主了?”
“雅乐助。”朝比奈备中守露出讥讽的微笑,“竹千代本就应当送到骏府为质。当然,我家主公不会将他当作人质,而是作为客人……是广忠托付的客人。这是广忠公的意思,你们不该过问。我们家主公对于和广忠达成的约定,一直信守不渝……我的话,你们明白吗?”
“十分意外。”
“现在你们只要交出城池,我自会向主公求情……当然,这是我个人的意见。”
“如此说来,竹千代公子成人之前,我们松平人既无城池,也无领地……”老人们突然插嘴道。
备中守的语气突然严厉起来:“那么在竹千代成人之前,你们有何力量保证松平氏的城池和领地平安无事?若想保持松平氏领地完整,何不向我今川家主动献出城池、领地和妻儿?有战事时,则为先锋,奋勇杀敌。竹千代成人后,你们不就可以名正言顺地要求返还旧领了吗……若是我居于你们今日的处境,定会如此做……”
三个老臣已经没有勇气对视。无疑,今川氏一得到广忠去世的消息,便已决定占领冈崎城了。
“多谢您的建议。我们一定会仔细商榷,尽量尊重您的意思。”老人们痛苦地说。备中守又叮嘱道:“本城和二道城还是尽快交出来。”
“是……是。”三人心情沉重地站起来,迷茫地来到走廊里。
“城池终于要丢了。”石川安艺自言自语道。“还不仅仅是城池。领地……保管——多么巧妙的借口呀!”雅乐助长叹了一声。
“不,还有办法。还有办法。为什么就此放弃呢……还有办法。”鸟居忠吉摇晃着银发,不住念叨着同一句话。“还是将主公去世的消息告诉众人吧。”他率先向大厅走去。
冈崎城就如同老鹰爪下的小鸟,稍加反抗,便会性命不保。
“这是关键时刻,必须忍耐。还有希望。还有……”
回到重臣们中间,鸟居忠吉早已两眼湿润,但他没让众人看见一滴眼泪。人们提出了许多问题,说了诸多气话,皆无济于事。他们只能照朝比奈备中守所说,在今川大军到来之前就规规矩矩将城池和领地交给今川氏“保管”。但以血气方刚著称的松平人真能咽下这口气?
当空棺材被钉上铁钉时,鸟居老人对众人道:“任他们去吧。我想应该没什么事。”众人终于一起出现在大厅。大厅里的人已经知道即将有噩耗传来,但并不知道今川氏派兵到冈崎城所来何为。
“各位,主公已于本日归天,享年二十四岁。”
人们顿时沉默下来,陷入悲痛之中。
“不必伤心,按照主公的遗言,骏府已有援军到达冈崎城,准备将少主从织田家夺回来。”
听到“少主”两字,众人眼神顿时有了神采,大感事出意外:“夺回少主……怎么夺回?”
老人轻轻摆了摆手,“城不可一日无主。等骏府的第二批援军到达时,就进行决战。这也是主公的遗言……在第二批援军到达之前,暂将本城和二道城交给今川保管,我们则准备决战。不要因为悲伤而让援军抓住把柄,那样我们松平人将名誉扫地。主公的葬礼定在少主回城以后举行,在此之前,请各位静静地为主公祈祷吧。”
老人的眼前几次浮现出竹千代丰润的脸庞。这一切既不像做梦,也不像事实。但他必须将这一切想得无比真实,方能讲下去。老人痛苦不堪。只有这样,才能使整个家族生存下去。
“三河的人都是好好先生……”他要让今川人坚信这一点,作出为今川氏效劳的姿态。小小安祥城,雪斋禅师一到,再加上松平家誓死拼杀,应该能够攻下。如此,至少竹千代可以从织田家赎回。至于其后的事,则边走边看。鸟居老人一边在心中揣度,一边抑扬顿挫地将重臣们商议好的事告诉众人。人们一声不响,表情紧张,仿佛不愿意漏掉一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