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在两颗原子弹之后日本总算投降了,美国人面对被打败的日本人却仍然心有余悸。同样是大战中的主要敌人,美国人没有那么害怕德国人。就算能在德国投降之前成功发明原子弹,美国应该也不会将原子弹投到德国的城市。这在于西方文明的共同背景、情感,不像他们看到日本人那么陌生,完全无法预测日本的行为,被逼动用最激烈的手段来解决战争。
日本是什么?美国人大感困惑。而后来的发展显示:连日本人自己都感到困惑,他们也无法解释自身从军国主义兴起迈向战争,坚持到最后只能以无条件投降收场,又立即对战胜者美国表现出苟活谄媚的一面。“大正民主”到昭和的军国主义,是逆转;战败投向美国,又是逆转。一个国家怎么能如此倒来倒去,每个人变成集体的反面,生出“负面的我们”?
在这件事上,日本和德国很不一样。战争结束,德国纳粹屠杀六百万犹太人的事实被完整揭露,那是人类历史上不折不扣的空前的罪恶行为。德国不只是战败国,而且在道德上失去了所有的立足点,以至于德国人甚至不能试图去解释为什么会有希特勒的纳粹政权,为什么发生了犹太人大屠杀。任何解释都会立即被当作辩护,立即引来最深切的谴责。
战后的德国人必须将一切吞下去,包括在战争后期自身承受的巨大损害。柏林、德累斯顿、汉堡、汉诺威等十几座城市在英美盟军的空袭下,几乎被夷为平地,每一座城市的死伤平民都有几万人,甚至几十万人。但德国人对此不能说也不能哀悼,只能借由像冯内古特那样有着双重身份的作家,以魔幻的笔法在小说《五号屠场》中描述德累斯顿大轰炸。德国人的压抑,造成了奇特的集体心理状态,刺激产生了现代集体心理学的经典名著:米切利希夫妇所写的《无力悲伤》。
德国人没有权利去问:怎么会这样?我们是怎么搞出这场大悲剧的?他们心中当然有强烈的疑惑,他们当然想探索答案,但不行,因为他们找到的任何解释,看起来都会像是在辩护,在表示做这些事是有道理的。
相比之下,两颗原子弹给了日本一定的自由。日本成为人类历史上至今唯一的“原爆受难者”国家,这模糊、缓和了原本的战争侵略者角色。所以他们不用像德国人那样对战争往事保持彻底的沉默,而能够在战后追问:我们是谁?在什么样的力量驱使下发动了战争?我们到底怎么了?
德国人只能一直道歉、一直承认错误,其实他们反而无法实事求是地探究自己的纳粹历史。日本人在战后却对于昭和史,从九一八事变到“二二六事件”到太平洋战争爆发提出了很多解释。他们的解释必然有左中右不同立场,在被日本侵略、承受战争破坏的人们,尤其是中国人听来往往就格外刺耳、格外难以忍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