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4年,美国生理学家贾雷德·戴蒙德到新几内亚岛旅行时注意到那里与欧洲的巨大差别,之后又去过31次,观察和研究鸟类。1972年,在新几内亚岛上,当地大名鼎鼎的政治人物亚力问了他一个问题:“为什么是白人制造出这么多货物,再运来这里?为什么我们非洲裔美国人没搞出过什么名堂?”
面对各个社会的巨大差距,这样的“亚力之问”已不是第一次了。比如韦伯之问,即为什么中国、印度这样的东方社会没能在政治、经济、科学乃至艺术上走出独立于西方的理性化道路?再如孔飞力之问,即中国为什么没有发展出近代国家?或者李约瑟之问,即中国近代科学为什么落后了?这些不同的“问”都是在追究各个社会巨大差别背后的深层次原因。
这个问题让戴蒙德思考了25年。他于1997年出版了《枪炮、病菌与钢铁》(这本书在国内有两个译本。最早是上海译文出版社2000年出版的谢延光的译本。另一本是中信出版社2022年出版的王道还、廖月娟译的新译本。这个新译本根据2017年的新版本翻译,译文也更准确、更通畅,而且加了一个作者写的“致我的中国读者”。我读过旧译本,但这次写介绍又读了新译本,而且据此写作)。
有些读者读书时不重视“序言”或“专家推荐”之类的文字,只一心读正文。其实这类文字往往是给一本书画龙点睛,对阅读与理解全书极为重要。我们先读这些文字,就可以读得更好。《枪炮、病菌与钢铁》有37.2万字,内容极为丰富,范围也相当广泛,颇有天马行空之势。一般读者读来会被书中广博的知识吸引,但不易抓住中心思想。因此,我建议先读“致我的中国读者”。这是作者专门为中国读者写的,介绍了他的生平、经历以及他的8本著作,这对了解他的思想发展和理解这本书极有帮助。再读前言《为什么说世界历史就像洋葱一样?》,这里主要批判传统世界史的写法。这种写法只关心欧亚,忽略了其他地方,只写有文字以来的历史,这就导致只展示了造成历史的近因,而没展示终极原因。这本书则是“概述过去1.3万年来的人类史”,重点在于“探寻终极的原因,并尽可能向前回溯历史的因果链”。此后的“开场白”和最后的“收场白”是最值得重视的。“开场白”介绍这本书的来源,“与亚力一席话后的这些年来,我一直在研究人类演化、历史与语言的其他面向。经过25年,我写下了本书,正是为了回答亚力的问题”。纵观历史,“各大洲迥异的发展速度构成了人类历史最普遍的模式,而这也是本书的主题”。在探讨这一问题时,作者坚决反对“种族论”,即认为西方人智商高,则有了西方文明,其他种族是“劣等民族”,智商低,社会也落后。作者认为,“现代那些仍在‘石器时代’生活的族群,智力非但不比工业社会里的人逊色,或许反倒更胜一筹”。就作者在新几内亚的观察而言,“新几内亚人先天上或许要比西方人强”,“因此,亚力的问题,答案不在新几内亚人的智力不如人”。其他的解释,或者不正确,或者不是终极原因。用一句话来概括,这本书的中心是“各族群的历史循着不同的轨迹开展,那是环境而非生物差异造成的”。这正是这本书的中心思想。“开场白”中还对这本书的四个部分和其中每章的内容做了极为概括的介绍,可以作为阅读时的指导。所以,我这篇文章不再分部分、分章介绍书的内容。
“收场白”是全书的总结,但可以先看。读侦探、推理之类的小说时千万不能先看结尾。这样先知道结果,找到了凶手,整本书就少了推理的乐趣。正如看足球比赛录像不能先知道结果一样。但读这本书可以先看总结。这样掌握了这本书的中心思想,再阅读丰富的内容就不会迷茫了,理解会更好,也会读得更快。这篇文章正是根据“收场白”来概述这本精彩的书。
作者对亚力之问的最终回答为:“各大洲上的族群,有截然不同的大历史,原因不在人,而在环境。”
各大洲的环境有许多不同的特征,每个特征都能影响人类历史的发展,但其中最重要的有四组。
一是环境差异,这就是指各大洲上可供驯化的动植物资源不同。食物生产对人类最重要。食物是生存的必要条件,而且食物的盈余是文明发展的基础。有了盈余的食物才可以供养各种不事生产的人,如神父、国王、军人、文人、各类专家。这才有了宗教、国家、战争与文化。在技术与政治优势出现之前,充足的食物才能养活更多的人,形成城市,也可以转化为军事优势。人类社会从小酋邦的雏形发展成经济复杂、社会分化、政治权力集中的社会,每个阶段都以食物为基础。即使在经济十分发达的社会,食物生产也是社会稳定的基础。这就是我们常说的“无农不稳”。
大多数野生动植物物种并不适合人类种植和养殖。食物生产业靠的就是少得可怜的那几种农作物和家畜。各洲可供驯化的野生动植物种类数量差别极大。各洲面积不同,许多哺乳动物又在更新世晚期灭绝。欧亚大陆得天独厚,可驯化的动植物种类多,非洲次之,美洲就差多了,而澳大利亚简直是不毛之地。
二是影响传播与迁徙速度的条件。实际上动植物的驯化只是在少数占了地理优势的区域完成的,如中东的新月沃地、中国、中美洲等。其他地方则是靠这些成功驯化的动植物的传播和迁徙。但各大洲在这方面差异极大。在欧亚大陆上,传播和迁徙的速度最快,因为欧亚大陆轴线是东西向的,而且生态与地理障碍比较少。这对家畜与农作物传播极为重要。动植物的发育、生长都受气候影响,气候又受纬度影响。在同纬度、湿度相近的地方,已驯化的动植物才能存活与发展。同样的道理也适用于技术发明的传播,因为同样的技术只适用于条件相似的地方。非洲和美洲都是南北走向的,气候差别甚大,传播就慢得多。
三是影响各大洲之间传播的因素。各大洲能否获得其他洲的驯化动植物,取决于各大洲之间的沟通难易程度。过去6 000年中,从欧亚大陆到撒哈拉以南非洲的传播是最容易的,非洲大部分家畜就来自欧亚,而非自己驯化。但东西半球之间的传播在哥伦布之前是不可能的。欧亚大陆和美洲大陆被海洋隔开,在海上运输落后的时代,驯化动植物的交流是不可能的。东西半球的驯化动植物种类大交流是在15世纪末哥伦布航海之后才有的。这时两大洲的差距已经形成。
四是各大洲面积和人口总量上的差距。面积越大,人口越多,生存与发展的压力越大,发明家越多,从而有更多发明与创新。相互竞争的社会越多,社会进步越快。众多的人口形成大城市,大城市是各个社会政治和文化的中心,也是经济和商业的中心。这一切都代表社会文明程度的发达。甚至更多的人在一起引起传染病流行。传染病固然会带来损失,但存活下来的人有了抵抗力,才有利于抵抗以后的传染病。欧洲天花流行,使欧洲人有了免疫力,这才使天花对进入美洲的欧洲人几乎没有影响,却杀死了当地95%的原住民。
在戴蒙德看来,环境是决定性的,但也并非可以解释一切。他认为,从以上四项条件看,最适合文明发展的是中东新月沃地(书中译为“肥沃新月地带”,“新月沃地”是更为一般的译法)。这里是两河流域及周边,古称“美索不达米亚”,即今天土耳其南部、叙利亚、伊拉克一带。这里的确是人类文明发达得最早的地区。“驯化动植物、文字、冶金、轮子、国家等,都是在中东肥沃新月地带一带发明的。”另一个则是中国。但之后这两个地区都落后了。戴蒙德对中东落后的解释是战争征服,即在亚历山大东征和罗马帝国的征服之后,权力中心一再西移,中东就衰落了。中国曾是“世界的技术领袖”。戴蒙德用政治制度来解释中国的落后,即欧洲的分裂促进了竞争,而中国的大一统扼杀了竞争与创新。不过这种解释难以使人信服。中国如今已经十分繁荣、富强,但不也仍然是大一统吗?而且,统一正是中国繁荣富强的基础。
戴蒙德贯穿于这本书中的观点是“地理环境决定论”。这种理论最初由德国地理学家拉采尔在19世纪末发表的《人类地理学》中指出。这种理论认为,人是地理环境的产物,其活动和发展要受到地理环境的支配。位置、空间和界限是支配人类分布和迁移的3个主要地理因素。法国年鉴派史学家布罗代尔也是地理环境决定论者。他提出了“多维历史时段理论”。长时段即地理时间。这是一种缓慢流逝的时间,用来考察人类历史变迁的长期趋势。与其紧密关联的是结构,包括地理结构、生态结构、文化结构等。中时段即社会时间,指的是人口增减、工资变化、利率波动、价格涨跌、制度变迁等周期性现象。短时段即事件时间,即各种突发事件。布罗代尔认为,短时段是最任性和最具欺骗性的时间。长时段,特别是地理因素,对历史的影响最为深远。布罗代尔不像传统史学家那样关注热闹的人物与事件,而是特别看重地理环境对人文和制度的影响。历史上的地理环境决定论者还有很多,如俄国早期马克思主义者普列汉诺夫。戴蒙德这本书就是地理环境决定论的现代版。
不能完全否定“地理环境决定论”。地理环境的确对人类社会的发展有极大的影响。在人类社会的早期,这种影响甚至是决定性的。但地理环境绝不是唯一因素。许多学者都反对“唯一因素”论,即用一种因素来解释历史。社会发展是多种因素作用的共同结果,即“多重因素”论。各种因素在不同时期有不同的作用,某个时期某种因素会更重要一些。尤其是制度与文化,其随着社会的发展越来越重要。只有既不完全否认地理环境决定论,又不完全相信地理环境决定论,才能理解这本书的意义。
戴蒙德是生理学教授,但对人类演变研究之广、之深,令人敬佩。《枪炮、病菌与钢铁》在1998年就获得普利策奖,以后又获得英国科普书奖。戴蒙德的著作有8种,他已做了介绍,我就不用引入“延伸阅读”了。他的书我极喜欢,有中文版的都读过。我在《书海拾贝》中介绍过《崩溃:社会如何选择成败兴亡》,在《书山寻宝》中介绍过《剧变:人类社会与国家危机的转折点》。这两篇介绍文章都有7 000字左右,大家有兴趣可以参看。
但也不能绝对相信大师,他们并不是“一张嘴就是一个真理豆”。戴蒙德在“致我的中国读者”中关于中国人起源的看法就不对。他说“大多数中国人的祖先包括早在50万年前就生活在中国的早期人类”。这就是指现代中国人是从北京猿人来的。这是过去的观点。现代科学已证明,北京猿人是直立人,早已灭绝了,现代中国人与北京猿人无关。现代中国人也源于非洲的智人,在五六万年前沿东南沿海进入中国。姜鹏、李静主编的《五万年中国简史》(文汇出版社,2020年)已讲清了这一点。他以前提到的对中国统一与分裂的看法也不正确。此外在第一章中,对人类起源的论述也有许多不准确之处。澄清又要一篇文章,这里不展开了。对人类演化有兴趣的朋友可以读罗宾·邓巴的《人类的演化》(上海文艺出版社,2016年),以及河森堡写的更通俗一点儿的《进击的智人》(中信出版社,2018年),我在《书山寻宝》中有介绍。
对任何书都不能要求十全十美。读一本有微瑕的书,与交一个有缺点的朋友一样,都是无比快乐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