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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轪侯家族

从二号墓底层的泥浆中找到的重要文物,是刻着“长沙丞相”四个字的官印。

在一号墓的出土文物里,其实已经有不少“轪侯家”“轪侯家丞”的字样。直到二号墓出土了这枚官印,考古人员才初步可以验证三个墓主人的身份。毋庸置疑,二号墓的主人就是长沙丞相轪侯本人。也可以确认一号墓的辛追是他的夫人,墓中也出土一枚印章,刻着“妾辛追”。三号墓的主人,据研究人员猜测是利苍和辛追的子嗣之一,因为葬于她的足下。

二号墓里一共找到3枚印章:一枚为玉印,顶方形,刻阴文篆体“利苍”,长宽各2厘米,应该是墓主人生前携带之物;另两枚都是龟纽鎏金铜印,其中一枚刻阴文篆体“轪侯之印”,另一枚刻阴文篆体“长沙丞相”,两枚长宽都是2.2厘米,且都是明器。

其实这听起来有点破除考古的神秘感,原来要确认一个墓的主人是谁,还是需要这样具体、确切的证据才行,而并非一个神奇的推演过程。

“轪侯之印”铜印

“轪侯之印”印面

那么,谁是长沙丞相轪侯?

根据出土文物上的“利苍家”“轪侯”“长沙丞相”等字样,我查阅汉朝正史《史记》《汉书》,发现了对他的简单记载。但史书也没留下什么长篇大论,单说《史记》,大家都知道《史记》里有《本纪》《世家》《列传》等不同的篇目,《本纪》是写帝王的,《世家》写世代沿袭的大家族,《列传》则是有影响力的人物的事迹。轪侯没有独立成章,这代表他在《史记》作者司马迁的眼里,远远算不上那个时期的大人物。

他出现在哪儿呢?10个大事列表之中。《汉书》中也是如此,他出现在列表之中。在浩瀚的中国正史中留下名字和基本的家族历史,已经算是难能可贵了。

先来看《史记·惠景间侯者年表第七》,这一表所写的是从汉惠帝到汉景帝因功封侯的情况。在概述的部分,司马迁写道:

太史公读列封至便侯曰:有以也夫!长沙王者,着令甲,称其忠焉。昔高祖定天下,功臣非同姓疆土而王者八国。至孝惠时,唯独长沙全,禅五世,以无嗣绝,竟无过,为籓守职,信矣。故其泽流枝庶,毋功而侯者数人。及孝惠讫孝景间五十载,追修高祖时遗功臣,及从代来,吴楚之劳,诸侯子若肺腑,外国归义,封者九十有余。咸表始终,当世仁义成功之著者也。

大概意思就是,司马迁读诸侯分封的资料,读到便侯的时候,有了一些感慨。便侯就是第一代长沙王吴芮的儿子之一吴浅,他在孝惠元年被封为便侯,“便”指他的封地,在今天的湖南永兴县。为什么他在看到便侯的时候,会突发感慨呢?因为刘邦在开创汉朝之初,先后分封了八个异姓王,包括长沙王吴芮。八王中最有名的就是韩信了,后面还会提到一位英布。到了惠帝的时候,只剩下长沙王还在,其他都在中央集权的历史进程中被贬或被剿杀了。长沙王的王位传了五世,最后因为没有子嗣而终结。这五世长沙王,没有犯过一点错,尽职尽责地守在长沙国。

简单介绍了吴氏长沙王后,司马迁又想到了从汉惠帝初年到汉景帝末年(大概从公元前194年到公元前141年)被分封的一些王侯。这些人封侯的原因各不相同,有追随刘邦平定天下的功臣,有汉文帝还是代王的时候从封地带来的家臣,有汉景帝时期平息吴、楚战事的功臣,也有诸侯的至亲骨肉,还有归顺的匈奴、南越等非汉朝统治地区的臣子,一共90多个人。《史记》之所以把这些人的名字都列下,是因为他们都是这个时期有仁有义的显著成功人士。

《史记》中关于轪侯家族的记载如下:

轪,长沙相,侯,七百户。孝惠二年四月庚子,侯利苍元年。高后三年,侯豨元年。孝文十六年,侯彭祖元年。元封元年,侯秩为东海太守,行过不请,擅发卒兵为卫,当斩,会赦,国除。

“轪”指封地轪县,在今天河南省光山县和罗山县之间。汉朝的轪县属于江夏郡,也就是今天湖北东部、河南南部的一块区域,唐朝取消了这个行政划分。

轪侯的职位是长沙国丞相,有700户的分封。孝惠帝二年(公元前193年),是利苍封侯的第一年。高后三年(公元前185年),是利豨继承侯位的第一年。孝文十六年(公元前164年),是利彭祖继承侯位的第一年。

汉武帝元封元年(公元前110年),已经是司马迁生活的时期了。当时的轪侯利秩是东海太守,他行军经过某个地方时,没有请示上级就擅自指挥士兵进行护卫,按照律法应当被处斩,但是遇到了大赦,只是被剥夺了封地和封号。我查看了一下元封元年发生的事件,这年汉武帝封禅泰山,改元为元封,这大概是大赦的原因。

从孝惠二年到元封元年(公元前193年到公元前110年),轪侯家族存在了83年。

《汉书》与《史记》中的记载没有太大差异,轪侯的家族故事出现在《汉书·高惠高后文功臣表第四》之中:

轪侯黎朱苍,以长沙相侯,七百户。二年四月庚子封,八年薨。高后三年,孝侯豨嗣,二十一年薨。孝文十六年,彭祖嗣,二十四年薨。侯扶嗣,元封元年,坐为东海太守行过擅发卒为卫,当斩,会赦,免。玄孙,江夏。六世,元康四年,苍玄孙之子竟陵簪褭汉诏复家。

对比《史记》和《汉书》,最大的出入在人名记载上。但是根据二号墓出土的印章,第一代轪侯应该名为利苍,苍与仓可以通用。另外,《汉书》记载了被剥夺封号、封地后,轪侯家的后续。“玄孙,江夏”大概意为他们的后人回到了江夏郡生活,受了这种罪责的人,应该大多会被发配回原籍。联系后文中的竟陵,可以知道利苍一族是江夏郡竟陵县人,也就是今天的湖北天门市境内。

最后一句,成了整个家族在历史上最后的一抹痕迹。“诏复家”是汉宣帝在元康四年颁发的命令,从汉高后到汉武帝时期,由于各种原因而失去地位的功臣贵族后代,可以恢复祖先的声望。

关于利苍,历史学家马雍先生在1972年9月发表了《轪侯和长沙国丞相——谈长沙马王堆一号汉墓主人身份和墓葬年代的有关问题》一文,非常详细地论述了轪侯家族的历史,并推断三个墓中有一个可能是利苍本人的墓葬。马雍先生写这篇文章之时,仅有一号墓被发掘,从出土文物中“轪侯”的字样就可以做出如此缜密、准确的论述,实在令人钦佩。后来,马雍先生还参与了马王堆帛书的整理工作。

根据他的这篇文章,我们可以比较清晰地了解利苍的生平。利苍有两个身份,一个是官位,一个是分封的侯位。《史记》和《汉书》中都在他被分封的时候就称其为长沙相,可见他是先做了长沙国的丞相,然后才被封了轪侯。按马雍先生的推断,他上任的时间最早可以推算到汉高帝五年(公元前202年),吴芮在这一年受封长沙王。没有长沙王,自然也就没有长沙王丞相。而利苍在孝惠二年受封轪侯,所以他最晚在这一年也做了长沙国丞相。利苍死于汉高后二年(公元前186年),根据《史记》,醴陵侯越在汉高后四年(公元前184年)上任长沙国丞相,这说明利苍是死在丞相任期内。

我们或许可以更为精确地推算利苍上任的时间。根据《史记》和《汉书》中的记载,吴郢(吴程)曾任长沙国柱国,《汉代长沙国考古发现与研究》中称柱国是丞相的前身,这应当是可信的专著,所以采取这种说法。柱国可能是楚国时期遗留下来的官衔称呼,实质为丞相。也有论文认为柱国是另一种官职,与丞相同时存在。

不过《史记》记载吴郢封义陵侯的时间为“九年九月”,《汉书》中则没有这个“九年”,如果有“九年”就意为汉高帝九年(公元前198年),若没有则是汉高帝五年(公元前202年)。《史记》和《汉书》都写孝惠四年(公元前192年)他的儿子继承爵位,差异在于《汉书》写吴郢“七年薨”。这又是一个难以辨别的写法,到底是在位七年薨逝,还是汉高帝七年薨逝呢?我比较认同在位七年薨逝,如果是汉高帝七年薨逝,就和汉高帝九年封侯冲突了。假使他是汉高帝五年封侯,公元前200年他就死了,他的儿子为什么要等到公元前192年才继位?

利苍封侯的时间为公元前193年,吴郢应该在这之前就已去世,才会空出丞相的职位。所以当取《汉书》说法,吴郢是公元前202年被封为义陵侯,在位7年也就是公元前195年去世。因为没有利苍上任的确切时间记载,所以也无法确定是吴郢死在官职任期内,还是在他去世前已经由利苍担任丞相。在另一篇论文中,我看到吴郢在死前数年被免的说法,但未找到确切的史书来源。

丞相这个职位在诸侯国里,可以说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是仅次于诸侯王的第二号人物,官僚机构中级别最高的官员。但利苍到底是中央派到长沙王身边的监视者,还是吴芮本身的亲信?我比较赞同前一种推论,因为前一任长沙国丞相姓吴,吴郢去世后可顺理成章派出朝廷的人,监视长沙国的一举一动,巩固中央集权。《史记·五宗世家》中也写“高祖时诸侯皆赋,得自除内史以下,汉独为置丞相”,汉朝初年诸侯国朝廷的丞相一职可以由诸侯王亲信担当,但随着异姓王叛乱频发,为了进一步稳固局势,避免祸乱,诸侯国朝廷的丞相变为由中央委任。

利苍为什么被封侯呢?这总要有一个说头。

按《史记》的说法,刘邦分封137个功臣为侯,这里面就没有利苍,所以他可能没有跟随刘邦打过天下。除了打过仗的功臣,《史记》也记载了几个分封的理由,其中一个就是官位到了一定的高度,可以被赐以特殊的爵位来彰显身份。马雍先生认为利苍可能就是这一类,因而《史记》没有记载他的任何功勋,仅仅有一句“长沙相”。再从他被分封的700户来看,当时分封最多的列侯有10 600户,最低的有500户,他的前任吴郢被封义陵侯都有1 500户,这个700户实在算低了。而汉高后在位期间将列侯进行了排序,共180多人,利苍排在120位,也算是偏后。

我们也可以一定程度上参考大时代发生的事件。

其一,在汉惠帝时期,也就是汉高后实际掌权的这一时期,她为了稳定局势,格外照顾功臣、外戚、刘氏宗亲的利益。所以,她开始追封“高祖时遗功臣”,第一轮追封了19个人,接着追封到了143人。利苍也是在这个时期封侯,所以他还是有可能曾经跟随刘邦打天下的,就算不是从头到尾跟着刘邦队伍,也应当参与了秦末农民起义。

其二,倘若利苍在汉高帝十一年(公元前196年)已经是长沙国丞相,这年长沙国东边的淮南王英布造反。英布是吴芮的女婿,战败后想躲入长沙国内,当时的长沙王大义灭亲剿杀了英布。汉惠帝二年离汉高帝十一年不过三年时间,也许他在平定叛乱中曾为长沙王出谋划策,因而封侯。

根据侯良先生的书中所写,利苍是跟随过刘邦打天下的。这里可以参考《汉书》中对轪侯家族的最后一笔记载,也就是“六世,元康四年苍玄孙之子竟陵簪褭汉诏复家”。元康元年,汉宣帝就开始策划“诏复家”这件事,当时说的是“复高皇帝功臣绛侯周勃等百三十六人家子孙”,诏令的对象是刘邦的功臣子孙,《汉书》中最后记载了123例“复家子孙”。在一定程度上,这可以侧面说明利苍是汉高帝刘邦时期的有功之臣。但究竟是什么功,是打天下,还是平定英布叛乱?也不好说。

还有一个佐证,是二号墓中出土的一件错金银铜弩机,其制式和铭文款式经鉴定为秦朝风格,大概制造于秦王政二十三年(公元前224年)。这件弩机应该是利苍生前所用,可侧面证明他在秦朝末年就参与了农民起义,并可能因此走入仕途。不过以史书的空缺和他的封侯情况来看,就算利苍参与了秦末起义,也应该没有显著的功勋。

另外一个间接证据,就是《汉书·高惠高后文功臣表第四》记载的刘它一栏:“汉六年以砀郡长初从,功比轪侯。”这句的意思是刘它在公元前201年,作为砀郡的长官开始追随刘邦,他的功劳跟轪侯差不多。但这还是没有写轪侯到底有什么功劳,通过刘它的生平,可以做一个简单的推测。刘它本姓项,叫项他或项它,是项羽的亲戚兼部下。刘邦的军队攻下彭城后,项他改投刘邦,被赐姓刘。项他在项羽集团中有一定的位置,他改投刘邦导致项羽大后方失守。“功比轪侯”可能意为利苍作为项羽旧部也投向刘邦,而且也许比项他还要早一些。不过马雍先生的论文推翻了这个说法,他证实此处的“轪侯”应当为“戴侯”,完全是另一个人,这是又一出通假闹剧。但还是有一些文章引用了《汉书》的说法,认为利苍就是从项羽集团改投刘邦,毕竟他们同是来自楚地。

结合大时代的状况来看,此时的诸侯王的确有用亲信作为丞相的,例如造反的英布。我在查阅史料的时候,发现了一个重要的地理信息,就是吴芮在项羽麾下时,被封为衡山王。这个衡山不是我们今天的南岳衡山,而是衡山郡,后来在汉武帝时期被改为江夏郡。江夏郡也就是利苍后人“诏复家”后被送回的老家。由此联系起来,利苍很有可能是吴芮被封为衡山王后,在衡山郡加入他军中的。公元前196年底,长沙王吴臣来长安朝拜,并滞留在长安。此时,传来吴郢去世的消息,诸侯王不在,一切要依仗丞相,所以利苍临危受命,成了新一任长沙国丞相。时间线似乎刚好吻合了,但这也只是我的推论。他原本在吴芮麾下,后到了中央,再由中央委派到长沙国,也不无可能。

古代的姓氏,可以作为身份源流的证据。《通志·氏族略》中记载:“楚公子分食采于利,后以为氏。”意为楚国公子的封地在利(今四川广元境内),所以用“利”作为氏,利苍应该为楚国贵族后裔。

二号墓主人利苍的身世相对比较清晰明了,我们把一号墓的辛追夫人姑且放在最后一个讨论,现在来看看三号墓的主人。他会是第二代轪侯利豨吗?

“豨”这个名字,看上去非常复杂。它是一个生僻字,反而在人们追溯利氏家族源流的时候,起了一定的佐证作用。这个字意为野猪,就是楚人方言中的小猪。这符合利氏的楚人身份,基本契合《汉书》中其后人回到原籍竟陵的记载,竟陵属于楚地。但是“豨”字在古代通“狶”,这个“狶”字又是多音字,念xī的时候与豨同音,意为野猪或者叫猪的声音。念shǐ的时候,一是指狶韦——古代传说的帝王名号,二是指古代官名。按照中国人望子成龙的传统,似乎取后一个意思更为恰当。

根据《史记》的记载,在利苍去世后,有人接任长沙国丞相,那么承袭侯位的利豨就不可能是长沙国丞相了。既然不在长沙国内任职,他是不是就应该离开长沙国回到自己的封地?汉文帝二年(公元前178年)和汉文帝三年(公元前177年)接连颁布了法令,要求没有任官职的列侯回到自己的封地。如果利豨此时在长沙国里没有任何职务,他就应该回到封地。

就算长沙国地处偏远,不受中央诏令影响,或者利豨在长沙国任职了,这个时候轪侯家族还没有离开长沙国,根据《汉书》的记载,中元五年(公元前145年),轪侯利彭祖赴长安担任奉常,他们总该离开长沙国了。利彭祖任期持续到后元三年(公元前141年),结合“孝文十六年,彭祖嗣,二十四年薨”,可以推断利彭祖死在奉常任期上。

再根据三号墓出土的木牍所写下葬时间,可以确定墓主人葬于汉文帝十二年(公元前168年)二月二十四日,而据史书记载可以推算出利豨死于公元前165年,二者有一定的年份出入。从史书到实证,大部分专家学者都初步认为三号墓的主人不是利豨,更不会是史书上有名字的轪侯族人。此人应该是利苍和辛追的一个儿子,从嫡长子继承侯位的传统来看,应该是次子,或者排行更小的儿子。有人根据陪葬品中的《驻军图》推测,三号墓主人可能是驻军之一“司马得军”的将领,“司马”是官职,“得”被推测为军队将领的名字,所以三号墓主人应该名为利得。

但1983年参与了马王堆二、三号墓挖掘和帛书整理工作的傅举有先生,在《考古》杂志上发表论文,认为三号墓的主人就是利豨。在《关于长沙马王堆三号汉墓的墓主问题》一文里,他详细列举了一系列出土文物,根据这些文物的制式、墓中遣策的记载,推断墓主应该是第二代轪侯利豨。

例如在棺材的制式方面,汉代初年只有诸侯可以享受三棺的待遇。长沙出土的同一时期的其他诸侯墓葬,包括利苍的墓葬,都是用三棺。再如墓中遣策记载的一些信息,“美人”“才人”“宦者”“家”“家丞”“家吏”这些身份称谓,需要一定级别的人才能使用。

将墓葬的制式、规格与史书记载相比较,从而推断出墓主人应该也是诸侯身份,这从逻辑上来说也是没有问题的。那么,这里又出现了一个重大的矛盾,就是墓葬年份和史书记载的时间有三年之差。傅举有先生认为,这是《史记》和《汉书》本身记载的错误。

前文其实也列举了史书上的一些错误,例如《汉书》将利苍写成黎朱苍,将利秩写成利扶。这方面的差异可能是笔误或字体变化造成的,而且古文没有标点,断句时也可能造成这样的错误。但《汉书》和《史记》记载的轪侯家族传承时间是一致的,没有出现人名这样的差异,可见《汉书》的记载应该是沿袭了《史记》年表。

一号墓棺椁及随葬物品出土情况

那么《史记》本身会不会出错呢?

傅举有先生在文章之中提到另一本书,即清代史学家梁玉绳写的《史记志疑》,这本书指出《史记》的纪年错误多达百处,其中“表”的部分错误最多。傅举有先生还提到中华书局在1959年、1960年分别出版《史记》和《汉书》点校本的时候,也做了一定的勘误工作。其中《史记》“表”的纪年错误有37处,《汉书》“表”的纪年错误有74处。所以傅举有先生认为利豨卒年,很有可能就是《史记》尚未被确认的一处错误。我在查阅《史记》资料时,就发现《高帝本纪》中写高帝十年长沙王吴芮到长安朝见,但是高帝五年吴芮就已经去世了,这肯定是一处笔误。

尽管《史记》《汉书》作为正史,是离历史真相最近的文本,但书是人写的。尤其像《史记》《汉书》这种几乎是由一个作者以一己之力完成的皇皇巨著,更难免出现错误。况且,这两本书的成书年代也较为久远,在流传的过程里,也会出现版本之间的差异。我自己就曾校对过两个时期出版的《演技六讲》(导演郑君里译),两个版本相距不过三五十年,差异就多达上百处,更何况那些流传千年的书籍呢?

另有陈松长先生的论文《马王堆三号墓主的再认识》,认为这三年的空缺,是因为利彭祖服丧三年而没有立马继任侯位。《史记》中只是写他继承轪侯的时间,而没有写利豨去世的具体时间。《汉书》成书于《史记》之后,《史记》的可信度理应更高。在三号墓出土的《丧服图》,也可以佐证轪侯家族遵循服丧制度。

再从墓葬的具体情况来看,一号墓和三号墓出土陪葬品的制式很相近,其中陪葬的钱币属于同一时代,都是汉文帝时期的四铢半两。根据地层关系来判断,一号墓和三号墓下葬的时间也可能非常相近,都晚于二号墓。而三号墓既然已经被确认是公元前168年下葬,那么根据史书记载推算出的公元前165年是谁的卒年呢?傅举有先生认为,它应该是一号墓辛追的,这似乎也说得通。

这里又有一个新的问题:《史记》和《汉书》记载的轪侯更迭,年份都是紧紧连在一起的,如果利豨一个人被误写了,那么后面几代人继承侯位的时间以及卒年都是错的,司马迁真的会粗心成这样吗?当然死亡时间、下葬时间和继任时间是可以有一定年份差的,也不是上一任列侯去世,嫡子自动继承侯位,而是需要先由中央派官员吊唁,视察丧葬过程是否僭越,再确立嗣子,并且等丧事完成后,才能正式继承侯位。三号墓出土的木牍有“主藏郎中”“主藏君”字样,这也许就是中央或长沙王派来主持葬礼的臣子。再结合古人的服丧制度,所以记载时间的误差是可以合理解释的。

也有学者从另一个角度提出疑问,二号墓主人已经被确认是第一代轪侯利苍,那么利豨作为嫡长子是第二代轪侯,从礼制角度来说两任轪侯不可能比邻而葬,在实地考古发掘中没有这样的先例。我认为这并不难解释,可能利苍与辛追只有这一个儿子。解剖结果表明辛追没有生产过多次,最为宠爱的独子早逝,与父母(辛追此时虽未去世,但必然已经确定要与利苍异穴合葬)同葬一处,于情是可以理解的。

侯良先生的书中,写一号墓下葬时间大致在后元元年(公元前163年),墓主人去世的年纪约莫50岁。这个推断的去世时间跟史书记载的利豨去世时间也很相近,再结合利彭祖的生平来看,如果辛追比自己的儿子利豨晚逝,那么利彭祖在任奉常前往长安之前,可能很长一段时间居住在长沙。因而这又延伸出新的问题,如果轪侯家族还住在长沙,三号墓主人不是利豨,那他的墓葬又会在何处?而且如果他不是利豨,就代表辛追去世前两个儿子接连早逝,这不只是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悲惨,甚至有点太凑巧。

从三号墓主人的骨骸可以推断,他死时很年轻,可能三四十岁。陪葬品中有兵器架与38件兵器,还有长沙国的《驻军图》、《车马仪仗图》、12万字帛书,这可以证明三号墓主人生前是一个文武兼备的人。至于他为什么早逝,史书和现代医学都无法给我们一个确切的答案。

现在湖南博物院在解说陈列时,将三号墓主人认定为利豨。至于未来,是否会有新的发现来确认这个说法或推翻这个说法,那就只有等待了。

终于到了重中之重的辛追。在一号墓里除了印章“妾辛追”,没有任何跟她的身份、生平有关的记载,她确切的生卒年月也无从知晓。“辛追”二字看上去像姓名,但从古代传统来说,印章上不会刻女性的姓氏,辛追只是她的名字,具体姓氏不详,也无从考证。近几年,对于印章上的字,也有了新的讨论。魏宜辉、张传官与萧毅三位老师合写的《马王堆一号汉墓所谓“妾辛追”印辨正》一文,认为印上的字应该是“避”一个字,而非“辛追”两个字。

“君幸食”小漆盘

也有一种说法认为,出土漆器上所写的“君幸食”“君幸酒”字样当中的“君幸”是她的名字,“君幸食”“君幸酒”意为君幸的食器、君幸的酒器,所以她名为辛君幸。另有佐证是汉朝人多用“幸”字取名。不过现在人们倾向于把漆器上的字样解读为“请您吃”“请您喝酒”,代替主人的寒暄之词。

不论她的名字是“避”,还是“君幸”,或者是别的,“辛追”已经成了约定俗成的说法。要想彻底更改过来,恐怕要费极大的功夫。

尽管辛追没有生平事迹流传下来,但是在她的遗体出土后,关于她的离奇故事可是满天飞,也就是上一章中周总理批示里所写的“刮妖风”。像是有人参观后说辛追会笑,其实是因为尸体腹内腐败产生气体,将她的舌头冲出口外,乍一看好像是有笑容。慢慢地,“辛追的笑容”演变成了一个离奇的故事。又说郭沫若来到长沙,辛追坐起来跟郭沫若说话,她说的话博物馆里所有人都听不懂,只有郭沫若听得懂。辛追请郭沫若吃了陪葬品里的水果,郭沫若当场写了一首诗。

侯良先生的书中提到,他当时到全国各地去,到处都有辛追的故事在流传,开始是零零碎碎的,后来不断拼接,最后竟然成了一个完整的版本,甚至有人以《郭沫若答日本记者问》为题将传说整理成文并加以印发。它大致说的是:辛追本名彩娥,原本是汉文帝时期的宫女。汉文帝在位期间,天下太平,他却久久没有子嗣。一日宫中设宴,汉文帝对彩娥一见倾心。后来彩娥也有了身孕,害怕皇后加害,汉文帝给了彩娥一个锦囊,以备不时之需。果然皇后虎视眈眈,也宣称自己怀孕了,在彩娥生产后,意图杀人夺子。被派去杀彩娥的太监心生怜意,偷偷把彩娥送出宫。出宫后她被一个卖豆腐的人救了,嫁给他为妻。多年后,汉文帝驾崩,汉景帝继位,彩娥拿出锦囊与儿子相认。但她不愿意回到宫中,汉景帝封卖豆腐的为七百户侯,让彩娥后半生衣食无忧。去世后,她被施以当时最好的防腐技术。

这个故事,听起来过于像天方夜谭。有基本历史知识的人都知道,汉文帝的皇后姓窦,是汉高后之后又一位位高权重的女性,一直到汉武帝初期都还有极大的影响力。她生了两子一女,其中就有汉景帝。汉景帝出生于公元前188年,而汉文帝继位是在公元前180年。汉文帝都还没当皇帝,怎么就会有皇嗣的问题呢?但可能因为辛追的生平是空白,不少人都把故事当了真。我的一个北京长大来湖南读书的朋友曾对我言之凿凿:辛追就是汉景帝生母。

“君幸酒”云纹漆耳杯

除了市井流传的辛追故事,慢慢也出现了正式的书写版本。20世纪70年代就有了花鼓戏《彩娥恨》,可惜这个剧目流传不够广,知名度也不够高,侯良先生在书中一笔带过,我也查不到、问不到更具体的故事资料。

21世纪的第一个十年,出现了两部辛追题材的电视剧,一部是2004年的《大汉巾帼》,一部是2007年的《辛追传奇》,它们都是偏演义性质的历史新编。《大汉巾帼》由蒋勤勤主演,讲述辛追被父亲托付给利苍,又有青梅竹马符申相随,不知怎么还被刘邦看上,因而遭到刘邦的爱慕者南施的妒忌,南施设计害死了利苍及其儿子。《辛追传奇》由长沙人左小青主演,但其实辛追也不一定是长沙人,这个故事更为“玛丽苏”(泛指文学中的主角过于完美)。辛追成了韩信、刘邦等人争相抢夺的女子,而她心中只有韩信一人。

近几年,还有长沙歌舞剧院的《梦圆马王堆》,以及舞台实景剧《大汉伊人》、京剧《辛追》等作品。京剧《辛追》是较新的一个作品,主要以辛追个人成长为主线,分为三个阶段:第一阶段是少女时与利苍相遇,第二阶段是战乱中重逢相恋,第三阶段是在利苍去世后送子参军。虽然剧中辛追的人生历程也是凭空虚构的,但相对来说比较严肃,没有与不相干的当世豪杰强硬关联。最近还推出了动态展演《一念·辛追梦》,讲述她忍痛让儿子从军的故事。

辛追在史书上根本没有留下一个字,就连轪侯家族的寥寥数语,都是难以成篇的。但是结合秦末汉初的情境,反而能演绎出一幕又一幕乱世佳人大戏,不得不说她的确是马王堆的第一巨星。 u3lRJgQ/WWCBfDZ7CFSR7NUpvLX+2DOmMk2v2/OXQCVL36GxBoEmbVw4DFaCWo7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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