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记得这是多大年纪时、第几次重读《金阁寺》时摸索找到的答案:音乐是时间的、短暂的、不会存留的,用三岛由纪夫的话说:“美之无益,美之通过体内而不留痕迹,它之绝对不能改变任何事物……”这是音乐,仅仅存在于那单一瞬间的绝对“一次性”,随时间之流漂浮隐没,不像金铜凤凰顽强、固执地抵抗时间。
应该就是在与音乐的对比中,沟口找到了金阁的破绽。金阁,包括站立在屋顶上的金铜凤凰,其永恒性、其睥睨时间的特性,事实上不过是装模作样。金阁不是真正不受时间影响的,在金阁高傲的姿态底下,藏着脆弱的“一次性”、毁灭的可能。将金阁的这种“一次性”挖掘暴露出来,对决或许就可以终结了吧!
这才是沟口决定烧毁金阁的真实动机,不只是“嫉妒”。“每一座寺,有一天必然烧毁。火既丰富又放肆。只消等着,乘隙而来的火必然烽起,火与火相携手,把该完成的完成了。……火是自然而起,灭亡与否定是常态,被建造的伽蓝必然被烧毁,佛教的原理与法则严密地支配着地面。”
“美”也不能假装其永恒性,对照出其他事物的卑微短暂。用火将“美”还原至原理与法则的领域里,或许“美”的魔咒就可以解开了吧!
沟口烧掉了现实的金阁。“勿受物拘,洒脱自在。”可是真正拘执他的,不是、不只是现实的金阁,而是“美”的魅惑。“美”只是任意、任性地依附在金阁上,为金阁所代表。暴露出金阁的“一次性”,难道就有办法同时摧毁金阁所代表的美?
烧掉金阁,在小说中有其必要性与必然性。在那样的心绪与思辨中,沟口不能不将金阁烧掉。不过烧掉金阁不会带来真正的“洒脱自在”,我们知道,沟口也知道。没有了金阁,离开了金阁的“美”的魅惑,终究还是会依托到其他事物上,阴魂不散。
换句话说,烧掉金阁顶多只能带来短暂的喘息,不会终结沟口与“美”之间充满张力的对抗。小说的最后一段:
搜寻了口袋,掏出小刀与包在手帕里的安眠药瓶。瞄准谷底,把它投掷出去。在另一个口袋里摸着了香烟。我抽了香烟。像做完工作而休息片刻的人所常想的,活下去吧,我想。
年少时,我掩卷疑惑,不了解沟口放弃自杀决定“活下去吧”的理由何在。活下去,不就迟早得再跟“美的无明”继续对抗拉锯下去吗?这么多年后,进入中年,过了三岛由纪夫写《金阁寺》的年纪,甚至过了三岛由纪夫切腹自杀的年纪,我想我明白了:活下去,继续对抗拉锯,至少保留了一点“洒脱自在”的可能;不活下去,那就彻底输了,被无明永远拘束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