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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序
我的爷爷

侯弋

到2021年夏末,我的爷爷去世整整10年了。他刚走不久的时候,我爸就说爷爷有写日记的习惯,而且留下不少手稿,有些东西不知道在哪儿,要我去找找看,整理成书。他说爷爷最喜欢我,只要我去找,他就会显灵,肯定能找到。

没想到,过了10年,我才走进爷爷的书房,翻找他留下的痕迹。

爷爷奶奶家在市中心,就是曾经的湖南省文化厅院子。现在这里加了“北院”两个字,说明正牌的文化厅已经另有福地。小时候打车跟司机说省文化厅,大部分人都不知道在哪儿,要说教育街口子上。这一小片区域还是老城区的样子,房子矮矮旧旧的,像是北京胡同、上海弄堂那种氛围,还有很老的小吃店,维持着过去的价格和味道。更少见的是公共澡堂,本来南方就罕有,这条街上的澡堂今时今日居然还在开张。附近也慢慢开始出现几处写字楼、商品房,看来这一片老旧区域迟早也要走向消亡。

而最先开始的,是这个老院子内部的自我消亡。

院子里住的多是离退休人员。老人慢慢地离开是自然,院子也慢慢变了。门口的传达室,倒像是亘古不变的顽石,经过的生面孔都会被询问一嘴。传达室里密密麻麻的信箱,以前是木质的,后来改成了铁皮的。信箱的名字在爷爷去世后变成了奶奶的,直到现在她还每天从信箱里取报纸。

外头的院子是办公区域,一圈铁栏杆像城墙一样,把外面的世界跟里头的住宿区隔开。住宿区里,是很适合离退休人员居住的环境,树林荫翳,走进来心都变得幽静。一到夏天,蝉响不绝。

一楼的有些人家还有自己的小院,种些喜欢的植物。我爷爷奶奶楼下一户,除了有对着家里的小院,也会打理对着外面的一个花园。这个花园常年上着锁,只有一楼的人家有钥匙。它像一座神秘的迷宫。

近几年,为了拓展出更多停车的地方,里里外外的花园逐渐被清空。外面的花园已经被抹平,成了停车位,里面的大树被砍掉了枝叶,只剩下图腾一般的树干,花花草草不复存在,外围的栏杆成了虚设,迟早也要拆除。就这样,花园完成了变身停车场的现代化蜕变。

爷爷奶奶家在二楼,是一种狭长的户型,中间一道走廊,两边交错排列着房间,都有不错的采光。厕所、厨房在一边,对着院子里头。客厅、阳台的窗户对着另一头,那边是一所著名小学的教学楼,中间隔着一长排矮矮的平房。我到现在还不知道,哪里有路通往那一处秘境。屋顶上时常有野猫赖着,我还见过一只猫妄图扑食麻雀。猫也曾经是这个院子里的一大风景,成群结队,生生不息。

走廊的尽头,是爷爷的书房和卧室。

尽管搬过一次家,从街对面奶奶工作的学校的职工楼搬到了这栋楼,但好像两间房子的布局和装修是完全一样的。尤其是爷爷的书房,从我有记忆以来好像就是这个样子。早就传言这片老房子要拆,建新的高楼,我希望到时候,还是装修一间同样的书房出来,让时间在这里永远停止。

成年前,大概有三分之一的时间,我是在这个院子里度过的。小时候寒暑假,爷爷会接我到他家,一待就是一天,等到爸妈下班的时间他再送我回去。初高中时,我更是因为他家离学校不过几百米距离,在这里住了5年。我心里清楚它过去的模样,却也无从下手描绘。记忆中就剩下花园里模糊的盛景——无尽的绿荫、蝉鸣,还有四处自由游走的野猫。

小时候我根本不知道爷爷是做什么的。我对这方面天生就不敏感,到现在一些很亲密的朋友,我都没有问过他们的工作,更不用说家庭背景之类的。所以在我眼里,他只是爷爷。我奶奶常说,在我伯伯和爸爸小时候,爷爷因为工作忙碌,从没有带他们去过一次公园。但是我在爷爷奶奶家的那些年,他几乎每天午后都带我出去。他的生活很规律,午饭后1点左右开始午睡,到3点左右起来。附近的花鸟宠物市场、邮政书局、青少年宫,我们百去不厌。当然,我们也去过湖南省博物馆。不出去的时候,他也会在家陪我捉迷藏、画画。我读初中之后,我和他虽然住在一起,地理关系更为紧密,实际上却开始疏远,经常争吵,互相不理解。到我高中末尾、大学初期,在他生命尽头时,我们的关系又缓和了过来。我忘了是谁问过我:明明小时候跟爷爷很亲,为什么一度水火不容?大概这是很多人成长过程中,一个必经的时期。

为了缓和我跟爷爷的关系,奶奶还出过主意,说我学习上,尤其是文言文、历史这方面,有什么不懂的,可以去问问爷爷。我记得我就问过一次“带月荷锄归”,他耐心解释了这句诗。后来我在写关于他的剧本时,也写了这个桥段,这句诗似乎也很好地代表了他一生的耕耘与坚守。

从我小的时候爷爷就念叨,他只要活到看见我上大学就没有遗憾了。他的确是在我大二开学前去世的。他身体还好的时候,总说要去我的大学校园看看,但未能成行,估计这也算不上什么遗憾。我奶奶念叨最多的,就是她一定要走在我爷爷后面,因为他一个人不能照顾好自己。我爷爷最后一次住院,从4月到8月进ICU(重症加强护理病房)之前,都是住双人病房,我奶奶就睡旁边床全程陪护。2021年扫墓的时候,奶奶说10年了,她一次都没有梦见过我爷爷,这大概说明她这辈子对得起我爷爷,他走得没有什么遗憾和牵挂。

但我梦见过两次,第一次是2018年8月,梦的具体内容我不太记得了。当时我正准备独自去撒哈拉过生日,梦见爷爷后我立马打电话给奶奶,可能爷爷怪我连续两年清明节都没有回去扫墓,那个夏天我特意找时间回了趟长沙看他。第二次就是最近,我忽然梦见回到了爷爷奶奶家,好像我还是高中生的样子,奶奶出门买菜了,我正要去上学,爷爷回来了,问我:成绩怎么样?有把握考上心仪的大学吗?我梦里的回答是差不多可以,但现实中我没有考上我最想去的大学。做完这个梦,我又打电话给奶奶,但也没跟她说是因为梦见了爷爷。

回想我刚考上研究生的时候去扫墓,奶奶说要是爷爷看到我读研究生,肯定是最高兴的。也许是奶奶的这句话激励了我,我开始探寻爷爷的一生。在刚开始读研究生的时候,我研究了他自己写的几本马王堆专著和仅赠给家人朋友的自传,初步了解了他的人生历程和工作成果,也大体了解了我奶奶的人生历程。那代人的一生,如同一部史诗。再到2021年,比较仔细地整理了他的手稿、文书之后,又对他多了一点点了解。这是不是有点本末倒置?人活着的时候,对他一知半解;人已经走了10年,反倒开始搜罗一切可以触及的细枝末节,妄图离他更近一点。

我在上初高中时,就觉得他是一个对工作过分较真的人。尽管当时他已经退休多年,但他还是没有停下来。他非常重视自己因认真工作而获得的名誉。以前湖南电视台有一个脱口秀节目邀请他做嘉宾,讲了一两句关于他工作的玩笑话,他回来不悦了好一阵子。可能因为他当场脸色就不太好看,这段节目内容我也从未在电视上看到。他很爱用一个长沙方言词语形容这类节目,说这些都是“逗霸”的(意为不正经的调侃)。

我爸曾经跟我提过,爷爷是很喜欢看电影的。这是我从来不知道的事情,就算我参加编导艺考的时候,好像也没听他提及过电影。我只知道他最爱看两个频道——中央电视台1台和13台。记忆中唯一一次跟爷爷去电影院,是用文化厅发的票,去看《泰坦尼克号》。那时候我太小了,根本不可能看懂这部电影,在影院里上蹿下跳。

他最瞩目的成就是负责马王堆一号墓抢救性发掘,这也是我撰写这本书的重要原因。

在几年前,看了他的自传和几本马王堆专著后,我有了一种对比式的感悟。马王堆汉墓的主人轪侯,在浩瀚的中国历史中完全算不上什么大人物,就算是在他生活的年代,数风流人物可能也很难数到他的头上,更不用说他的夫人辛追。但因为天时、地利等偶然因素,辛追在今天成了一个历史的奇迹,这是她活着的时候绝不可能想到的事情。我的爷爷并不是一个考古学家,他主要从事的是艺术教育、文化系统行政管理工作,他会成为马王堆一号墓发掘的领导者之一,其实也是天时、地利等偶然因素造就的。

相对于考古学家而言,他的身份和主要职能更偏向博物馆学家,他将考古成果系统、科学地展示给大众。亲历者看到的是第一历史,可信的撰书者或正史记录下来的是第二历史,根据这些史料衍生的书籍或野史则为第三历史。第一历史自然只存在于亲历者的脑海里,我通过整理他的手稿,似乎可以离第一历史近一点点,并得以打开马王堆面向大众的窗口。他的那些马王堆专著,也主要有一个科普功效。观众在看了马王堆实物后再去阅读书籍,能对整个马王堆汉墓的价值有一个较为全面、清晰的了解。

通过这次整理他的手稿,我对他一生的工作成果,又有了一些新的想法。马王堆的发掘和后续研究,自然是很令人瞩目的成就。但是我觉得在内部支撑他这些外在研究的,是他在博物馆学方面的探索。到今天,博物馆学在国内仍然是一个比较冷门的学科。但早在20世纪60年代末调到湖南省博物馆时,他就开始了博物馆学研究;到80年代,他已经在给全省乃至全国的文博系统干部讲授博物馆学课程。所以,我也希望在完成这本书后,有机会把他数十年来的博物馆学讲义进行一次梳理、编撰。

他留下了这么多笔记,我要是统统读完,肯定能在这个领域有所建树,但很可惜,我还是成了门外汉。我的专业是电影学,它跟博物馆学似乎共享着一些类似档案学的理论框架,实则天差地别。写这本书,实在有些吃力,还好从我爷爷留下来的丰厚遗产中取上一瓢,就已经足够。

之所以决定写这本书,是因为感觉到了无法抗拒的时机。2021年是我爷爷去世10周年,也是我30岁,即将进入人生新阶段的而立之年。同时,2022年是马王堆汉墓发掘50周年。在这个时间节点写这本书,还挺有意义的,而且我在自己的领域也算小有成绩了,能够空出一段时间认真做这件事情。我爷爷在自传里写到过对我未来的期望:“他喜欢阅读,爱好音乐,知识面较广,尤其喜爱文学,在初中时就在报刊上发表诗歌,也许这就是他未来的发展方向。”谁承想此语竟然成真,我工作以来差不多每年要在自媒体、报纸上发表100多篇稿子,还有一些关于策划案、剧本的工作。我过上了笔耕不辍的生活,他要知道肯定也很欣慰吧!

当然这本书远远达不到学术专著的水平,但作为科普读物,大概还是可以让人获取一些知识,并较为全面地了解马王堆前世今生的。于我,它则像是一张难答满分的主观题考卷。

湖南省博物馆(今湖南博物院)我从小到大去了成百上千次,甚至为不少朋友讲解过马王堆,但写这本书对我来说,还是像一次从未有过的旅行。我有好多情感的回忆想要讲述,它们在我撰写的过程中一直朝我涌来,不过还是在序言中点到为止比较好。如果未来有机会,希望可以通过电影、戏剧这些方式表达思念。

最后,我想完整抄录一段他的个人回忆录自序,作为本书自序的结尾。我曾在不同的境况下,反复读这一段,得到不同的感悟与力量:

地球上的路,都如九曲回肠一般,真正笔直而平坦者不多。人生的道路亦然,总是曲曲折折、坎坷不平的,一路上总有许多关隘险阻。我们这一代人生活在新旧社会大交替、国家制度大变革的时代,回顾过去,我在这80年的人生路途上,闯过了许多难关。比如有贫困关、饥饿关、战争关、疾病关,以及“文革”浩劫关、老年丧子关等。今天对于这一切我有了一点新的感悟和认识。幼年读《孟子》,我对孟老夫子的一段至理名言,迄今记忆犹新。他说:“故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他讲的是大人物,我想我们这些小人物又何尝不是如此。用辩证唯物主义的观点看,矛盾可以转化,坏事可变成好事。如此说来,过去那些灾难,就好比一册良好的教材,一个难得的课堂,人们经过这里的洗礼,就会逐渐认识到人生的真谛,奠定正确的人生观、世界观,就会磨炼出坚强的意志,然后才能从荆棘丛生的小路上一步一个脚印地走过来,学会老老实实做人,踏踏实实做事。这是我一生的感悟,也是我努力的方向,特以此来启迪勉励我的后人。 hflNW6ep9uTV9fha0mhwdIHgFf1byKxUMiGp+OtWqOlwU7PMDpWdgW0LQFAABwf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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