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起心动念写《丰饶之海》,到五年之后这部“终极之作”完成,中间又发生了一件三岛由纪夫绝对意想不到的事,那就是一九六八年的诺贝尔文学奖颁给了川端康成。关于这件事的来龙去脉,请大家参看《银河坠入身体:川端康成》一书中仔细的介绍、讨论。
因为和西方文坛的密切来往,加上必然关切每届诺贝尔文学奖得主消息,三岛由纪夫成为最早得知新闻,并且最早向川端康成恭贺的人之一。收到三岛由纪夫的道贺时,川端康成回应说:“我是替你去领这个奖的。”
这句话的内中深意是,连川端康成自己都认为三岛由纪夫应该是第一个获颁诺贝尔文学奖的日本作家。大家都是这样预期的,没有想到诺贝尔奖竟然选择了川端康成。
心情最复杂的,当然是三岛由纪夫。川端康成是他最敬重的“老师”,最早提携他进入日本现代文坛,最早为他的少作《盗贼》写“解说”,又是他三十三岁结婚时的证婚人。无论对川端康成还是其他人,他都必须尽力表现出衷心的高兴与祝福;但另一方面,他怎么可能不了解,川端康成得奖,同时意味着自己应该就和诺贝尔文学奖彻底无缘了?不只是不可能享有“日本第一位获颁诺贝尔文学奖作家”的历史地位,而且在将近七十年的时间里才出现一位日本人得奖,那么显然在三岛由纪夫有生之年,不太可能会再出现一个日本诺贝尔文学奖得主了。依照当时的情势,他不可能预见到二十多年后,一九九四年大江健三郎会成为第二位日本的诺贝尔文学奖得主。
换句话说,他必须断了这个念头,死了关于得奖的心,还必须将人人都可以猜到的高度失望藏起来,和日本文坛一起高声庆祝川端康成的荣耀,比任何人都表现得更主动、更积极。
在川端康成的诺贝尔奖旋风中,三岛由纪夫尚未完成的四部曲,真的很难抢到媒体和读者的关切,尤其是刚好在浪头上连载的第三部《晓寺》,几乎是无声问世,这让三岛由纪夫更坚定了写完《丰饶之海》,不需要再等出版后得到什么反应的决心。
三岛由纪夫以最具戏剧性的方式自杀,其骚动一直延续到第二年一月他的正式葬礼,那是在筑地举行的公开仪式,有超过一万人前往参加。从自杀事件发生到轰动社会的葬礼,在这过程中,最常暴露在媒体前的是担任了治丧委员会主任委员的川端康成。他无从推辞这个角色,不管在内心必须承担多大的压力。他一定知道:多少人在谈论三岛由纪夫之死时,会窃窃私语将矛头指向他,说:“这位老师也在背后推了他一把啊!”大家都认定,川端康成获得诺贝尔文学奖促使三岛由纪夫坚定了用这种炫目方式自杀的选择。
川端康成获得诺贝尔文学奖间接地害三岛由纪夫自杀,三岛由纪夫之死又反过来给了川端康成巨大的心理压力,葬礼之后十五个月,疲惫不堪的川端康成也自杀了。
日本文学史上自杀的作家名单列出来很长,光是在三岛由纪夫之前,从一九〇〇年到一九六〇年,就有:川上眉山、有岛武郎、芥川龙之介、牧野信一、太宰治、原民喜、加藤道夫、久保荣等。
为什么那么多日本作家自杀?这个问题应该换一种不同的方式来探讨,那就是思考日本近代文学艺术追求与如何结束自我生命这两件事间的关系。关键在于:一个人的死亡应该由自己还是由外力来决定?
在日本文化,尤其是文学与戏剧的传统中,一直有着这样一个独特的存在课题,将人如何死去,视为其与自我意识、自我意志的恒常纠结。和中国社会传统中重视“寿终正寝”完全不一样,对日本人来说,那种人生结局怎么会是理所当然的呢?“寿终正寝”表示一个人是纯粹在外力下被决定了死亡,死亡与个人意志没有关系。我们人活着就是通过自我意志做各种决定,那是作为人存在的最主要的状态,那为什么对于结束生命这件事,我们却愿意放任,完全由外力决定,彻底放弃自我意志作用呢?
所以在日本文化中有一种不同的主张,认为决定自己如何死,是人的重要权利,从而以对待死亡的态度将人分成两种:一种是放弃这种自我权利的人,也就是没有强烈自我意志的世人、俗人;另一种是倒过来愿意,甚至必须积极伸张这种权利的人。
这是日本根深蒂固的一种存在探索,一种很不一样的生死态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