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一九六五年到一九七〇年,三岛由纪夫维持着惊人的创作意志力。自己将《丰饶之海》的规格拉到那么高,光是具体的字数就在百万之谱,还要实现在四部小说中运用四种不同的文字风格,而且内容上牵涉诸多必须仔细考证的历史细节,加上艰难烧脑的佛教唯识哲学思考。
要在五年间不松懈、不放弃地按照进度持续书写已经近乎难以想象了,而在这五年间,三岛由纪夫还不是将全部时间都投注在这部巨篇的写作上,他同时创作、发表了众多不同的散文、小说作品,并且将自己的小说《忧国》改编为电影,制片、导演、男主角全都一手包办,还在舞台上创作了特殊的“近代能乐剧”作品《熊野》。
最难能可贵的是,书写《丰饶之海》明显是所有活动中最费力的,后来证明了也几乎是最不讨好的工作,这样的挫折却没有阻挠三岛由纪夫持续精进完成计划。一九六八年《春雪》出版 ,市场上反应热烈,半年内卖了将近二十万册,看起来恢复到了三岛由纪夫小说作品最受欢迎时期的水平,然而热销却诡异地并未连带激起讨论,似乎大部分读者虽然冲着作品的名气买了书,却无法轻松读完内容,更难掌握三岛由纪夫借由小说要表达什么。因此出版社乘胜追击推出的第二部《奔马》就无法复制第一部的销售成绩了,等到一九七〇年《晓寺》问世,得来的更是市场与评论上的双重沉寂。
但三岛由纪夫坚持着。一九六九年二月时他还预计四部曲会在一九七一年底完成,结果实际上才到一九七〇年十一月,《天人五衰》竟然就脱稿了,整整提早了一年。
只能说,一来写《天人五衰》时,他进入了一种创作的白炽状态,快速跳过了许多理应会出现的障碍、瓶颈;二来他主观上急着想早些完成这部早已被决定是绝笔的终极作品。
他急什么呢?在一九六九年二月写成的文章中,三岛由纪夫说:“我害怕让这部小说结束,一来是因为它已成为我的半个人生,二来是因为我害怕这部小说的结论。”这个时候,第三部《晓寺》还在进行中,第四部的书名甚至尚未确定,但显然他已经决定了书写完的时刻也就是他自己生命的终结时刻,书的结论和他生命的结论如此紧密缠卷在一起。一方面,这部小说的创作时间拖得很长,他已经习惯了日常生活里和自己创造出来的人物、情景相处,小说写完了当然会有失落感;但另一方面分量更重的,是他确定要以小说的终结作为自己生命的终结。
事实上他的反应,不是针对这两方面的害怕而拖延迈向小说终结的脚步,反而加快了速度,比预定早了一年写完《天人五衰》。从一九六九年二月到一九七〇年十一月间,三岛由纪夫的生活与思想出现了什么样的激烈变量?这问题显然不可能在描述切腹、更早就写成出版的《奔马》中找到答案,只能借由仔细阅读、分析《天人五衰》来探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