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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嫡女归来

这话一出,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吸引了去。姚氏踉踉跄跄地上前两步,拉住凤羽珩的手直哆嗦。

“娘……”她看了姚氏一眼,似乎想到了什么,再去看那马车,果然,车帘子一挑,一个老妇人从车里走了出来。

这老妇人虽然一眼看去也是下人打扮,但那衣裳料子可不一般,至少对这山村里的人来说,只怕攒一辈子钱也穿不上。

凤羽珩的记忆再度翻腾起来,这是姚氏当年的陪嫁孙嬷嬷,在姚氏三人被送到山村后就扣留在凤府。不等她再深想,就见那老妇人几步就奔到姚氏面前,扑通一跪:“夫人,您受苦了!”

姚氏只觉这一幕恍如隔世。三年来,她再未受过跪拜之礼,也再未接触过凤家相关的任何一个人。在她的观念里,凤府早就置她和一双儿女的生死不顾了,眼下见到孙嬷嬷,第一个想到的竟是:“嬷嬷也被赶出府了吗?”

孙嬷嬷老泪纵横:“没有,没有。夫人,老奴是来接您和小姐少爷回府的呀!”

回府?不仅是姚氏,凤羽珩和凤子睿都愣了一下。

凤子睿先问了声:“回什么府?”

姚氏也紧跟着询问:“嬷嬷,这到底怎么回事?你怎么来西平村了?”

孙嬷嬷抓着姚氏的手,激动地打着战:“夫人、小姐,大喜啊!九皇子打了胜仗,老爷和老太太召您回去给小姐准备亲事呢!请夫人和小姐上车回府吧!”

突如其来的消息像重磅炸弹一样砸了下来,惊得母子三人一时说不出话来。

“娘,小心!”凤羽珩手疾眼快地扶住震惊之下险些跌倒的姚氏,在翻江倒海的记忆中竭力控制住自己的心绪,强作镇定地开口,“事出突然,我们母子三人尚未有任何准备,还请嬷嬷稍候片刻,待我们收拾好再出发!”

孙嬷嬷擦了擦眼角,朝着凤羽珩恭敬地拜了拜:“九皇子不日回京,还请夫人小姐快一些吧。”

晃晃荡荡的马车里,从昨夜开始到现在马不停蹄地折腾,凤羽珩不得不疲惫地靠在窗边闭目养神,但姚氏和孙嬷嬷的话还是一字不漏地传进了她的耳朵里。

“这次是老太太做主让把夫人和小姐、小少爷接回京的。但若真要论起来,却是托了九皇子的洪福。”

“可是……”姚氏有些诧异,“阿珩被送到山村这么多年,那门亲事怕早就不作数了吧?”

“作数作数!”孙嬷嬷一提起这个事儿就高兴,“要是不作数,府里怎么能派老奴来接您呢?您不知道,这些年老奴在府里天天都盼着有一天夫人能回去。”孙嬷嬷语带哽咽,姚氏也跟着抹眼泪。

凤羽珩睁开眼睛问孙嬷嬷:“既然作数,当初凤府怎么敢把娘亲和我们姐弟送到这山村来?”

孙嬷嬷一愣,看了凤羽珩一眼,表情错愕。姚氏赶紧抓紧她的手,解释道:“嬷嬷不知道,这些年在山里日子实在太苦,多亏了阿珩这孩子以前跟着她外公看过些医书,不然我们娘仨真的没法活。可活是活下来了,孩子的性子却是越磨越冷。”

孙嬷嬷点点头,再看看凤羽珩。只是冷吗?为什么她觉着这位小姐的目光中透着锐气?

但不管怎么说,这样的小姐总比三年前那样要好。凤府是个吃人的地方,若还是一味地任人拿捏,只怕熬不到出阁,就要香消玉殒了。

“这个老奴也不知道。”想起之前凤羽珩的问题,孙嬷嬷道,“当初老奴就觉着奇怪,小姐从小就与皇家定了亲,怎的凤家还如此大胆。如今想来,只怕凤家是没想到九皇子如今势力大到这种程度。”

“他有什么势力?”凤羽珩对这个原主的未婚夫很有兴趣。

“小姐有所不知,九皇子两年前被皇上钦点为兵马大元帅往西北边界征战,如今西北大捷,九皇子不日就要回京了。”

原来是这样!

凤羽珩不再多问,继续闭目。这件事从表面上分析起来,是凤家怕九皇子回京后想起她这个未婚妻而找上门来,这才急赶着要接她回府的。

可往深了想……她紧皱眉心,只怕里头的事儿没这么简单。

从西北到京城极远,快马加鞭日夜赶路,最少也要二十天。凤羽珩不熟悉大顺朝的地貌,但东南西北还是分得清的。马车行了近五天,她就觉出不对劲,往京城是一路向北,可为何突然就转了南?

姚氏和凤子睿在休息,孙嬷嬷侍候在旁边,怕娘俩热着,缓缓地扇着扇子。

凤羽珩对孙嬷嬷很放心,但那赶车的车夫却不在她放心的行列。特别是在西平村抽徐氏的那几鞭子,更说明此人绝非善类。

“嬷嬷留在车里,我到外头透口气。”跟孙嬷嬷打过招呼,凤羽珩挑帘就出了车外,并着车夫就坐了下来。

车夫没想到她会出来,微愣了下,然后扯着不太自然的笑脸打招呼:“二小姐。”

这是凤府的排序,在她上面还有一个姐姐,凤沉鱼,正是那位踩着姚氏肩头跃上当家主母宝座的沈氏所生。如今,凤沉鱼才是正儿八经的凤府嫡女。

“阿伯一路赶车真是太辛苦了。”她身子往后倚了倚,背靠在车厢上,右手伸入左袖,轻轻地在那凤凰胎记上转了几下。

“二小姐说的哪里话,这都是老奴的本分。”车夫扯了扯缰绳,没注意凤羽珩语调中的阴怪,马车驶得又快了些。

凤羽珩挑了挑唇:“凤府下人果然都是忠仆。”

“那是自然。”车夫赔笑了两声,没对她多加理会。十二岁的丫头,实在是让人生不出疑虑来。

然而,很多事往往都不会按着常理来发展,就像被车夫忽视的凤羽珩。

“可惜啊。”她幽幽地说,“可惜忠仆不识路。咱们这么走下去,这辈子也到不了京城。”

“嗯?”车夫这才起疑,扭头看了凤羽珩一眼,原本憨厚的脸上渐露扭曲,眼里也射出一道精光来,“二小姐此话怎讲?”

凤羽珩也看向对方,四目对视,十二岁的女孩的气势竟完全不输这年近四十的壮汉。

“我说,这条路根本就不是去京城的路。”

车夫扯鞭的手又拉得紧了些:“那二小姐以为我们是去哪里?”

“我怎么知道。”她又往车厢上靠了靠,“杀人灭口这种事如果要做,就得确保干净利落,还得在动手之前不被人看出破绽。堂堂凤府自是不缺高手,错就错在他们太看轻我们了。”

她一边说一边自嘲地笑。

“说起来还真是讽刺,就连死,那个所谓的父亲都不肯赐给我一个好一点的对手。”

“你……”车夫凶相毕露,虽然目的被人识破很令人意外,但他依然不认为一个十二岁的小姑娘能生出什么幺蛾子来。无外乎就是逞逞嘴皮子功夫,真把他逼急了,大不了眼下就将这一车人给做了,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他是凤家养的侍卫,临来时受了左相凤瑾元的暗嘱——姚氏三人决不能回京。

至于那个与九皇子订下的婚约,是皇家订给凤府嫡女的。如今嫡女是大小姐凤沉鱼,这门亲早就无关姚氏这一支的事了。

车夫冷笑一声,也不再隐瞒,他只是好奇缘何一个小姑娘会这般敏锐犀利。“你是何时发现的?”他开口相问,却已执匕首在手中,只待凤羽珩回答完问题便可出手了。

凤羽珩也跟着冷笑,那笑声听起来阴森森的。

“你抽徐氏的时候下手再轻点儿,我也许不会怀疑你。”

“就这个?”

“不止。”她指指他的手,“右手虎口有厚茧,明显是常年握兵器所致。若是赶车,茧应该生在食指。”

这话说完,不等车夫有所动作,凤羽珩先出手了。她早就从空间里调出来了一支掌心大小的麻醉枪,隔着衣袖就射了出去。

完全没有防备,那车夫仰面而倒。凤羽珩蹿起身,夺过那柄匕首,看都没看就往那人脖子上抹了一把。

凤羽珩扯好缰绳,一脚将尸体踹下车去,随即大喝一声:“驾!”车头掉转,辨着往北的方向就驶了过去。

这一路,他们四人是在逃命,逃往京城。

凤羽珩现下十分期待看到那座凤府,她倒要看看,有着那样狠毒心肠的父亲,究竟是副什么嘴脸。

二十天之后,京城已在眼前。

凤羽珩总算松了口气,天子脚下,相对安全。

马车在城门外停下,姚氏掀了帘子往外望去,哀叹了一声。

凤羽珩拍拍身上的灰尘,安慰她说:“娘,别怕,一会儿回到府里,咱们可得把那车夫的事跟父亲大人讲一讲,让父亲给我们做主才是。”

凤子睿也握紧了小拳头:“父亲一定会严惩坏人!”

孙嬷嬷点头:“府里出了这样的下人,老爷一定会彻查。”

姚氏却连连摆手:“不可一回来就给你父亲找麻烦。咱们能平安回府就是幸事,车夫的事……就说他摔死在半路,其他的,莫要再提了吧。”

“若真是车夫生事那算是万幸了,只怕容不得我们的,是那车夫的主人。”凤羽珩一句话,换来姚氏与孙嬷嬷同时拧紧了眉心。

其实大家心里都有几番猜测,却谁都不及凤羽珩这样想说便开口说了出来。孙嬷嬷是下人,满心欢喜地想着自家主子从此能过上好日子。姚氏虽对凤府不再有过多奢望,却也盼着今后岁月安稳。车夫的事对她们几人来说都是心里的一根刺,说是怕麻烦不愿再提,实则不过自欺欺人。

“娘你记着,有的时候,忍一时并不能风平浪静,退一步也不见得海阔天空。”凤羽珩挂念着得改改姚氏的性子,但也知道不能急于一时。

现在……她抬眼往旁边不远处的官道上看去,只见人群中渐起喧哗,与他们同来的方向,正有一支队伍在百姓们的簇拥下向城门方向缓缓行进。

百姓们显然是有备而来,凤羽珩的马车很快便被人群挤在其中,大量的人随着凯旋的号角声从城里往城外挤,遇到队伍后自动分站在官道两边。

有提着花篮子的,有提着鸡蛋粮食的,有带着酒碗的,还有抱着孩子两眼含泪的,更有人干脆跪下,冲着队伍磕起头来。

凤羽珩往那队伍中望去,但见开路先锋后面,一辆华丽的车辇被严密保护着,车辇四周围着藏青色的围幔,四名将士站在四个角落,身着重甲,手持长刃,面色肃穆。

百姓纷纷向那车辇叩首,她听到大家纷纷在说:“九皇子打了胜仗,比皇上限定的期限整整早了两年,是咱们大顺的战神啊!”

“九皇子千岁千岁千千岁!”

所有人都跪了下来,一时间,凤羽珩的这辆马车便显得尤为突兀。

但也没有人太在意他们,九皇子凯旋,人们都忙着欢呼歌颂,不停地有百姓将酒碗递到将士面前。

却从未见有人接。

百姓倒也习以为常,只道是军规森严。凤羽珩却发现,这浩浩荡荡的队伍,哪里能看到凯旋的喜气?就连走在前面的先锋官都是一脸阴霾。

可九皇子打了胜仗是事实,这事一路上她已经确认了多次。各地驿站都在传报着这件大喜事,喜报贴得满大街都是。

喜不像喜,事出必有因。

她再往那车辇处看,目光中便带了更多的探究。偏也巧了,车辇经过时,有阵疾风吹过,掀起了车窗的帘子。

帘子里有一张戴着黄金面具的脸,自鼻下开始一直到额头,全部被面具罩着。唯眉心处开了一个小孔,隐隐能见到幽幽的紫色。

凤羽珩下意识地就在马车上站了起来,直盯着对面的车帘子被风吹起又合上,再吹起,再合上。她手抵心口,呼吸都不顺畅了。

姚氏三人也出了马车,见她这样只当是初见大场面的正常反应,并未多问。但凤羽珩的心却在看到那抹紫色时,猛然间便掀起滔天巨浪。

是他!

她能确定,那车辇里戴着黄金面具的人,就是她刚来到这个世界时在山里见到的那名男子。她无论如何也忘不了那张生着妖异紫莲的、俊美的脸,也无论如何想不通,为何那人要戴上面具。

“那个人就是九皇子吗?”凤羽珩问姚氏。

“阿珩是说坐在车辇里的人?”姚氏也望了望,“既然是迎九皇子回京,那肯定就是了。”

孙嬷嬷已经跟着百姓一起跪到地上,不住地朝那车辇磕头。

凤羽珩心头升起思虑,就站在马车上望着,总觉得在那车帘子飘动之间,里面的人似乎也往她这边看了一眼,却并未见目光停留。

许是不记得了吧……她自嘲地缩回身子坐了下来。既是九皇子,那便是这种封建王朝一等一的贵人,怎么可能还记得个山野孩子。

只是……为何他的队伍明明是打了胜仗,却不见喜气?

九皇子……凤羽珩突然又是一怔,冲口就问:“孙嬷嬷,你之前说凤家接我们回来,是为了什么来着?”

孙嬷嬷从地上爬起来,堆了一脸的笑:“小姐,是为了您跟九皇子的亲事!”

姚氏也露了难见的欣喜笑容:“阿珩,苦日子就快熬出头了。如今九皇子有军功在身,即便是在其他皇子跟前那都是要高出一头的,我的阿珩有福气了。”

凤羽珩从不相信福气之说,催着姚氏和孙嬷嬷上车,又抱凤子睿进车厢,待大军进了城,紧随其后也进去了。

有些事情在她心里画了问号,渐露水面却又来不及细想。

一行人驱着马车往凤府疾驰,却不知,那黄金面具下的双眼早已随着车帘的掀动看到呆立在马车上的小女孩——瘦弱依旧,比在山里时更加狼狈,想来从那西北之地赶到京城,一路上吃了不少苦头。

“去查。”

只两个字,站在一旁随侍的白泽立即明白,躬身答道:“属下明白。”

终于站到凤府大门前,凤羽珩望着眼前匾额上中规中矩书写着“左相凤府”四个大字,心中有讽刺的笑声荡起。

堂堂左相,竟干得出为求自保宠妾灭妻、弃子女于山村不顾的事情来,她真想知道那位父亲再次面对他们时,会是副什么表情。

孙嬷嬷长出一口气,一边念叨着“总算回来了”,一边拉着几人去叩门。

门房的人将门打开,见是孙嬷嬷,明显愣了一下,紧接着竟“砰”的一声又把门关上了。

“唉!”孙嬷嬷吃了闭门羹,心中有气又不知该往何处出,还得回过头来安慰其他三人,“夫人别急,定是下人往里头通报去了。”

凤子睿抓着凤羽珩的手不肯撒开,这个既陌生又带着那么一丁点熟悉的地方,让他既向往又恐惧。

众人就在门口等了许久,凤子睿的一句“父亲是不是不愿意见我们?”已经问了三遍,就在刚要问出第四遍时,大门终于再次打开。

穿着体面的管家何忠在两名下人的跟随下前来迎接,脸上堆着疑惑又生硬还有些尴尬的笑,正要说话,却被凤羽珩一句话给抢了先:“凤府的大门还真是不好进。”

这何忠也是见惯了场面的人,一听这话赶紧就接了去:“二小姐言重了,是守门的下人不懂规矩,还请二小姐先随老奴去正堂,老爷、夫人,还有老太太及诸位主子都在正堂等着呢,耽搁了就不好了。回头那不懂事的下人随二小姐处置。”三言两语将自己择得干干净净。

凤羽珩无意与一个管家过多计较,这凤府来都来了,她倒要进去看看,这到底是一家子什么样的妖魔鬼怪。

何忠将人往正堂领,绕过影壁,穿过两道回廊,经过一处金鲤池塘,观得各色花草,闻得百鸟鸣唱。

一路得见的下人没有一百也近八十,人人面带疑惑低声窃语。有这么一句便顺着风声飘到了凤羽珩的耳朵里:“二小姐回府了,那大小姐的亲事怎么办?”

早就生过这样的疑虑,九皇子打了胜仗,凤府想起还有这门亲事,巴巴地派人将她接回京城,可为何又要派人在半路将他们三人劫杀?如今想来,八成是见九皇子军功在手日渐势大,这与凤家嫡女的婚约,若她凤羽珩死了,能攀得上的,肯定就是凤沉鱼了。

凤沉鱼,她搜寻原主的记忆,当年那个大她两岁的女孩,的确是有沉鱼落雁之貌的。如今凤沉鱼的生母沈氏以妾位翻身坐上当家主母的宝座,凤沉鱼也顺理成章地成了凤家正儿八经的嫡女。

再绕过一片牡丹花海,终于到了凤府设立在牡丹院的正堂。

有穿着体面的丫鬟提前就打着纱帘等着,只是脸上的笑怎么看都是硬堆起来的。

姚氏一路就只是低着头,怯生生的模样让凤子睿也跟着害怕起来。凤羽珩面无表情,对凤府这几年来越发贵气的景致她也觉新奇,但她把心底情绪选择性地藏好,不显露一分一毫。

除孙嬷嬷因身份在门外便站住之外,众人进了正堂,只见为首一位雍容华贵的老妇人端端而坐。说是老妇人,实则岁数还不到六十,头发都没全白呢。但为了彰显其在凤家的身份地位,这些年一直就端着长者的架子,头面上的妆容也强调富贵沉稳,甚至手里还早早地拄了一支花梨木的手杖,一大块金镶玉做杖首,没觉有多好看,倒是把整个人衬得越发老气横秋。

与老太太隔桌并坐的是一个壮年男子,四十左右年岁,表情刻板严肃,身形颀长,穿着褐色长袍,领口、袖口和腰带处都用银丝线绣着腾云纹饰,一枚封侯挂印坠在腰间,野心尽现。

凤羽珩知道那便是父亲凤瑾元,依稀从原主的记忆中搜得儿时也曾被父亲抱过肩头,用半长的胡楂磨蹭脸颊,只是那样的记忆怎么也没法跟眼前这张冷漠的面孔重叠到一起。

挨着凤瑾元下首边坐的,是一只肥硕的熊。

嗯,熊,她不知道还能用什么词来形容沈氏这女人。

四十不到的年纪,已经胖得滴溜圆,脖子顶到了下巴,肚子比胸还高,腰压根儿没有,手掌比熊掌还厚。偏生她还爱穿紧身的衣服,锦缎料子裹在她身上,气喘得略大了些仿佛就能听到“刺啦刺啦”衣服裂开的声音。

这沈氏出身商户之家,即便是嫁给当朝宰相也卸不去那股子与生俱来的财大气粗。她最爱显摆,生怕别人不知道她有钱,什么金的、银的、玉宝石的都往身上招呼,脑袋上配饰多得都快看不到头发丝了,手腕藏在袖里看不到,但那几根手指上是真真儿每根都套着戒指。

在沈氏身边站着的是凤家长女,也是如今的嫡女,十四岁的凤沉鱼。

这凤沉鱼的确对得起沈氏为她取的名字,手如柔荑,眉如翠羽,巧笑倩兮,美目盼兮。一身水蓝的坠地长裙把玲珑的身段展现得淋漓尽致,一只羊脂玉镯环在腕间,衬得肌肤白嫩有光。她向姚氏三人看过来时,眼里带着悲切与同情。这样的眼神让人看了都心生爱怜,人人都知大小姐凤沉鱼是个仙女般的人,对府中下人都以礼相待,又怎忍心见这亲人狼狈而归的场面。

凤瑾元先心疼女儿了:“沉鱼不妨先回屋歇着,这里不用你招呼。”

凤沉鱼摇摇头:“沉鱼许多年没见姚姨娘、珩妹妹,还有子睿弟弟了,父亲就让沉鱼在这里待上一会儿吧。”

凤瑾元不再说什么,凤羽珩跟在姚氏身后,拉着凤子睿快走了几步,然后屈膝跪下。

姚氏最先开口:“妾身姚氏,给母亲问安。”

凤羽珩带着凤子睿齐声道:“给祖母问安。”却是没一人提到沈氏。

正堂一片寂静,只有沈氏发出一声不甘的轻哼。

再看姚氏,依然是低眉敛目的模样。

过了好一会儿,才听到那老妇人“嗯”了一下,然后再度陷入寂静。

凤羽珩眨眨眼,把头抬起来,看了老太太一眼。这就算完了?

见凤羽珩与之对视,老太太一脸的嫌恶,但好歹气度还在,并未当面指责,只道:“我与你父亲念着当初的情分,也是想着你们姐弟才接你们回府,既然回来了,就要懂得感恩。”

“是。”凤羽珩点点头,眉眼不动,再开口,声音里不掺一丝情绪,“人人皆知父亲最是重情重义……”

这话凤瑾元很受用,沉着脸点点头,谁知凤羽珩紧跟着又说了句:“当初若不是顾念着沈姨娘的娘家为父亲赶考花费不少银两,父亲也不至于把当家主母的位置换给沈姨娘坐。可见父亲不是忘恩的人,人品贵重。”

啪!

沈氏一听这话,终于坐不住了。随手扔了只茶盏过来,带着滚烫的水在凤羽珩面前炸开了花。

凤羽珩护着母亲和弟弟站起身来,目光对上那只扔茶盏的熊。

原本就素质不佳的女人见她居然敢如此理直气壮地与自己对视,火气腾的一下就蹿了上来:“下贱的野丫头!”沈氏疾走几步,作势就要扇她耳光。

凤羽珩也不躲,低头盯着她挪来的步子,眼瞅着沈氏一脚踩上洒翻的茶水,另一只脚踏中瓷器碎片。

她厚道地拉着母亲和弟弟往后挪了挪,就听——扑通!

沈氏滑倒了,一只手摁到碎片上,血一下就冒了出来。

一时间,正堂大乱。

沈氏吱哇乱叫,坐在地上不停地蠕动着。那只出了血的手被她用另一只手捧在面前,难以置信地瞪眼看着。

站在一旁的凤沉鱼大惊失色,扑到沈氏面前用帕子去按伤口,然后仰着头,摆出她一贯的楚楚可怜又娇艳动人的小模样:“父亲,快叫大夫给母亲看伤吧!”

凤瑾元狠狠地瞪了凤羽珩一眼,再看向沈氏,冷哼一声,还是吩咐了下人:“送夫人回金玉院,请府里的客卿大夫去看伤。”

两个嬷嬷要扶着沈氏往外走,沈氏哪里甘心,身子一拱两拱地就甩开了搀扶的嬷嬷,回过身指着凤羽珩三人破口大骂:“贱人生的贱种!半点规矩不懂,养在山里几年越发野性了,小小年纪就一副狐媚的样子,清清白白的小姑娘眼睛里哪儿来的这股媚态?”

凤羽珩眨了眨眼,她这一路上有在河水里仔细照过,这双眼睛灵动非凡,是五官中她最满意的,哪里就有媚态了?这泼妇撒起泼来还真是什么话都能往外说。

凤沉鱼在人前向来都是既明事理又温和体贴的模样,一听沈氏当着这么多人说出这种不着调的话,赶紧上前把她嘴捂上:“母亲,您是摔到头摔糊涂了吧!”一句话,把沈氏对凤羽珩的辱骂归罪于她摔到了头。

凤羽珩也懒得理那泼妇,她只是把目光投向凤瑾元。同样是女儿,她也做过凤家的嫡女,印象中这位父亲也曾对着原主笑过,何以现在竟连一丝父女情分她都感受不到?

“沉鱼,扶你母亲回金玉院。”凤瑾元黑着脸,虽不喜凤羽珩这一脸戾气,但沈氏身为当家主母,所言所行也实在让他下不来台。

“是。父亲放心,我会请大夫为母亲好好看看,可别落下病根儿才好。”这一句,又给凤羽珩安了个害嫡母落下病根儿的罪。

凤羽珩眼角带了笑,看来在凤府的日子不会太无聊呀。

这样想着,她半转过身去看向沈氏:“沈姨娘,阿珩是帮着父亲念您的好,让父亲不论何时都记得沈家当年的大恩。”——你看我多仗义。

“够了!”凤瑾元实在听不下去,他家并不是京城扎根几代的大富大贵人家,他当年是凭着真本事在科考中一举夺魁,这些年又在朝堂上左右逢源,才拼来了今日家业。

凤羽珩说得没错,当初科考时凤家银钱紧张,根本供不起他十年寒窗,是同村的商户沈家在独女沈氏的要求下供他科考,沈氏又留在村里照顾老太太多年。可他,夺了状元之后便娶了太医院院使的女儿姚氏。

这事是凤家亏欠了沈家,可他后来不也提了沈氏做主母,难道恩不恩的还要被挂在嘴边一辈子?

“过去的事休得再提!”

这话一出口,沈氏不干了:“老爷你什么意思?难道我沈家当初对凤家的付出都是假的?”

“我不是那个意思。”

“那你是什么意思?”沈氏不依不饶,战斗火力瞬间转移。

凤羽珩拉着母亲和弟弟就准备看热闹,可偏偏有人也不笨。

凤沉鱼一见情况不对,眼珠一转,一边捂着沈氏的嘴,一边冲着凤羽珩道:“阿珩妹妹,你怎的跟母亲一口一个姨娘地叫?这像什么话?母亲都被你气糊涂了。”一边说,一边暗里掐了沈氏一把,“母亲,阿珩妹妹刚回府,不懂规矩,还需您以后多教着点儿。”

姚氏早就被凤羽珩一口一个沈姨娘叫得心惊胆战的,如今凤沉鱼刻意提起,姚氏作势就又要下跪赔罪。

凤羽珩一拉将姚氏给托住,说什么也没让她跪下。

姚氏急得手都哆嗦了,小声劝凤羽珩:“阿珩,咱们刚回府,你不能这样。”

凤羽珩面上挂着冰冷的笑,冲着沈氏俯了俯身:“是阿珩叫错了,对不住沈姨……哦,母亲。主要是以前叫姨娘叫习惯了,一时不好改口。”

沈氏气得又要发作,就听到老太太手中权杖往地上狠狠一杵:“一个一个越来越不像话!嫡母没个嫡母样子,庶女也没个庶女样子,我凤家的规矩都是摆着好看的吗?”

沈氏捂着受伤的手,脸上挂着泪哀号:“老太太,您可得给媳妇做主啊!”

“做主?”老太太瞪了沈氏一眼,这个儿媳她从来都不喜欢,要不是姚家获了罪,急需凤府表个态度,她说什么也不肯把沈氏扶正,“你倒说说,让我给你做什么主?”

沈氏眼珠一转,看看凤羽珩:“当年就有人说这丫头是煞星,咱们把她送走这几年府里多安生,可她一回来就闹出血光之灾,这样的煞星怎么可以留在府里?!”

“夫人!”姚氏急了,“阿珩怎么会是煞星,那是妖人胡说八道的!”

“那今天这事儿做何解释?”沈氏伸出自己的手给众人看,“这丫头命里带煞是人人皆知的事,照我看,应该送到城外庙里去。”

她拿三年前煞星一事说话,老太太心里也丢了魂儿,一时间,堂内众人都沉默起来。

僵持间,管家急匆匆跑了进来,贴在凤瑾元的耳边悄声耳语。就见凤瑾元那张冰山脸在片刻之内扭了无数表情出来。

不多时,管家退下,就见凤瑾元大手一挥吩咐下人:“送姚姨娘和二小姐、二少爷回柳园安顿,一应奴仆下人吃穿用度按姨娘份例置办。”

“什么?”沈氏瞬间就发作了,两步奔到凤瑾元面前,“老爷你说什么?”

凤瑾元甩开被她抓住的腕,再重复了一次:“我说让姚氏带着阿珩和子睿到柳园安顿。”

“不行!”沈氏几乎是在尖叫,“他们留在府里,那我的沉鱼怎么办?”

凤沉鱼一把捂住沈氏的嘴。她知沈氏的意思是凤羽珩留在这里,这门婚事就轮不到她。可想是这么想,话却不能这么说。

“母亲,不管谁在府里,沉鱼都是凤府的嫡女,这一点不会变的。”思虑之下,还是拿嫡女来说事好听些。

凤瑾元当然知道沈氏真正的意思,却也为凤沉鱼临危不乱而欣慰。这个女儿没白培养,不管做什么都让人满意。

“是。”他点点头,“沉鱼是我凤府嫡女,这一点,永不会变。”说这话时,他的目光是看向凤羽珩的。

凤羽珩亦与之对视,她的眼不似凤沉鱼那般顾盼生辉,却灵动深邃,一眼看去,深不见底。

凤瑾元将目光收回,他不知道这个女儿是何时变得这般不可捉摸,刚一回府,几句话便挑起沈氏的脾气,而她自己则像没事人一样隔岸观火。

“老太太!”沈氏见凤瑾元这边说不通,转而又去老太太那里找突破口。

而对于凤瑾元突然改变主意留下姚氏三人,老太太也是不解又不情愿的。可她到底不像沈氏那么缺心眼儿,适才儿子是听了管家的耳语之后才下的决定,一定是外头发生了什么事情。

她瞪着沈氏,权杖又往地上那么一杵:“你家老爷做的决定,什么时候轮得到你说不行?!沉鱼,扶你母亲回去。”

老太太明确表态,凤沉鱼再不敢任沈氏撒泼,俯身在她耳旁轻声说了句:“母亲放心,父亲自会有主张,不会亏待沉鱼的。”

偷偷扫了眼老太太愠怒的脸,沈氏绞了绞手里的帕子,半信半疑地跟着女儿往外走去。

路过年幼的凤子睿身旁,窝在胸口的火气又好像要蹿出来似的,狠狠地就往凤子睿身上推了一把。

小孩子哪经得起她这一推,凤子睿往后退了两步,扑通一下就坐地上了。尽管摔得生疼,却也没哭,只用牙齿紧紧地咬着嘴唇,两只小拳头也紧握着,气喘得有些急。

凤羽珩和姚氏扶起凤子睿,姚氏心疼得抹眼泪,凤羽珩却幽幽地叹了一声,用像是自言自语却又保证了让屋里所有人都听得到的声音扔出一句:“还真是多灾多难,半路上好好的,车夫突然就暴毙了,回到府里也是不得安生。与其这样,不如就让我们在山村待着多好。”

她提到车夫暴毙时,故意看了一眼其他人的反应。

余光一扫,就瞥见沈氏和凤沉鱼才要迈出屋门口的背影不自然地僵了僵,随即匆匆离开了正堂。

老太太倒是没什么明显反应,只是凤羽珩一瞥间,发现凤瑾元的瞳孔产生了一次猛烈的收缩。

她冷笑,心中有了数。

回柳园的路上,凤羽珩一直在猜管家何忠到底跟凤瑾元说了些什么。她能看得出,在沈氏提出要把她送到庙里时,凤瑾元是动了心的,老太太也是。

如果真的出府入庙,那这中间就又有了无限可能。

思来想去,半路劫杀一事都算不到姚氏或是凤子睿头上。姚氏一罪臣之女已被贬为妾,就算回了府也没翻身可能;凤子睿虽是男孩,但上头有沈氏生的嫡子凤子皓,凤家荫封轮不到子睿头上。

凤羽珩更加肯定,这一切都是冲着她来的。甚至三年前的出府,多半也并不单纯只是凤家为了避姚家的嫌。

她一路沉思不语,姚氏担忧,小声问道:“阿珩,你是不是赶路太累了?怎么……”

“嗯?”她回过神来看姚氏,“娘亲想说什么?”

“我……”姚氏也不知道该怎么说,憋了半天憋出一句,“适才在正堂,你怎么那般犀利?”

“呵。”她挑唇一笑,“从前我们事事遵从凤家安排,到头来又换来了什么?西平村这几年的日子,娘亲难道还没过够吗?”

提起西平村,姚氏也没了脾气。那三年实在是磨尽了她所有的希望。这座凤府,她之所以选择回来,只是想给一双儿女寻个好前程。有凤家做主,总比在山村里强。

跟着回来的孙嬷嬷挂念凤家对姚氏的态度,问了句:“那车夫的事,老爷怎么说?”

姚氏叹了一声,没答。凤羽珩伸开手臂拍拍孙嬷嬷的肩:“父亲和祖母并无半句关切之语。”咬文嚼字让她极不舒服,干脆换了自己习惯的表达方式——“人家根本不管咱的死活,连做个关心的样子都没那个耐性。所以,娘亲啊,嬷嬷啊,别再指望凤府对咱们有多好,不暗地里下绊子,就是开恩了。”

这话也是说给姚氏听的,这个娘亲她总得找机会慢慢开解,但现在还不是时候,眼下她担忧的是那管家与凤瑾元耳语之事。

既然凤瑾元改变主意让他们留在凤府,就说明暂时算是默许了她与九皇子这门婚事。可这么好一门婚事,凤家之前千方百计想要挪给凤沉鱼的婚事,缘何凤瑾元突然又改变了主意?

她又想到那沉浸着哀伤之气的大军,唯一的可能……

凤羽珩走着走着突然就停了下来,子睿没停住,踉跄了一步。姚氏也疑惑地看着她,她眉心紧锁,一言不发。

可一个念头却在脑中无限翻腾着——九皇子出事了!

“姐,”凤子睿的小手拉住她,晃了晃,“你怎么了?”

凤羽珩回过神,伸手在子睿头上揉了揉:“没事,我们走吧。”再问孙嬷嬷,“去柳园还有多远?”

孙嬷嬷指着前头的小路,答:“穿过那个月亮门,过一条回廊,再绕一个小水塘,经一片小花园,在花园后头走上近三百步,就到了。”

凤羽珩失笑,凤家讨厌他们已经到了这种地步,住的地方安排得如此远不说,本是让下人带着来,可从牡丹院出来时没见一个下人跟着。好在孙嬷嬷认路,不然免不了又要多费一番口舌。

柳园之所以叫柳园,并不是因种了垂柳而得名,姚氏说:“这柳园早些年就有,是大少爷凤子皓年少时为宠爱的丫头柳儿修建的。那时凤子皓还是庶子,柳儿也根本没资格在府里开园子。但凤子皓极宠柳儿,央着沈氏去求你父亲,最终你父亲同意,让沈氏自己出钱将府里最偏的一处马房改成院落给柳儿住。可惜那柳儿命薄,还没等住进来就掉到水里淹死了。”

“说起来,那柳儿死得也蹊跷。”孙嬷嬷回忆当年的事,“我记得那年大少爷说要把那里布置出一个小院儿给她住,柳儿开心得不行,每日都到柳园去帮忙,一忙就是一整天。大少爷与大小姐是亲兄妹,感情极好,有一日大少爷赴宴晚归,是大小姐亲自去给柳儿送的饭。柳儿吃完后又忙了一会儿,当晚回去时就有些晚,经过水塘时一脚踩空,生生淹死了。”

凤子睿听得害怕,小拳头在凤羽珩手心里握得紧紧的。

“怕吗?”她问凤子睿。

孩子仰起脸看她,目光里明明带着恐惧,却依然倔强地摇了摇头:“不怕。”

“很好。”她拍拍孩子的手背,“子睿你记着,你是凤府的孩子,你的成长就注定会比别的小孩多些坎坷。姐姐不可能一辈子给你庇佑,更不可能随时随地贴身保护你。但是不要怕,有坎坷不一定就是坏事,要想在这种吃人的地方平安活着,你就必须得有承受风雨的能力。”

她没有选择安抚,而是以一种最直接的方式告诉凤子睿未来的路有多艰难。

对于一个六岁的孩子来说,尽管这话并不能完全听懂,可至少她要给这孩子建立起内心防线和危机意识,让他不至于在敌人到来时被打得措手不及。

凤子睿从小就听姐姐的话,凤羽珩说的,他就认真听了,然后一字一句全部记在心里。

姚氏看着两个孩子,心境也渐起变化。她的阿珩自从在山里失踪一夜后,似乎就变了个人,比原来更冷淡了,也比原来更犀利了。虽不至于尖酸刻薄,但也绝没有再像从前一样继续忍耐的意思。

她略有些担心,可看着姐弟二人牢牢牵在一起的手和高高仰起的头,竟也开始向往一种全新的生活。西平村那么苦的日子都过去了,黏土都吃过,老鼠都在一个被窝里睡过,还怕什么?

柳园是个很小的地方,一进的院子,三间正房,四间厢房,两间耳室,还有一个很小的灶间。因为太久没人住,院里仅有的几棵树也早就枯死了,原本摆放在院中的桌椅经多年风吹雨淋也破烂不堪,根本不能再用。

房檐结满了蛛网,窗纸也多半破损,但房屋结构并无损坏,可以看出,当初凤子皓给柳儿修这院子时,是上了心的。

凤羽珩想起孙嬷嬷说的往事。关于柳儿的死,她总觉得并非意外那样简单,只是事已过去多年,通房丫头而已,深究无意义。

院子里站了几名下人,显然是先一步过来等在这里的。一个嬷嬷,两个丫鬟,仅此三人。

见姚氏一行人回来,那嬷嬷带头上前,原本没有表情的脸瞬间堆起职业性的笑容,躬了躬身道:“给姚姨娘问安了,姚姨娘可还记得老奴?”

姚氏看了她一眼,轻声开口唤了句:“李嬷嬷。”

“正是正是!”那李嬷嬷上前半步扶了姚氏一把,带着众人往院儿里走,边走边说,“大夫人说了,姚姨娘刚回府,诸事不便,换了不懂规矩的婆子来怕是伺候不好,就让老奴带着两个大丫头先过来帮衬着,待这边一切安顿好,再给姨娘挑得力的下人使唤。”

“真是有劳大夫人了。”姚氏把手臂从李嬷嬷手里放下来。这李嬷嬷一向是伺候沈氏的,在沈氏还是个妾的时候,李嬷嬷在见到她时也曾点头哈腰地叫大夫人。如今风水轮转,再回凤府,一切都与以往不同了。

在李嬷嬷的带领下,另外两个丫鬟也过来给三人见礼,一个叫满喜,一个叫宝堂。

两个丫头十六七岁的样子,满喜略高挑些,宝堂有些微胖,但若按凤羽珩二十一世纪的眼光审视,微胖便是最性感的身材。

她冷眼瞅着面前三人,说是下人,但衣着体面,态度毫不谦卑,两个丫头甚至还化了淡淡的妆容。再瞅瞅他们母子三人,粗布粗衣,赶路赶得一身狼狈,知道的人认他们是主子,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们才是奴才呢。

李嬷嬷是老人,面子功夫做得很足,不管心里怎么想的,脸上总是挂着笑。但满喜和宝堂则不然,凤羽珩从二人脸上看出了明显的不屑,再瞅瞅这两位一个鹅黄、一个淡绿的轻纱坠地长裙,这哪里像干活儿的人?

她的心情瞬间好了起来。“既然人都来了,那就开工吧!”凤羽珩拍拍手,“这满院子的灰吊子就由满喜和宝堂负责清理,李嬷嬷打个下手,孙嬷嬷跟着我一起收拾里屋。”

她一边说一边走到角落里,随手拿了堆在那里的两把扫把,一点都不客气地往满喜和宝堂身上一扔:“窗棂上的灰,房顶上的土,院子里的破烂东西都给我打扫干净。地面要用水泼,再拿刷子刷出本色,你们做下人的,想来这些事情不用我过多吩咐,那就抓紧些,干完了就能吃午饭了。”

她一口气把话说完,率先推开正房房门,迎着扑面而来的灰尘就进了屋,紧接着喊了声:“李嬷嬷,去给我提桶水来,再找个空盆子。”

见凤羽珩进了屋,孙嬷嬷便也扶着姚氏和子睿一道进去。留下的三人可傻了眼,特别是满喜和宝堂,说是下人,可她们是大夫人身边的一等丫头,平日里做的事无外乎端个茶水,再不就是陪夫人唠唠闲嗑,这些粗活儿可从来没做过呀!

两个丫头为难地瞅了瞅李嬷嬷,见对方也无奈地摇头,便知也是没有办法,谁让大夫人把她们派过来了呢。说是帮忙,其实谁不知道只是做做样子,只瞧她们几个这身穿着和在大夫人身边的地位,任哪个姨娘、小主子也不敢真的就把她们当下人使唤。

可偏生这位刚回府的二小姐不按常理出牌,不但使唤了,还使唤得理所当然,还说什么……要干完了才能吃饭?

“嬷嬷,”满喜皱着眉开口,“咱们真要干她说的那些粗活儿吗?”

李嬷嬷瞪了她一眼,沉下脸道:“你们若是想就这样回去见大夫人,那我也不拦着,只是要好好想想大夫人吩咐的事。什么都没做成就回去,仔细你们的皮!”

她这么一吓唬,两个丫头再也不敢多言。是啊,来到柳园可是有任务的,刚来就被吓退,回去大夫人还不得扒了她们的皮啊!

这么一想,便也顾不得心疼身上的衣裳,抓起扫把、捏着鼻子开始打扫起来,李嬷嬷也到院门口的井里去打水。

屋子里的四人也挽起袖子忙活开来,就连凤子睿都跟着一起干活儿。

孙嬷嬷原本不想劳烦几个主子,但一来这房间要是不打扫干净,根本连坐的地方都没有;二来看到姚氏做起这些杂事得心应手的样子,便知这些年在山村里一定是做习惯了,老婆子扭过头抹了把眼角渗出的泪,没再提什么主子应该休息的话了。

很快,李嬷嬷把水提来倒进空盆里,凤羽珩拧了抹布去擦桌子。

一众人等正热火朝天地忙着,就听门外传来一声娇喝:“呛死我了!这是什么鬼地方?”

凤羽珩一偏头,顺着敞开的房门就看到打院门口进来两个女孩,都十岁出头的样子,走在前头的那个穿了一身带着精美刺绣的桃红长裙,一只手里捏了方帕子捂在唇边,另一只手提了个包袱,脸上的嫌恶比满喜那丫头要强烈上几倍。一边走一边踢开院中散放的几把破椅子,动作既张扬又跋扈。

后头跟着的那个要内敛一些,水蓝纱裙衬得人很干净,虽也是以帕子掩住口鼻,但并未流露出不喜的情绪,反而张着大眼睛四下好奇地打量。见前面的女孩踢开椅子,还伸手拽了拽对方袖子,劝了句:“四妹妹,别这样。”

“还要我怎样?三姐你放心,父亲让他们住在这里,摆明了就是厌烦。那姚氏的娘家出了多大的事,咱们凤府没跟着受连累就是万幸,现在又把他们接回府里已经是大恩,难不成还要好言好语地哄着、供着吗?”

凤羽珩听出这二人身份,原来是凤府的另外两个庶女,三小姐凤想容和四小姐凤粉黛。

原主记忆里并没有太多关于这两个妹妹的记忆,只知她们小自己两岁,是同年生的,分别是三姨娘和四姨娘的女儿。

说话间,两位小姐到了屋门口。凤羽珩端了用脏的那盆水走出去,到门口看都没看,直接就把水往外一泼,就听“啊”的一声惊叫,凤粉黛从头到脚被脏水泼了个透心凉。而身后的凤想容因为有她在前面挡着,虽也受了些波及,却并无大碍。

“哪个奴才瞎了狗眼!”凤粉黛眼睛都没来得及睁开就大嚷起来,“混账东西!都给我拉出去乱棍打死!乱棍打死!啊啊啊!”

她这边发疯了似的大叫,凤想容却看清楚了泼水的人正是这院子的主人,自己的二姐姐。

凤想容赶紧走到凤粉黛面前,拼命地扯着她的袖子提醒她:“四妹妹快别喊了,赶紧回去换身衣服吧,这样子被人看到不好。”

时值夏末,虽早晚天气渐凉,但白日里还是热得紧。姑娘们都是穿着薄纱的料子,被水一浸便紧贴了身,连里头的小肚兜都隐约得见了。

凤粉黛又羞又恼,双臂环胸,睁开眼瞪着面前还拿着空盆的凤羽珩,眼里几乎能喷出火来。

“凤、羽、珩!”她咬牙切齿地叫着这个名字,要不是凤想容硬拉着,她真想扑上去把面前这张笑脸给撕个稀巴烂。

凤羽珩却扬了扬手中的盆,大言不惭地来了一句:“四妹妹走路也不看着点儿,我这门口刚打扫干净,又被你挡了一盆水,真是麻烦。满喜!”她扬声叫着,“赶紧把门口弄干净!”

凤粉黛气得面色发青,指着凤羽珩:“你,你……”“你”了半天也不知道该怎么骂。毕竟是大户人家教育出来的孩子,“瞎了狗眼”这样的话或许能说出口,但要再让她骂点儿新花样还真是词穷。

一旁站着的凤想容更不知道该说什么,她本来性子就拘谨、腼腆,听说凤羽珩回来,是偷偷背着下人跑来柳园看望的,谁知道刚到门口就遇见了同样也没带下人的粉黛。

眼下粉黛一来就出言不逊,二姐姐凤羽珩这么些年在外头竟也练出个凌厉性子,吓得她再不敢多言,低头默数从粉黛身上滴下来的水珠。

“多谢两位妹妹来探望,但我们这院子现在实在脏乱得很,没法请妹妹们进屋喝茶,就先请回吧。至于四妹妹弄脏院子的事,妹妹放心,我是不会跟长辈们说的。毕竟妹妹也是好心来看我,再因这事儿受到责罚就不好了。”凤羽珩拎着空盆,话说得十分诚恳,就像真的是这么回事一样。

凤粉黛被她说得瞠目结舌,就连想容都惊呆了。

睁眼说瞎话,这二姐姐真行啊!

见两人愣在当场,凤羽珩伸手做了个请的动作,送客之意干脆又直接。

凤粉黛气得咬牙切齿,但又不敢真的让凤羽珩把事闹大,四姨娘韩氏早就嘱咐过,让她先不要招惹姚氏这边,要看看府里的态度。特别是听说凤瑾元做主把他们留在了府里,就更捉摸不透到底是什么意思。

可凤粉黛从小就跟凤羽珩不对付,从前一个是嫡女一个是庶女,她争不过也抢不过,可现在不同了!

听说凤羽珩回府,这粉黛恨不能马上过来踩两脚,哪里肯乖乖听话。只是没想到,踩人不成反被人踩,这一趟柳园来得着实揪心。

“哼!”她狠狠地瞪着凤羽珩,将手里提着的那只包袱往她面前一扔,“二姐姐当年走得急,好些衣服都没带走,我帮着二姐姐留了下来。现在你回来了,还给你。只可惜,这衣服当初是做给凤府嫡女穿的,你现在区区一个庶女,早就不配这么好的衣料了。”

凤羽珩点点头。“没错,庶女,彼此彼此。”再瞅瞅粉黛这一身湿漉漉的样子,很体贴地问她,“四妹妹是不是觉得这样子离开不太好?要不这样吧,满喜,把你的衣裳脱下来,给四小姐换上。”

“这……”满喜很郁闷,姐妹间的矛盾怎么就拐到她身上来了?“二小姐,不是奴婢不愿换给四小姐……只是您看,奴婢比四小姐高出一个头呢,这衣裳四小姐也穿不了啊!”

凤羽珩摊摊手:“那四妹妹你就挑没人的地方跑快点儿,再耽搁只怕被更多人撞见就不好了。”

凤粉黛到底是小孩子,被她这么一唬也吓得不轻,顾不上再置气,提起裙摆转身就跑,留下凤想容一个人傻愣愣地站在原地,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凤羽珩瞅着这个妹妹不似沉鱼那般处事圆滑,也不似粉黛那般尖锐犀利,怯生生的样子倒是有些像姚氏,她便也温和下来。

“三妹妹,别来无恙?”

“啊?”见凤羽珩突然换了个语气与自己说话,凤想容惊得不知该怎么答,憋了半天才点点头,“无恙,都好,二姐姐也还好?”不等凤羽珩答话,又看向姚氏:“母亲……姨,姨娘,可还好?”

听着想容下意识地就对着姚氏叫母亲,凤羽珩面上的笑便又真了些。

可姚氏却是冷冷淡淡的,只点点头,并没说什么。

凤想容自觉尴尬,一缩手,从袖口里拿了个小纸包出来塞给子睿,然后说了声:“出来久了,姨娘还等着我呢,有空再来看二姐姐。”转身就跑了。

凤羽珩看着想容跑远的背影,记忆渐渐复苏。

想容和粉黛是同一年出生的,都小她两岁。想容小时候就总喜欢跟在她身后,顶着两个包子发髻,胖乎乎的,像年画里的娃娃。她跟着先生在亭子里习字时,那丫头就趴在不远处的石桌上托着腮帮子看着。

只是那时她是嫡女,府里给她安排的课业庶女是没资格一起学习的,便可惜了这个妹妹与她亲近的心思。直到姚家出事,他们三人被赶出府,临走那天还看到这孩子眼泪巴巴地在远处瞅着她。

随着姚氏的一声轻叹,凤羽珩回过神,把手里的空盆交给孙嬷嬷,交代几个下人继续干活儿,便拉了姚氏和子睿进屋。

子睿打开手里的油纸包,里面包着几块点心,松松软软的,一看就是刚做出来没多久。

孩子贪婪地闻着点心散开的香气,口水都要流出来了,却没敢吃,只眼巴巴地瞅着凤羽珩。

她看看那些点心,冲着子睿点了头:“吃吧。”孩子这才开心地吃了起来,还不忘给姐姐和娘亲一人分了一块。

这时,孙嬷嬷捡了粉黛扔在地上的包袱走进来,边走边说:“四小姐虽说一直都是个跋扈的性子,可这些年也没见她像今天这样过。明摆着是来找碴儿的,咱们到底哪里得罪她了呢?”

凤羽珩冷哼了一声:“有些人不见得就非得结下仇才跟别人过意不去,她们就是喜欢没事找事,无风都能掀起三层浪来。更何况咱们初来乍到,她这是来宣示主权呢。可惜啊,凤府从来就没有一个庶女说话的份儿,我是庶女,她也一样。”

姚氏接过孙嬷嬷手里的包袱打开,里面净是些凤羽珩离府前穿过的衣裳。姚氏看着看着,眼圈儿就红了。

面对情感总是很丰富的姚氏,凤羽珩也不知该怎么安慰。

不过,好在还有孙嬷嬷和凤子睿,特别是子睿这小子,天生哄人的料,见姚氏红了眼圈,马上就把小手塞到娘亲手心里,然后仰着小脸用软软的声音说:“娘亲不哭,衣裳小了刚好给子睿穿。”

姚氏扑哧一下就笑了,拉着子睿的手说:“傻孩子,这都是些女儿家的衣裳,你怎么穿得了。”

凤子睿眨眨眼:“娘亲笑了就好。”

姚氏笑是笑了,可还是有担忧,她拉着凤羽珩,指了指外面:“李嬷嬷是沈氏的奶娘,如今她把自己的奶娘都送到咱们这儿来了,肯定不只是帮着打理这么简单。”

孙嬷嬷也接话道:“还有满喜和宝堂,大夫人向来喜欢金贵的东西,连给贴身的丫鬟起名也用了‘金、玉、满、堂’四个字,她们就是大夫人身边四个一等丫鬟中的两个。”

姚氏再道:“以前我就挺喜欢想容那孩子。刚才她过来我怕连累她,硬是没敢多亲近。现在咱们身边有那三个人在,指不定一言一行已经传到金玉院了。”

姚氏和孙嬷嬷一脸担忧,凤羽珩倒没觉得意外,如果凤府不往这边安插些探子那才奇怪了。

再看看那包袱里的衣裳,是旧了些,但也不像几年都没人穿过的样子,有一件外衫的袖子都磨出了毛边。想她以前是凤府嫡女,定不可能有一件衣服能穿到破的事情发生。

想来,在她离府后,这些衣物应该是被凤粉黛拿走了。对于一个庶女来说,这些都是极好的料子,她们相差两岁,她的衣裳粉黛穿起来也刚刚合适。

穿够了、穿破了就扔还给她了?凤羽珩抽了抽嘴角,有的时候她真是不能理解这些小孩子的心思,就用这种伎俩来气她?真是太天真了!

她往外头瞅瞅,日头正当空,到晌午了。之前忙忙叨叨的,也不觉得饿,眼下倒是被子睿的一小块点心把饿劲儿给勾了起来。

虽然之前说了不把这院子打扫好,外头那三个是不给午饭吃的,但那也不过说说而已,她无意在这方面苛待下人,于是吩咐孙嬷嬷:“让外头那三个先把手里活计放下,吃过饭再做吧。另外咱们府里这个饭是怎么吃的?我看这院子里有灶间,是要自己做?”

孙嬷嬷连连摇头:“那不过是给主子们开小灶用的,平日里三顿都由公中负责做好,再让厨房里的下人给各院端来。小姐、夫人都饿了吧,你们先歇着,我去厨房看看。”

孙嬷嬷说完就出了屋,叫上外头三人一起去了公中的大厨房。

凤羽珩对凤府的伙食倒不抱太大的希望,依凤府今日的种种表现,能给他们口吃的就不错了,别指望吃饱吃好。至于能饿到什么程度,还得看个人的饭量。

有了这个心理准备,凤羽珩对午饭也就没有过多的期待。趁着姚氏和子睿不注意的空当,右手抚上左腕的凤凰胎记,将意识探进去,眨眼的工夫就摸到了两块巧克力。

在空间里拆掉包装拿出来,递给子睿和姚氏一人一块:“在山里遇到的那位贵人给的,一直没舍得吃,娘亲和子睿先垫垫肚子,别太指望一会儿能有饱饭吃。”

在山里遇到九皇子的事被凤羽珩解释为遇到一位贵人,不但教了她更多的药理知识,还给了她一些银两。

这是凤羽珩给那二十两银子编造的来路,因为逃回京城要花钱,要住店吃饭,她只能把银子先拿出来救急。

花掉那些钱她总有些心疼,本来是不打算动用的。那个人是她来到这个世界第一个与之产生过交流的人,这种感觉就像是个新出生的小动物,会将第一个看到的活物当成自己的妈妈。

更何况,她从来都不否认自己被那张脸惊艳过,尽管那时的他断了双腿一身狼狈,可他眉心的那朵紫莲依然成了她脑海心间挥散不去的牵挂。

不过,还好——还好回到京城她与他之间又多了一层关系。

本以为今生都不会再见的人,竟莫名其妙地成了她的未婚夫。虽然凤府的态度始终扑朔迷离,但她凤羽珩相中的人,怎么也不会让他落到旁人手里。

“这是什么?”姚氏拿着巧克力奇怪地问。

凤子睿舔了一下,开心地说:“好甜。”

凤羽珩捏捏子睿的脸颊,这孩子很瘦,脸蛋都捏不起肉来。

“就是一种点心,甜的,很管饱。”她随口解释着,看着姚氏皱着眉放到嘴边想吃又不敢吃的样子,又道,“别看它颜色不太好,但真的很好吃,娘你尝尝看。”

姚氏这才咬了一口,子睿也咬了一口,随后就听二人齐声道:“真好吃!”

凤羽珩松了口气:“你们爱吃就好。”

“阿珩,你怎么不吃?是不是只有这两块?”姚氏把手里只咬了一小口的巧克力塞给凤羽珩,“快点吃了,娘亲少吃点没关系,可你现在正是长身体的时候,不能总是饱一顿饥一顿的。”

凤羽珩心里暖暖的,接过来咬了一口又递还给姚氏:“有娘疼着,阿珩就心满意足了,不饿。”

“娘亲是大人,自己吃;子睿是小孩,吃不了这么多,跟姐姐分分。”孩子把手里的东西掰成两半,一半递给凤羽珩,“姐姐吃,子睿刚才吃了好些点心,不饿了。”

凤羽珩不再推让,接过来,母子三人一边吃一边笑。

可笑着笑着,姚氏就又想到了些事情,拉着姐弟俩嘱咐起来:“你们俩听着,以前在山村里也就罢了,现在回到凤府,就得照着府里的规矩来。不能再跟我叫娘亲了,要叫姨娘。”

凤子睿不明白,不高兴地问:“为什么?”

姚氏给他解释:“因为在这府里,你们的母亲只有一个,就是沈氏。不光是你们,凤府的所有孩子都只有那一个母亲。”

凤子睿还是不明白,却不再问,低着头嘟着嘴巴不高兴。

姚氏转而劝凤羽珩:“阿珩,你是姐姐,有些事情不是咱们想改变就一下子能改变得了的,至少在人前你们得做做样子。”

凤羽珩点点头,她都明白,姚氏能做到这样已经是很大的进步了,她不能要求她一下子改变太多。

“子睿,”她抚着凤子睿的头,“我们的母亲永远都只有一个。只不过今后在外人面前要做做戏罢了,就暂且跟那人叫叫母亲,早晚有一天,我们不会再受这样的气。”

凤子睿发现自己越来越爱听姐姐说话了,特别是离开西平村之后,姐姐跟以前比好像是不大一样了。小孩子不会用什么形容词,在他想来就是比以前更厉害,让他更崇拜。

他狠狠地点点头:“子睿都听姐姐的,咱们就暂且跟那人叫叫母亲,做戏罢了。”

凤羽珩被子睿的小模样逗乐,姚氏却看着一双儿女再一次陷入恍惚。

这种恍惚在来柳园的路上就有过一次,也正是那一次让她的心境起了微妙的变化。而现在,那微妙的变化又开始蠢蠢欲动,就好像是有一种力量在鼓动她去尝试一些从前不敢尝试的生活,让她开始向往和庆幸凤羽珩的改变。

不多时,孙嬷嬷回来了,一同回来的还有李嬷嬷、满喜和宝堂。

孙嬷嬷沉着一张脸,身后的三人端着托盘,上面摆着碗筷,想来是中午的吃食。

李嬷嬷一进屋就堆起职业性的笑容,招呼着两个丫头将碗筷放到桌上,然后对姚氏道:“姚姨娘,快用饭吧。”

几人往那些碗盘里扫了一眼,姚氏皱了眉,凤子睿瞪大了眼一副不敢置信的模样,凤羽珩直接就气乐了。

这端上来的是什么?人吃的?

三碗稻壳子都没挑干净的米饭,小小的碗只盛到一半;一盘水煮萝卜,一盘生切白菜,还有一碗只有两根青菜叶的空汤,半点油腥都不见。

眼瞅着三人都盯着桌上饭食发怔,李嬷嬷心中暗笑开来。

府里对付人的手段可多得很,不打不骂,专门在旁处往死里挤对。这二小姐不过十二岁的孩子而已,之前那样强势的表现多半也就是硬装出来的,唬唬四小姐那样的小孩还行,真较量起来,她吃了半辈子盐的人还怕这小姑娘不成?

满喜和宝堂也盯着几个所谓的主子,强忍着心中愉悦,等着看二小姐哭鼻子。毕竟,一个能被欺负住的二小姐可比之前那样吓人的二小姐好对付多了。

凤羽珩眨眨眼,突然一把抓住李嬷嬷的手,吓得李嬷嬷直往后退了两步,拼命地想要把手抽回来,却发现这位二小姐的力气不是一般的大,两只手就像是铁钳一样生生将她擒住,无论如何都抽不出来。

“二小姐,”李嬷嬷有些怕了,“二小姐你这是干什么呀?”

再看凤羽珩,果然是一副快委屈到哭的表情:“凤府的姨娘,就给吃这些?这些东西叫人如何下咽?”

李嬷嬷松了口气,知道服软就好。

可姚氏和凤子睿还有孙嬷嬷这段时间一直跟凤羽珩在一起,对她的性子太了解了,娘俩可不认为凭这些饭菜就能把凤羽珩打败,搞不好就是又在打什么鬼主意。几人都对接下来即将发生的状况有些期待。

果然,那三人的高兴劲儿才刚刚开始就被迫结束了,因为凤羽珩紧跟着就说:“原以为父亲送我们到山里是不想要我们了,没想到却全是为了我们好。”

李嬷嬷瞪大了眼,这话是怎么说的?

凤羽珩再道:“父亲明明说要按姨娘的份例安顿我们,可没想到凤府的姨娘竟吃着这样的饭菜,这日子过得可比西平村差上太多了。您说,父亲把我们送走,可不就是为了让我们生活得更好吗?父亲真是重情重义!”

姚氏和凤子睿强忍着笑,孙嬷嬷则一脸欣慰。如今的二小姐真是变了,变得再也不会任这一府人欺负,不但不会被欺负,还学会了反击。从他们入府到现在,哪一个来挑衅的人讨到便宜了?

李嬷嬷和满喜、宝堂也崩溃了,这样的话该怎么接?这二小姐完全不按照她们事先准备好的套路走啊!不是说姚氏懦弱随意拿捏,二小姐性子冷淡万事不争吗?可为啥这二小姐不但争,还争得如此风起云涌、天马行空?

还有姚氏,这是懦弱又随意拿捏的样子吗?虽然人家是什么话也不说,对她们几个也客客气气的,可一遇到事她马上就把眼神往女儿那一递,完全是放任二小姐不管啊!

李嬷嬷的手还被凤羽珩抓着,额上开始冒汗,她咬咬牙,暗里憋了劲儿,就准备拼一把好歹把手给抽回来。

结果这劲儿使大了,又恰好赶上凤羽珩突然就松了手,李嬷嬷“咚”的一声就坐到了地上。

满喜和宝堂赶紧过去扶,就听凤羽珩又道:“赶紧干活儿吧,我看院子里也没见有多敞亮,大家抓紧些,晚上就不要到厨房去吃饭了,这些吃食给你们留着。唉,凤府给姨娘和庶女、庶子的饭菜都这么差,还指不定有多苛待下人呢。”

她说话时表情认真,一脸的关切,看起来就真像是在为李嬷嬷几人的饭食担心。

李嬷嬷彻底无语了,在满喜和宝堂的搀扶下走到院子里,心下合计着一定得找个机会去跟大夫人说说,这二小姐跟从前印象中的完全不一样啊!

见外人都出去了,凤子睿终于咧开嘴巴笑了起来,就连姚氏和孙嬷嬷都笑了。

姚氏一边笑一边摇头:“阿珩,你真是……”她不知道该用什么词来形容,话说到一半就卡在那儿。

倒是孙嬷嬷把话接了过来:“小姐真是太争气了!”边说边劝慰姚氏,“夫人,您别责怪二小姐,这些年你们不在府里不知道,如今的凤府早就不是三年前的凤府了。如果小姐再是原来那样的脾气秉性……”她说着指了指桌上的饭菜,“咱们就只有饿死的份儿。”

姚氏点点头,道:“我都知道,没有要责怪阿珩,只是咱们总得想想这日子该怎么过。如果天天都是这些东西,那我们怎么活?”

凤羽珩握住姚氏的手给她力量。“娘亲放心,就让她们继续这么干吧,咱们饿不死。”又问孙嬷嬷,“嬷嬷也没吃饭吧?”

见对方不好意思地点了点头,便又从袖口里摸了块巧克力出来:“先垫垫,路上买的,刚才我们都吃过了,这是专门给嬷嬷留的。”

孙嬷嬷瞅着她递过来的东西,眼泪一下就涌出来了。

她是看着姚氏长大的,又亲手拉扯过凤羽珩和凤子睿,曾几何时以为这娘仨再也回不来了,如今却能吃着阿珩亲手递过来的点心。

老婆子赶紧转过身往脸上抹了一把,然后将东西接过来送到嘴边,吃完才稳过神来,惊讶地道:“这是什么呀,这么好吃?”

凤子睿抢先回答:“姐姐给的东西都是最好吃的。”

凤羽珩也不想过多解释东西到底是什么,于是赶紧把话岔开:“孙嬷嬷,你一会儿再去一趟厨房,看看能不能要些生的食材,再带些柴火来,晚饭咱们自己做吧。”

孙嬷嬷想了想,点头道:“也成。”

凤羽珩再道:“如果实在拿不到,那跟他们要些边角料也行,那些菜品切下来的边边角角,只要干净,拿回来咱们照样能做出美味。”

柳园的打扫工作一直做到戌时,李嬷嬷和两个丫头又累又饿,衣裳也脏了,脸上的妆也花了,早就没了一等下人的体面。

孙嬷嬷将中午没动过的饭菜给她们端到厢房,几人面色凄苦,却又实在饿得慌,不得不吃。

而另一头,凤羽珩则用孙嬷嬷从大厨房里要来的边角余料自己做起了饭菜。

时不时从空间里调出两个鸡蛋,再抓了些补气血的中药材扔到粥里。常年的山村生活,让他们娘仨都有些许的贫血,但补身体不能急于一时,她也要时刻留意拿出来的东西不能被人察觉出异样来。

一顿晚饭吃得喷香,虽然没有肉类,但好歹经了凤羽珩的手,再加上有药房空间里的小东西作弊,好吃是必然的。

孙嬷嬷当下就决定,以后每天都去大厨房要边角料。当然,做饭这事不能总让小姐做,还是得由她来。

但凤羽珩不这么想,她说:“饭还是由我来做,我懂些医理,知道怎么搭配食材能帮着娘亲调理身子。”

“那不如二小姐把食材的搭配方法告诉老奴?”

“不用这么麻烦。”凤羽珩笑笑说,“这些年在山里都做惯了,嬷嬷帮着照顾好娘亲和子睿就好。”

她这样说了,孙嬷嬷也不好再争,但对于自己今日与主子们同桌而食的事,还是有些想法:“明儿老奴还是跟李嬷嬷她们一起吃吧,这样会叫人讲是非的,万一传到大夫人那里就麻烦了。”

凤羽珩对此也没有坚持,只是嘱咐她:“李嬷嬷和那两个丫头不是善类,嬷嬷一切小心。”

孙嬷嬷谨慎地点点头:“小姐放心,老奴平时在那边也便于多留心她们的小动作,有发现会及时来知会二小姐。”凤羽珩这才放了心。

柳园三间正房,三位主子一人一间。子睿因为年纪小,凤羽珩让孙嬷嬷先陪着他一起住。

厢房分出一间给满喜和宝堂同住,另一间小的安排给李嬷嬷。

有了中午饭食的先例,睡觉的事凤羽珩便提前做了准备。她故意让李嬷嬷去领被褥,并强调绝不搞特殊化,主子下人同等待遇。李嬷嬷她们用什么,他们娘仨也就跟着用什么。

这样一来,李嬷嬷为了自己住得舒服,只得拿了上好的被褥。

孙嬷嬷帮着她们三个把床榻铺好,满喜和宝堂很上道,没用吩咐就给三间正房分别打好洗漱的水,李嬷嬷也烧了热水准备给大家沐浴。

侍候凤羽珩沐浴的是满喜,她之前指甲上涂了很精细的蔻丹,只是没想到进了柳园居然干了一天粗活儿,指甲上的蔻丹早就脱得七零八落。也正因此,那指甲上暴露出来的小问题便被凤羽珩尽收眼底。

十指指甲表面都有凹点及沟纹,严重的地方还形成了裂痕,两手的大拇指指甲已经开始增厚,呈深棕色,有很严重的碎屑沉积,其他指甲露出来的颜色也相对浑浊。

这摆明了是甲癣。

只是古时的人并不懂什么叫甲癣,特别是在这大府门里的丫鬟,生了这种病可不敢去瞧大夫,万一被传了出去那势必要被赶出府。主子们可不管你是几等丫鬟,也不管那病到底会不会异体传染,只要威胁到他们自身健康或者碍了他们的眼,绝对要赶得远远的。

满喜将水倒进木桶,见凤羽珩就站在边上瞅着,并不更衣沐浴,她有些奇怪,叫了声:“二小姐?”

凤羽珩直盯着她的双手,刚才倒水的时候,水都是浸过满喜指甲的,这丫头还好心地探到木桶里去试了水温。

于是,她理由更充分了:“满喜啊,虽然我在凤府并不受宠,甚至算是不招人待见的,但好歹人人见了我都得叫声二小姐。如果凤家二小姐突然之间生了一种怪病,指甲和皮肤都长出奇怪的生癣来,你说凤家是会把我直接扔出去,还是找大夫给我看病?再顺便查查我生病的原因?”

她这话一出口,满喜下意识地就把两手往袖子里缩,手里的木盆“砰”的一声掉到地上,水溅了一地。

“二、二小姐,何出此言啊?”

凤羽珩猛地一拍桌子:“何出此言?没想到我父亲如此重情重义之人,竟扶了一个蛇蝎心肠的沈氏上位。堂堂凤府大夫人,居然派一个生了甲癣的丫头来我房里侍候,这不就是想把病气过给我,置我于死地吗?”

她“甲癣”二字一出口,满喜再不明白怎么回事那就太傻了,这丫头吓得“扑通”一声跪到地上,也不管这二小姐在府里是个什么地位,砰砰砰就磕起了头。

“二小姐饶命,二小姐饶命啊!”

凤羽珩给自己拉了把椅子坐下,半天没言语,直待满喜情绪稍微稳定些,这才又道:“虽然我一个庶女指责嫡母是大不敬,但嫡母做出这样的事也没光彩到哪儿去。”

“这……这不关大夫人的事。”满喜吓得腿直哆嗦,“是奴婢……大夫人并不知情,求二小姐不要告诉大夫人,求二小姐开恩啊!”满喜又开始新一轮磕头求饶。

凤羽珩顶烦古人这种动不动就下跪磕头的毛病,还让不让她说话了?这么晃悠脑袋一会儿晃迷糊了,她说了还不是白说?

“你要再这么磕,我现在就跟大夫人说去。”她出言威胁,“嗯,还得跟祖母也知会一声,这可不是闹着玩儿的事,万一都过了病气可不得了。”

“二小姐使不得啊!”满喜真害怕了,往前跪爬了两步想要去抱凤羽珩的腿,可两手刚抬起来又想起十指上的甲癣,手便僵在半空,起也不是落也不是。

凤羽珩却一反之前态度,突然把满喜的两只手握住,然后抬到自己面前。

“二小姐……”满喜想抽回手,却发现根本抽不回去。

“别动,让我看看。”

满喜又羞又怕,她的指甲这个样子已经有半年多时间了,为了防止别人发现,她每天都要半夜起来涂蔻丹。白天也专挑些不沾水的轻巧活计,这才瞒了这么久。如今……

“满喜,”凤羽珩研究着她的指甲,“你知道我外祖父以前是做什么的吧?”

满喜一愣,下意识地点了点头:“听、听说了。”姚家的事整个凤府没有不知道的。

“嗯。我自小跟外祖父就亲近,跟着他看了不少医书,也学了不少医理。我那时年纪小好奇心重,各类偏方奇材搜罗了许多,我若说你这甲癣我能治,你信吗?”

满喜瞬间愣住,有的时候幸福来得太突然也容易扛不住,这丫头张着大嘴,上下唇一开一合折腾半天,没发出一点动静来。

凤羽珩在她肩上猛拍了一下,这才把人给拍醒,就听满喜一声惊呼:“真的?”

“假的。”她把那双手扔开,自顾自地靠回椅背上,“之前说到哪儿了?哦对,我要去跟母亲和祖母告发你。”

“二小姐!”满喜这颗心哪,忽上忽下,一会儿落回肚子里,一会儿提到嗓子眼儿,“二小姐,您就饶了奴婢吧!求二小姐救命,求二小姐救命啊!”

凤羽珩摇头:“你是母亲身边的一等丫鬟,就是要救命也得求母亲救你。我只不过是个不受待见的庶女,如何救你?”

满喜也是个聪明的,凤羽珩的话她听明白了,想要保住身份地位和性命,必须得认清眼前形势。大夫人固然是主子,却并不是个稳妥的主子,她纵是一等丫鬟,也时不时就受到责罚。轻则克扣月例,重则杖打。如果可以有选择,谁也不想跟着那样的主子。更何况,她如今有这种把柄抓在凤羽珩手里,若不赶紧地表个态,只怕今晚就要被赶出凤府了。

想到这一层,满喜不再犹豫,往后退了两步重新跪好,冲着凤羽珩认认真真地磕了个头:“奴婢认主,其一原因是府里分派的,别无选择;其二原因便是对自己有恩的,这便是做奴婢的自己的选择。只要二小姐能治好奴婢的甲癣,奴婢愿对二小姐唯命是从。”

很好。凤羽珩点点头:“你把头抬起来。”她迎上满喜的双眼,四目相对。

满喜只觉这二小姐的眼神里写满了探究,像是要把人看穿,哪怕她一点点微妙的心思都无法逃过对方的眼睛。

半晌,凤羽珩将探究的目光收回,却是问满喜:“还有什么要求,一并说了吧。”

是的,满喜心里还有事,她看出来了。人在说谎及思虑时,瞳孔的收缩会呈现一种特殊的频率。

满喜也是个痛快人,听她问了,便开口道:“求二小姐也救救我娘。”

“你娘?”凤羽珩明白了,“你娘也生了甲癣?”

“是。”满喜哭着道,“我娘的病比我来得还重,已经有三年多了,不但手上有,脚上也有。她原本也是在府里做事的,后来得了这怪病被管家发现,就被赶了出去。求二小姐也救救我娘吧。”

原来是这样。

“我可以帮你们治这甲癣,但这病不是一天两天就能见成效的。”

“奴婢明白。”满喜抹了把眼泪,“以后二小姐只管吩咐,奴婢在人前绝对不会露出任何破绽,大夫人那边的消息也会及时传递过来。”

笑话,就算二小姐不给治,人家也发现了她这毛病,不听话能行吗?

“好。”凤羽珩示意满喜起身,又看了看她的指甲,伸手入袖,从药房的抽屉里摸了一小瓶指甲油出来,“过来坐,我先帮你把这两天糊弄过去,等我在凤府稳住脚就着手给你们治病。”

治不治病的那是后话,满喜就觉着单是二小姐给自己涂的这个东西,就比她的蔻丹要好上许多啊!二小姐还说这东西不怕水,涂一次最少能保持七天,而且颜色比蔻丹还好看,有了这个,她就不用每天半夜偷偷爬起来了。

所以说,人心不一定非要用钱去收买,想要收服一个人,最重要的是得知道她最需要什么。

指甲油涂完,凤羽珩唤了孙嬷嬷进来将浴桶里的水重新换过。满喜想起之前曾用手试过水温,眼下二小姐如此谨慎,想来这病是会过人的。满喜越想越后怕,只盼自己的怪病能早日康复。

凤羽珩自己洗澡,没让满喜侍候,只留她在旁边说了沈氏派她们三人过来的目的,以及她所知道的凤府的一些秘闻。

不出她所料,凤家果然是想将她半路除去,把九皇子妃的位置换给凤沉鱼。今早凤瑾元突然改了主意,这就让沈氏开始心慌。可凤瑾元那里根本就没有突破口,沈氏只能把柳园这边监管起来,以确保自己女儿的利益。

沐浴过后,满喜捧了套新衣裳过来。

“这是府里下人送来的,三位主子每人都有一套。还有里衣。天晚了,小姐直接换上里衣就好。”满喜一边说着一边把里衣打开准备给凤羽珩穿。

凤羽珩穿好里衣又去看另一件纱裙,水红色的纱料看着不错,可手一摸上去,硬得像刀片,料子也粗糙得像砂纸。这样的裙子穿在身上,皮肤不磨破了才怪。

“衣裳是谁拿来的?”她问。

满喜答:“是李嬷嬷,奴婢跟宝堂只被要求负责贴身侍候二小姐,这些跟公中打交道的事都是由李嬷嬷去做的。”说着也摸上了那纱裙,随即皱了眉,“怎么这样硬?”

“一个老奴才,纵是沈氏的奶娘也没有私自做主的权力,显然是沈氏在给我下绊子。”

满喜发愁道:“这可怎么办?如果我再去公中另行支出,一定会被大夫人发现的。”

凤羽珩摆摆手:“没事,你先不要跟旁人说,这件事情我自有主意。”

满喜点点头,端着空盆一趟一趟地把用过的浴水倒了出去。

直到这丫头忙活完,凤羽珩终于有了独处的时间。

纵是她有着在二十一世纪的生存经验,也不得不承认回到凤府的这一天,接收的信息量实在是太大了。

这府里错综复杂的人际关系和形形色色的所谓亲人,都让她大开眼界,虽然收了满喜一个丫头,可“安全”二字依然距她甚远。这种地方没有所谓明争,除了没脑子的凤粉黛之外,个个都是阴人的高手。

她自认从来不怕明枪,但暗箭却多年没练过了。

看来是得摩拳擦掌好好历练一番,只是她心里有件事情始终放不下,凤瑾元突然改变主意到底是因为什么?

目光探向窗外,看来,待夜深人静时,势必要在这凤府里头逛上一逛了。

夜逛凤府这件事,之所以能成行,还真得感谢凤粉黛送来的那包旧衣裳。

虽说几年前的衣物多半都短小了,但这几年在山村里吃得不好,营养跟不上,这副小身板也没长得太快,凑合一下还是能穿的,总比那砂纸一样的裙子强,她也更不愿意刚洗过澡就又把白日里穿的脏衣服套上。

凤羽珩决定明日就穿着从前的旧衣裳在府里头溜达,不能总是让别人找上门来给她添堵,她也得主动些,给那些闲着没事儿干的人找点儿不痛快。

子时三刻,一个瘦小的身影三晃两晃地从柳园飘了出去。

凭着白天的记忆,顺原路先摸回设在牡丹院的正堂。

深夜的凤府没了白日里的喧嚣,除了夏末的凉风吹过枝叶带起的沙沙响声,四处都是冷冷清清的。

她的目标是凤瑾元的书房,只是她对凤府不熟,再加上人小腿短,好不容易摸到书房所在时,已经累得呼呼喘气,凤羽珩当下就决定要把锻炼体魄这件事情提到日程上来。

凤瑾元的书房设在松园,这园子倒是名副其实,四处都弥散着淡淡的松香。只是了解凤瑾元的为人后,便怎么都觉得他这人配不起松的寓意。栽了满园子松树,没见有多提升他的格调,倒是让松香沾染了他的利欲。

凤羽珩进院时,隐隐见得松柏环绕的建筑里烛灯依然燃着,不时有人影晃动,她便知自己这是赌对了。

早料定凤瑾元今夜不会早睡,白天发生的事极为突然,那耳语之事的真实性需要进一步去打探,这一来一回,得到消息必定也不会太早。

没敢轻易再往院儿里走,大户人家的书房不可能没有丝毫防守,贸然而入绝非明智之举。

夏末天气多变,忽地乌云遮月,凤羽珩借着夜色隐在一处假山后面。

纵观四周,除去矮松,还有不少高柏。

她掂量掂量自己的身体条件,想要像前世那样借外力攀爬穿梭显然不现实,更何况凤羽珩警惕性极高,怎可能漏算那些高柏之间隐约可见的片片衣角。

果然是有部署的,她想起回京路上孙嬷嬷曾提过,这些年凤瑾元养了不少暗卫,这些暗卫全部无父无母无妻无子,他们只服从凤瑾元一人的安排。也就是说,暗卫服务的只是凤瑾元一人,而不是整个凤府。

她无法确定这院子里究竟有多少暗卫,可也不能一直僵持在这里一动不动。书房内一直有人影走来走去,这就说明涉及的事情扰乱了凤瑾元原本的计划,也乱了他的心神,让他坐立难安。

凤羽珩也有些难安,手下意识地就抚上那凤凰胎记,意识瞬间探入药房。

休息室的柜子里有一架军用的高倍望远镜,半只手臂长,眼下刚好派上用场。

将那望远镜调取出来,凤羽珩将自己的身体嵌在假山缝隙间隐藏好,这才将望远镜举至眼前。

八点方向一个,十点方向一个,十二点、两点、四点……

松园的暗卫部署很有秩序,呈半包围状将这园子护得严严实实。但门口没有!聪明的人不会让自己在意的地方真正滴水不漏,总是会留下一个突破口,以待有心之人不请自来。

可惜,凤羽珩这个有心人有的不只是心计,还有本事,以及一个可以作弊的随身空间。

她将望远镜扔回药房,算好距离,脚步轻移,绕着最外围的一圈高柏往书房后面包抄。每当进入一个暗卫的视线范围内,立即隐去身形进入空间。

这空间的作用在逃往京城的路上已经被她摸得通透,不只是用意念可以随心调取出东西来,她的人也可以直接进入。只要用手抚上那凤凰胎记,心念一动,整个人眨眼间便进入其内。

而进去之后那也并非只是一个静止的空间,她试过,每次进入都是药房一层正中间大门的位置,而不管她是往左走还是往右走,空间里面的距离跟外界的实际距离竟是等量的。

也就是说,在空间里走到左边尽头,再现身到现实环境,竟然也会向左移动相应的步数。

若她上了二层,就必须下楼才能出来,否则很有可能出现在半空中,摔个屁股开花。

凤羽珩算准了进入一个暗卫的监视范围,然后躲到空间里,走到左边最尽头,再出来,刚好就又是一个监视的盲点。

如此交替,整整五个来回,终于摸到书房的后窗。

她无意干那捅破窗纸的事,也从来都不信窗纸明显被人手指头捅破,房间的主人在发现之后还不怀疑。

重新进入空间,直接上了二楼,再出来时,人已在书房的屋顶。

她伏于瓦上,将这具柔韧性还算出色的身子潜至最低,再小心翼翼地揭开瓦片,书房的屋顶被掀开了拳头大小的一个天窗。

凤瑾元于房内踱步,来来回回就没停过。旁边垂首站立着一名男子,一身藏蓝短袍,腰间佩剑,清瘦利落,应该是名暗卫。

凤羽珩屏住呼吸,将耳朵尽量贴近天窗口想听听那二人接下来会说些什么。可这动作维持了有近一炷香的时间,里面除了脚步声,竟没有一点旁的动静。

她有些气闷,扭回头来再看,刚好凤瑾元踱步停止,冲着那暗卫说了句:“再探。”

暗卫一拱手:“遵命。”开门,闪身消失。

凤羽珩也较上劲儿了,再探?那她就再等等。

当然,不能趴在房顶上等,她盖上瓦片,闪身进了药房,给自己泡了杯菊花茶,坐了一个时辰左右才再次现身。

还是之前的位置,还开了刚才的天窗,等了没多一会儿,那暗卫再次返回书房。

“大人,信报已确定,九皇子于西北最后一役时身受重伤,双腿全废,面貌尽毁,且今日下午经太医诊治,子嗣上再无希望。”

啪!

屋顶上的女孩儿心猛地就往下一沉,身子也跟着一沉,瓦片清脆的声响惊动了屋内暗卫,她只觉一阵疾风拂面而来,下意识地就把揭开的那片瓦往原处一盖,抚上胎记就隐进空间。

那追上屋顶的暗卫剑已出鞘,却意外地发现屋顶上竟无半个人影。

他习武多年,又最擅长隐蔽,敏锐的直觉告诉他刚才的确有人趴在这上面,甚至现在都还能感觉得到隐隐的人气。

可眼前又确实空无一物,别说是人,连根头发丝都不见。

他皱皱眉,听到下头凤瑾元喊了声:“残阳,回来。”

一晃身又回到房内,半晌,房内烛熄,凤瑾元负手而去,残阳再次隐藏于角落。

凤羽珩借用空间离开松园,直到脱离松园的范围这才放心现身,依然选了小路往回走。

只是这回时的心境与来时又是两样,那暗卫残阳的话和当初在西北深山中紫莲男子那两条重伤的腿交替着在她脑中闪现。

凤羽珩清楚地记得那晚在山中她与那老大夫一起将那人的腿给接上了,她还留意过老大夫接骨的手法,是绝对靠谱的。再加上是她亲手做的固定,只要不出大的意外,那两条腿三四个月就可以恢复正常。即便眼下不到一个月的时间,不可能像常人般下地走路,却也绝对不至于被太医诊成“全废”。

她知道“全废”的意思,是说那个人再也站不起来了。可明明不是的,难不成……

她额上见了汗,呼吸也有些急促。想起残阳后来又说了一句“面貌尽毁”,这就是说,那晚她离开之后,那个人根本没能平安出山,而是遇到了埋伏,再次重伤。

他们只有两个人,白泽要拖着不能行走的主子,遇到埋伏就不可能尽到全力,这样一来,双腿全废面貌尽毁,也不是没有可能。

凤羽珩双拳下意识地紧紧握起,牙齿都咬到了一处。

那个眉心有朵奇异紫莲的男人,那个她来到这个世界之后第一个跟她说话的男人,她与他斗过嘴,也算共患难过,她曾以为自己刚穿越而来便救治一人,怎么算也是功德无量。谁承想,她费尽力气治好的人又在旁人手里毁得更甚。

滔滔恨意汹涌而来,也终于明白缘何白天凤瑾元突然改变了主意。

一个子嗣都没了希望的皇子绝不可能继承皇位,凤家在这种时候再也不可能把凤沉鱼嫁过去。倒不如就一切如初,还是由她凤羽珩嫁给九皇子;而这些年来一直按着皇后标准培养出来的京城第一美女凤沉鱼,则继续待价而沽,要许的那个人必定是将来的人中之龙。

无数的念头在她脑中轰炸开,心虽乱,却依然没让她失了惯有的警惕和敏锐。石径小路右侧的花园里,隐隐有女子娇柔的声音传来,还伴着男人几声闷哼。

她停住脚,顺着声音摸过去,果然看到花园深处的亭子下面一双忘情相拥的男女。

女子身上衣缕尽褪,被扔得到处都是,一双鞋子刚好离她站脚处不远。

凤羽珩想都没想,又往前探了两步,一把捞起那双鞋,之后转身就走。

可就在一扭身的工夫,听到那男人说了句:“金珍,你说你跟着大夫人这么些年,她怎么也不赏你些好东西?”

凤羽珩站住脚,眼珠转了转。金珍?沈氏身边四个一等丫鬟里的金珍?

女子的声音也很快传来,却是带着警告:“李柱,妄议主子可是死罪。”

“我又不与别人说,难不成你还能去告发我?”

女子轻哼了声:“保不齐哪天你惹我不高兴,我就说漏了嘴。”

“哎哟,我的姑奶奶,我哪儿敢惹你不高兴,你就是要我命我都给啊!”

“这还差不多。”那金珍的声音颤颤的,听得人耳根子都发麻,“不过你说到赏赐,哼,这府里头谁不知道,大夫人把自己打扮得跟个会走路的宝库一样,可谁要想从她指头缝里抠出点东西来,那可真是比登天还难。”

“别人抠不出来,你们四个还不行吗?”

“我们四个?”金珍忽然就笑了,“李柱啊李柱,我们四个虽是一等丫鬟,可在你娘面前,还不是得乖乖低头赔尽笑脸?要按你这说法,你娘这些年得了多少好处?你看我跟你好了一场,是不是你也该跟我表示表示?”

她不提这话还好,一提起来李柱就生气:“那老太太把东西捂得比命都严实,我上哪儿能要出来。哼,以为跟了个有钱的主子能捞点好处,谁承想是个一毛不拔的。”

凤羽珩无意再听他俩接下来的卿卿我我,拎着金珍的那双绣鞋就回了柳园。

从两人的谈话来分析,她估摸着李柱应该就是李嬷嬷的儿子。大夫人手底下最能说得上话的肯定是她的奶娘,如今奶娘的儿子跟身边的丫鬟私通,这事儿若追究起来,是不好说也不好听啊!

可惜她今夜没心情玩耍,不然定是要好好逗一逗那一对露水鸳鸯。

再回柳园,已过了寅时。

凤羽珩从没指望回到凤府的第一晚能睡上安稳觉,却也没想竟然因为那个人失眠了。

她缩在床榻,双臂环膝,将那一晚在山里遇到紫莲男子的每一个细节重新回想了一遍,再次确认在她走之前那双腿是接好了的。不但接好了,她还拿了消炎药亲眼看着他吃下去。

凤羽珩有些后悔,只怪当天她刚来到这个世界,光顾着惊奇在自己身上发生的变化,而忽略了很多本该留意的事情。

那人重伤隐于山中,显然是被仇人追杀。而他身边只带一个侍从,如今怎么想都是极危险的。可她偏偏就在接好了他的腿之后撒手不再管,还坑走了他身上仅有的二十两银子。

“该死!”她下意识轻骂出声,可随即又沉下心来。

不走?可又有什么理由和立场留下来呢?即便留了下来,在面对追杀而来的仇家时,她又能帮上什么忙?难不成要把那人一起带进药房空间?

凤羽珩甩甩头,不行,物非所常即为妖,她总不能被人当成妖怪。在这种年代,一旦被认定妖物,搞不好是要被烧死或是浸猪笼的。

越想越心烦,干脆闪身进了空间里,从一层到二层不停地翻找起来。

腿断,毁容……她找了半个多时辰,却找不到一片能治好这两种伤的药来,挫败地坐到地上,即便这空间一直保持恒温状态,她依然能觉出阵阵冰凉。

凤羽珩始终记得那人一身狼狈却仍不失风度的样子,也始终记得自己在初见那张脸时一副没出息的傻样。

可现在有确切的消息告诉她,那人的脸毁了!

怪不得在京城门口看到他戴着面具,怪不得明明是凯旋的大军却不见一丝喜气。

仗是打胜了,可主帅重伤,伤到子嗣无能。

这叫一个男人怎么活!

凤羽珩觉得这个世界一次又一次地在挑战她的忍耐力,她相中的男人就这么不明不白地被毁了,她居然连仇人是谁都不知道。

欺她人生地不熟?欺她变成十二岁幼童?

没事,陌生地方待久了总会熟悉,她也总有一天会长大。

毁了她的东西,不管是谁,都是要付出代价的。 RtoG36g1H4grIL5E6VCY6PvwJyjv7juI/cQiNigd8pyczqm2SqU0c0q7rxIKrpO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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