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在此似乎看到了小说与现实联结的灵光乍现。我们想起了一九七〇年十一月二十五日当天,“盾会”进入自卫队挟持长官、要求自卫队员集合聆训的过程,同样也像是一场必败的闹剧。三岛由纪夫匆匆结束演说,退回室内切腹,过程的混乱、狼狈,一如《神风连史话》里所描述的起义经过,其无意义、无结果亦如神风连的行事。
将《奔马》读成三岛由纪夫的切腹预备告白,我们似乎可以如此解释:三岛由纪夫就像小说中的饭沼勋一样,抱持着一种所谓至高至极的神圣天皇信念。天皇的存在保证了一切世俗之上,一种超越价值的存在。从“神风连”到小说中的饭沼勋再到三岛由纪夫本人,都相信这种超越价值的必然与必要,也都忧心悲恸于这种价值的沦陷与贬抑。他们都觉得必须采取行动来挽救被异质与世俗侵扰的天皇价值,然而不管采取什么样的行动,行动本身却也是对于“绝对”的僭越,也是在“绝对”面前的冒犯,所以行动结束之后,行动者必须诉诸切腹以自惩,来维护自己心目中此一所谓绝对价值的绝对超然性。
这套论理,落在天皇已经沦夷的现实中,实际上变成了借着切腹的非常之举,以切腹的决然意志、牺牲与悲壮之美,来唤醒被遗忘的所谓天皇价值,来抬高被拉低下降的天皇地位。
《奔马》似乎指点了我们:尽管有那么多表面的声音与情绪,真正核心的动作是切腹,而真正核心的关怀,不在天皇,而在超越神圣性的价值。三岛由纪夫要护卫的,似乎是一种不被世俗意念与动作牵绊影响,高于一切却又笼罩一切的价值,只有这个价值的存在,才能保障人在世俗功利之外,去追求、去肯证美的必要,才能保留美的思量不被排除、不被牺牲。
然而以“解谜”的方式读《丰饶之海》,却会遇到至少两个严重的问题。第一是:《奔马》并不是以饭沼勋的观点书写的。《奔马》的主调甚至不是完全同情、认可阿勋的。《奔马》被包裹在《丰饶之海》似真似假的“四世轮回”故事架构里,无可避免地必须通过高度理性的法官本多繁邦的旁观视角来观察叙述,而本多虽然对轮回的可能性大感眩惑,却始终以理性秩序之光照彻了阿勋思想中许多幼稚、荒诞的部分。
小说中,本多读完阿勋借给他的《神风连史话》之后,立刻写了一封长信给阿勋,信中有这么几句关键的话:
《神风连史话》是一个已经结束的悲剧,也是个近乎艺术作品的完整政治事件,更是个出自人类天真意念的宝贵实验,但美如梦境的故事断不可与今日现实错乱混淆。
故事的危险性在于抹杀了矛盾……这本书只顾执守事件核心的纯真,却牺牲了外在脉络,更忽略了世界史的关照,也未曾探索被“神风连”视为敌人的明治政府的历史必然性……当时的日本,无论何等不切实际或激进的思想,竟都有一丝实现的可能,即使是彼此相反对立的政治思想,都同样发自于朴实与纯真,这种背景截然异于目前政治体制坚固的时代……
如果三岛由纪夫真的认同、认可饭沼勋,那本多繁邦这番真诚恳切的话语,从何而来?小说后来还出现了鬼头槙子为爱而做伪证,想替阿勋脱罪的情节,在槙子的伪证下,阿勋必须,也的确否认了自己的纯真意志。这一段写来,我们也读不出三岛由纪夫有任何反讽或谴责的意味。
更严重的第二个问题是:《奔马》并不是三岛由纪夫赴死前的最后作品。《奔马》完成于一九六八年中,离三岛由纪夫自杀还有两年多。这两年多的时间里,他一面积极参加“盾会”的活动,一面快速、热切地书写《丰饶之海》的第三、第四部。如果切腹已经是三岛由纪夫的中心信仰的话,为什么《晓寺》与《天人五衰》中,完全不见这个主题的延续,反而一转转向了深秘却又宏阔的佛教唯识哲学,以及带着虚无意味的真伪轮回思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