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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烈焰

转眼就到了黄初三年(公元222年),二月。寒风拂过长江江面,天地一片肃杀。此时,蜀国之主刘备伫立在长江边,举目远眺,心中犹如长江的波浪,正前赴后继地翻滚着,奔腾不止。

益州牧兼治中从事黄权就站于刘备身边,君臣二人,各有心事,黄权亦是默然不语。

良久,刘备从沉思中回过神来,对黄权说道:“此次自秭归出兵攻打吴国,不知公衡有何谋算?”

黄权,字公衡,巴西郡人。刘备入蜀前,他曾是刘璋的主簿,后投降刘备,受到重用。此刻听到刘备发问,黄权望向刘备,许久不语,只觉眼前不断闪动着过去的峥嵘岁月。

时间真如流水般无情。当年刘璋请刘备入蜀讨伐张鲁时,黄权曾力劝刘璋,说刘备等人征战多年,闻名天下,请他来对付张鲁,不亚于养虎遗患。当务之急,应当守住四面关隘,静观时局变化。刘璋不听,决意派人将刘备请来,结果便是益州易主。说来真是铁打的益州流水的诸侯。如今刘备打算征讨吴国,蜀国诸多有识之士都持反对意见,然而大家都不敢说。黄权也不敢说。但是今天,他还是决定斗胆说出心里的话。

想定,黄权缓缓地对刘备说道:“臣有一计,不知该不该说。”

刘备望着黄权微微一笑,说:“有何不该,有话请说。”

黄权沉吟半晌才说道:“吴人强悍,擅长水战。而我方水军居于上流,乘水势而下,恐怕进易退难。不如让臣等为先锋攻击敌寇,陛下坐镇后方指挥即可。”

刘备一听,脸色一沉,不悦道:“不行!此次出征,朕志在必得。”

黄权一听就急了,马上叫道:“陛下……”

“不要说了。”还没等黄权把话说完,刘备大手一挥,厉声说道,“朕征战一生,何惧之有?孙权小儿,自然不在话下。朕已经想好了,朕要亲自出征,从江南出兵,你就坐镇江北,以防魏师偷袭。”

黄权瞠目结舌,望着刘备,慌得一时无话可说。刘备贵为一国之主,坐拥蜀地,竟要亲征吴国,若有个三长两短,蜀国岂非大势去矣!

半晌,黄权终于止不住哭了起来,叫道:“陛下,为蜀国计,请三思而后行啊!”

刘备面色深沉地望着黄权说道:“荆州之失,关羽之死,朕若不亲征报仇,天下人将如何看朕,别人不明白,难道你还不明白吗!”

刘备这话竟将黄权心中的万千言语尽数堵住,黄权只得低泣不语,叹息不已。

半晌,刘备抚着黄权肩膀说道:“朕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你是为朕好,但此次出征,朕一定会打个漂亮的胜仗。你就在江北好好给我盯着魏军。”

说完,刘备转身离去。

不日,刘备任命黄权为镇北将军,督江北诸军,自己则亲率诸将,从长江以南沿山截岭,在夷道猇亭驻军。

夷道县,汉朝时属南郡,几年前被陆逊占领,属吴国宜都郡。刘备率大军兵临城下,准备与吴国开战了。

此时,吴国诸将亦摩拳擦掌,准备应战。

吴军这边,也已部署停当,孙权以陆逊为大都督,假节,督朱然、潘璋、宋谦、韩当、徐盛、鲜于丹、孙桓等诸将,共五万人。

当年,曹操亲率数十万大军气势汹汹地杀奔而来,周瑜率五万水军出战。当时刘备说,五万水军恐怕太少。周瑜却说:“不少,你只管观战就行。”果然,曹操兵败赤壁,周瑜一战成名,这一战也成了流传千古的以少胜多的著名战例。如今,久经沙场的刘备已经虚岁六十二,而陆逊不过虚岁四十,也不知雄心勃勃、目空一切的刘备是否会步曹操的后尘,成就陆逊的一段千古传奇?

陆逊率领诸将,居高望远,见蜀军营帐沿江而设,起起伏伏,心中滋味复杂难言。这时,身旁诸将早就按捺不住,大声叫道:“大都督,刘备老贼都出兵了,你还犹豫什么!”

陆逊望了半晌,才缓缓说道:“刘备举军东下,锐气正盛,且其顺流而下,据守险要之地,易守难攻。即使一时发起攻击,亦不能速战速决。若战势稍有不利,影响全局,那就成了大问题。”

诸将一听,都不服地问道:“那依大都督之见,现在该怎么办?”

陆逊沉吟片刻,这才说道:“为今之计,宜按兵不动,安抚将士,静观时变。”

诸将更是不服,都齐声叫道:“都火烧眉毛了,还要静观时变吗?”

陆逊遥指远处,从容说道:“《孙子兵法》有云:‘夫地形者,兵之助也。料敌制胜,计险厄远近,上将之道也。知此而用战者必胜,不知此而用战者必败。’此处若是平原旷野,我方恐怕要受敌寇攻击角逐之苦。但举目望去,眼前尽是起伏的山峦。刘备沿山行军,军阵无法舒展,必会自困于山林之间,此刻我们应该等待时机,以逸待劳!”

诸将一听,又是不屑,又是激愤。一个声音冷冷传来:“大都督,您这莫不是畏战了?”

陆逊一听,转头默然看向诸位将军。这才真正意识到,眼前这帮将领,个个都不好驾驭。

朱然,字义封,其父朱治曾追随孙坚和孙策南征北战,为江东立下了不世功勋。朱然曾深得孙策喜欢,并与孙权同窗学习,与之情同手足,可谓孙权一大心腹。潘璋,字文珪,他性情放荡,嗜酒如命,后因赊酒无数,无钱还债,便追随孙权,得其赏识,后被孙权拜为将军,招募士兵,围剿匪贼。合肥之战中,张辽屡次袭扰孙权,潘璋数次冲锋陷阵,为孙权解围,被拜为偏将军。孙权派兵袭杀关羽时,潘璋属下又擒住关羽之子关平等人,可谓一代功臣。徐盛,字文向,此人素来以勇气闻名于世。孙权主事以来,他征黄祖,拒曹公,立下了汗马功劳。孙权向曹丕称臣后,曹丕派邢贞前来册立孙权为吴王,当时徐盛便异常愤怒,恨不能奋身杀敌,吓得那邢贞出了一身冷汗,这才知道东吴猛将能臣辈出。至于宋谦和韩当,就更不用说了,这两人都曾跟随孙策南征北战,当年孙策与太史慈在神亭岭猝然相遇,大打出手时,两人就在孙策左右。至于孙桓,那更是孙氏宗室,这时做的是安东中郎将一职。

这么一看,眼前这帮将领各个身怀绝技,既为主上心腹,又是有功之臣,既是得力爪牙,又是宗室贵戚,而陆逊本人一介书生,该如何统领这帮久经沙场的老江湖?

陆逊将眼睛一闭,又想起了一件事。

当年,曹操率军陈兵赤壁时,孙权为了稳妥起见,曾拜老将程普和周瑜为左右都督。赤壁之战时,程普因为资历老,与周瑜之间常有争执,赖周瑜安抚得当,这才有了赤壁之战的大捷。如今的情形,若不安抚好眼前这帮功臣老将、公室贵戚,吴军能一举击败刘备吗?

想到这里,陆逊缓缓睁开眼,猛地一拍剑,昂首说道:“诸君可知刘备是什么人?刘备其人,天下闻名,即便曹操亦对他颇为忌惮。今天刘备陈兵边境,可谓是一个强劲对手。诸君蒙受国恩,理当和睦相处,共破此虏,报答主上才是,为何如今却不听号令?我虽是一介书生,受的却是主上之命,主上委屈诸位听我指挥,自然是因为我还有些许长处。诸君本应各司其职,安敢推辞?”

话至此处,陆逊顿了顿,猛地抽出剑来,大声喝道:“军有军规,令出必行,不可违背!”

说完,陆逊狠狠地朝空气挥了一剑。诸将为他气势所慑,面面相觑,一时无言。

半晌,诸位将领才缓过神来,拱手朗声说道:“我们愿听从大都督指挥。”

陆逊神情肃穆,大声说道:“没有我的命令,谁都不可轻举妄动。为今之计,先静观其变,再作决定。”

“听令!”诸将齐声说道。

陆逊按兵不动,刘备却悄然行动了。

刘备派人沿着佷山开辟了一条通往武陵的路,又派出侍中马良携带金帛财宝,前往五溪游说土蛮,对当地酋长授予官职,以扫清路障。紧接着,他又派人从巫峡开始筑营,营房堡垒前后相连,一直抵达夷陵地界,前后足有数十屯营。

一切布置妥当,刘备便以冯习为大督,统领全部人马,以张南为前部督,率兵出击。

然而让刘备大吃一惊的是,半年过去了,陆逊竟像是决意龟缩不出似的,将蜀军视若空气。这场战事久拖未决,蜀兵也被限制在了山里,无法伸展自如。

刘备登高而望,望了半晌,似乎明白了什么。他连忙召来将领吴班,悄悄叮嘱了几句,吴班听完便匆匆离去了。没过多久,只见吴班拉起一支数千人的队伍来到一块平地上,若无其事地扎起了营。

这边吴军诸将一看这情形,犹如恶狼看见了羊,兴奋至极。立即有人向陆逊报告,愿请缨出战,消灭这支数千人的蜀军队伍,为国立功。

陆逊听完,抬眼四望,脸色一片凝重。

吴国将领见陆逊半天不语,着急问道:“大都督,您何不赶紧下令?”

半晌,陆逊摇头说道:“刘备此举必有诈,且静观其变。”

“有诈?”吴军众将又是一片哗然。两军相持已有半年之久,好不容易看见对方主动送上门来,这么好的机会,怎会有诈?

陆逊似乎看出了诸将的心思,又说道:“刘备征战半生,用兵老练,用这数千人马于平地扎营,不过是抛出的小小诱饵,就是要引得你我上当。一旦我们上当受骗,轻易出击,蜀军必有伏兵从斜谷杀将出来,将我军剿灭。我军一旦失利,便是失势。刘备得利,便是得势。且刘备居于上流,更会乘胜追击,气势如虹,如此,吴军就危险了!”

笼在诸位将军心头的迷雾顿时散去,众人不禁叹了口气,说道:“刘备果真如此阴险!”

陆逊微微一笑:“诸君若是不信,等着瞧瞧便是。”

陆逊自认是一介书生,却十分熟悉兵法人性。此刻,他克制住贪婪之心,就是为了避免上当。而那一边,刘备见陆逊按兵不动,心里一叹,悠悠说道:“此计已被陆逊识破,再躲起来就没意思了。”

说完,刘备只好令伏兵从斜谷出来,与吴班会合。

伏兵一出,山林间鸟雀惊飞,烟尘四起,惊得在远处观望的吴军将领直冒冷汗。果然如陆逊所料,若当初直接扑上去,恐怕就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此刻已经成了刘备砧板上的一块肉了。

吴军将领指着刘备伏兵对陆逊说道:“大都督英明,我们差点成了被吃掉的羊。”

陆逊轻轻一笑,从容说道:“之前之所以不听诸君之话,不愿贸然出击,就是料定对方会有这么一招。既然刘备已经亮出了爪牙,现在倒是一切都好办了。”

说完,陆逊转身回到军帐,立即给吴王孙权上了一道奏疏。

陆逊胸有成竹地写道:“夷陵乃要害之地,可谓吴国门户。此地虽易得,更易失。若失了此地,不仅有损于当地,更会令整个荆州陷入被动。所以今日之战,战则必胜,万望上下一心,共渡难关。刘备逆势而为,不牢牢守住自家,却将自己送上门来,可谓天赐良机。臣虽不才,愿借至尊神威,以顺讨逆,击败敌人。臣考察刘备历次行军用兵,总是败多胜少,由此推论,当不足为惧。最初,臣担忧他水陆并进,如今他却舍弃舟船,改用步兵,且处处扎营。臣已仔细观察其布置,料定其必不会再有其他变化。伏愿至尊高枕无忧,不必挂念!”

密信写成,陆逊派人用快马送出,即刻着手准备打响他此生最伟大的战役。想起来,这真叫人热血沸腾。昔日周瑜以赤壁一战而千古留名,而夷陵之战,也必将把他陆逊的名字载入史册。

此时已是闰六月。滔滔江水从三峡流经夷陵,在重峦叠嶂中,犹如巨蛇蜿蜒而走,回旋自如。湍急的江水一路奔腾,流至西陵峡口时,突然水流放缓。而夷陵正在峡口处,将吴蜀分隔开来,可谓国之门户。

陆逊率领诸将眺望峡口的蜀军,目光坚定地说道:“我们与蜀军僵持已半年有余,决战之时,就在今日!”

诸将不解,纷纷说道:“若要主动攻击刘备,何不在刘备刚刚抵达此地,立足未稳之时?如今蜀军沿江而下,已纵深五六百里,前后相守也已有七八个月,各地要害都已固守,此时出击,我们还有利可图吗?”

陆逊目光如炬,气定神闲地说道:“刘备久征沙场,经验丰富,可谓老奸巨猾。蜀军初出征时,军队士气正盛,况且刘备思虑周全,我军岂可进击?如今双方已相持超过半年,他占不到我们半点便宜,又无计可施,必定士气低落,若要取胜,就在今日。”

话毕,陆逊便开始调兵遣将,他令安东中郎将孙桓亲率一支军队,前往夷道县攻击蜀军前锋。接着,又派出一支军队试探性攻击蜀军的一个屯营。蜀军据险而守,扎营得法,吴军刚冲上去,没过多久就被敌人给吃掉了。

吴国将领们远观战局,跌足叹息着对陆逊说道:“早就说过了,蜀兵固守营地多时,防备有术,像这样贸然发动攻击,不过是徒然送死罢了!”

话才说完,有哨马来报,说安东中郎将孙桓被蜀兵围困,请求支援。

诸将一听说孙桓被围,又惊又怒,立即请求陆逊出兵救援。不料陆逊听说此事,却淡淡地说道:“任他去,不用去救。”

诸将对此难以置信,吃惊地望着陆逊说道:“孙安东可是公族,如今被蜀军围困,为何不去救他?”

陆逊镇定自若地说道:“安东平日颇得士卒之心,且城池牢固,粮食充足,有什么可担忧的?待我的计策得以施展,即使不去救他,到时他一样能够自行脱困。”

诸将听得此话,更觉莫名其妙,又追问道:“如今孙安东被围,派出去向蜀营发起进攻的士卒也已被吃掉,敢问大都督还有什么妙计?”

陆逊凝视着蜀兵连绵的屯营,缓缓说道:“我已经知道该怎么对付他们了。”

诸将将信将疑地看着陆逊,又看了看那依山耸立的蜀营,实在是不知道陆逊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药。

正值盛夏时节,天气炎热干燥,暑气蒸腾,闷热非常。陆逊望了望西垂的太阳,抹了一把身上的汗水,对诸将问道:“诸君以为刘备与曹操相比,如何?”

诸将齐声说道:“刘备当然不及曹操。”

陆逊又问道:“当年曹操陈兵长江,比今天刘备陈兵夷陵,又如何?”

诸将又说道:“当年曹操陈兵长江,江东无人不怕,如今刘备与之相比,那可就差远了。”

陆逊听得一笑,再问道:“当初我们对付曹操时,有多少兵?”

诸将异口同声地答道:“三万!”

陆逊再问:“如今我们对付刘备,又有多少人?”

诸将答道:“五万!”

陆逊定定地望着诸将,不疾不徐地说道:“周公瑾领三万水军,尚且能战胜曹操,刘玄德不如曹孟德,今天决战,我们有五万水军,还怕战胜不了刘备吗?”

诸将听得均是一愣,面面相觑,一时答不上来。

陆逊顿了顿,慢悠悠地问道:“当初江东是如何破曹操数十万大军的,诸君可还记得?”

诸将苦笑道:“先是火战,趁敌人自乱阵脚而击溃之。”

陆逊笑着拊掌说道:“这就对了,今日之战,我们不如故伎重施,将这把火再点一次,也让刘备永生不忘。”

“用火攻?”诸将一听,各个眼睛发直,汗毛倒立,往远处的蜀营望去。

陆逊悠然一笑,气定神闲地遥指蜀营,侃侃说道:“孙子兵法有云:‘发火有时,起火有日。时者,天之燥也。’如今正是炎炎夏日,天气闷热,树叶干燥,遇火便着,且刘备数十座屯营皆在四面立起栅栏,用以自保。此虽貌似无懈可击,但却犯了兵家大忌。蜀营据险而立,连绵七百余里,前进难,后退亦难,此时若放一把火,火借风势,风助火攻,咱们再趁乱出击,我料定刘备逃不出这重峦叠嶂,必要埋骨于此。”

诸将听陆逊娓娓道来,一时恍然大悟,纷纷鼓掌叫妙。

陆逊摇头叹息道:“时也!命也!当年曹操与袁绍在官渡决战,曹操用一把大火烧了袁绍的乌巢辎重,袁绍由此兵败;赤壁之战,曹操用铁索锁住了数十万大军,自以为越过长江如履平地,可惜天不助曹操,吹起一阵东南风,被周大都督用火攻之策,烧得曹操再也不敢陈兵东南;如今,我也要让刘备吃上一把火,叫他再不敢兵临夷陵,叩我国门!”

陆逊话才说毕,只听林中啪啪作响,漫山树摇。诸将望着天,都不禁一阵狂喜,叫道:“大都督,起风了,是东风,东风。”

此时,太阳摇摇欲坠,就要西沉。东风沿江而起,朝西吹去,吹动了满山树叶,吹动了蜀国营垒那连绵不绝的旗帜。

陆逊望着天色,脸上露出了笑容。

老子说:“飘风不终朝。”行军打仗的人都明白一个道理:昼风久,夜风止。黄昏之时吹起的这阵风,到夜里只会越来越猛,而天明之时必将停息。如果趁东风吹起时,在夜里用火攻,再趁乱出击,等明天一早,敌人定会尸横遍野。

诸将已经按捺不住内心的兴奋了,纷纷叫道:“决战就在今日,大都督赶紧下令吧!”

风吹过山林,不过片刻,天色就暗得更快了。众鸟归林,猿猴悲鸣,好一个寂静的黄昏。趁着这越来越浓重的暮色,吴军有一支队伍犹如一群轻巧的猿猴,个个怀抱一束茅草,神不知鬼不觉地沿着山势向蜀军营地摸去。

这时,天色彻底暗了下来。蜀营里一片寂静。相持长达半年之久,蜀军被困在这山里,进退两难,真是快要憋出病来。这些日子,士兵们吃饱喝足,闲来无事,也就早早地睡下了。他们并不知道,在自己疲劳懈怠的时候,死神正悄然降临。

山里不知什么鸟忽然呜呜地叫了起来,此起彼伏,由近及远,听得人毛骨悚然。鸟叫声刚歇,蜀营外便亮起了一束火光,紧接着又有一束火光冒了出来,不知是什么被点燃了。这时风助火势,那燃烧的火焰竟如水面的波纹般迅速扩散——一座营寨被烧着了,两座营寨被烧着了,一座座营寨都顺次燃起来了。

兵法有云:“火发而其兵静者,待而勿攻。”这是说,如果营外起火,营里却没有反应,说明敌人早有防备,不能轻举妄动。然而此时,山上起伏连绵的蜀军营寨中纷纷冒起火光,到处都是惊慌失措的悲鸣声,呼救声。陆逊遥望火光,静静地听着那沸腾喧嚣的声音,当即拔剑而起,朝天叫道:“火势已成,胜利在望,杀!”

杀字一落地,满山埋伏的吴军便一跃而起,争先恐后地向蜀国军营扑去。吴军水陆并进,一齐发难,将蜀军打了个措手不及。在这场残酷的混战中,蜀军将领张南、冯习、胡王沙摩柯等人皆被斩首。蜀军四十座大营相继陷落,另有蜀将杜路及刘宁等人无路可逃,只得请降。

在一片喊杀声中,毫无防备的刘备惊慌失措,只能夺路而逃。不得已之下,他只得率领属兵直奔马鞍山,一逃到山顶,立即陈兵布防。陆逊听说刘备逃到了马鞍山,岂肯放弃这活捉刘备的大好时机,亲率诸军,将山团团围住。身后的这场大火烧得半边夜幕通红,在烈火的舔舐下,种种惨状不堪言表。刘备在马鞍山的守军亦敌不过吴军攻势,顷刻之间,便土崩瓦解。

不得已,刘备只得趁着夜色仓皇逃跑。

刘备一逃,吴军自然紧追不舍。此处山路狭窄,道路奇险,又只有小路可走。刘备见吴军紧咬不放,挥剑对驿站官兵叫道:“放火,拦住他们!”

可惜山道驿站的蜀兵无火可放,只得将败逃之兵丢弃的铠甲或兵器等通通堆起来堵住山路,然后浇上油,点起一把火。冲天的火光犹如一道巨大的火墙,堵住了吴军的追兵。有了这一道救命的火墙,刘备终于得以逃脱,跑进了白帝城。

这吞噬万千生灵的厮杀声,震天动地地响了整整一夜。

刘备在白帝城里痛苦煎熬着过了一夜。第二天,天色微明,喊杀声渐渐平息。刘备登高远望,只见茫茫江雾笼罩着群山。等太阳渐渐升起,山雾尽散,他终于看清了这战场的惨状——蜀军的舟船、器械、水陆军资,全被吴军夺得一干二净。而蜀兵尸骸塞江而下,惨不忍睹。

刘备呆呆地望了半晌,又是羞愧,又是悲愤地说道:“我怎么会被陆逊小儿折辱,这定是老天爷干的呀!”

一语落地,真让人哭笑不得。

想当年,项羽兵败,英雄走上了末路,眼看大势已去,无可挽救,却不懂自我反省,反而仰天长叹,对下属说道:“今日之败,是天将亡我,非战之罪也!”

和项羽一样,四百年后的这一天,当刘备孤独地立于这苍凉的白帝城上,面对惨烈的败局时,竟也有如出一辙的仰天一叹。

先是不听劝告,以身犯险,当敌人扼守关隘,无法前进时,与之僵持不下长达七八月,直到敌人趁其懈怠,突然发起火攻,竟一败涂地,这难道也能怪天吗?

陆逊料事如神,事事尽在掌中,志在必胜。果然不出其所料,火攻之计一成,被蜀兵包围的孙桓也就自然而然脱困了。孙桓率兵归来,见到陆逊,感叹地说道:“刚被围时,不见救兵,心里对您十分怨恨。如今看来,真是错怪了大都督,还是您调度有方啊!”

陆逊在夷陵一战成名,奏凯而还。吴王孙权闻讯,亲自前来慰问。君臣相见,孙权心里不胜唏嘘。东汉末年,群雄逐鹿中原,三分天下的英雄们中,曹操和刘备这两位纵横天下的“老江湖”,竟然都输给了年轻的孙权。而孙权之所以能赢,全因为江东出了周瑜和陆逊这样的青年才俊。

这时,孙权才知道诸位将军与陆逊争执,被陆逊按剑呵斥的事情,心里不由一惊,对陆逊说道:“诸将不听调度,公为何不向孤奏明此事?”

陆逊肃然说道:“臣深受国恩,承受的重任大于个人才能。且诸将之中既有德高望重的老将及公族贵戚,又有您的心腹重臣,臣理当与他们共克大敌,成就大事。臣虽愚钝,却仰慕昔日蔺相如、寇恂为国事忍让之义。”

孙权一听,心里不禁对陆逊赞叹不已,自然也想起了蔺相如与寇恂这两段典故。

蔺相如是战国时代赵国人。最初他只是一个小小舍人,后出使秦国,因完璧归赵之功被赵王赏识,拜为上大夫。后来,蔺相如陪侍赵王参加渑池之会,席间秦王令赵王为其鼓瑟,却不肯为赵王回礼击缶,蔺相如无所畏惧,大声呵斥秦王,逼迫秦王向赵王回礼。蔺相如为赵国挽回了颜面,秦国也没占到便宜。回去后,蔺相如便被赵王拜为上卿,位于大将军廉颇之上。之后,心存不服的廉颇屡屡想羞辱蔺相如,不料蔺相如为赵国君臣团结考虑,多次有意避开廉颇。廉颇明白蔺相如心志后,心生惭愧,负荆请罪,从此将相相和,留下了一段千古佳话。

寇恂则是东汉开国元勋。寇恂有治世之才,被刘秀拜为颍川太守。当时执金吾贾复的部将杀了人,寇恂将其下狱,并按律将其斩首。贾复得知此事,深以为耻,对部众说道:“我与寇恂一同为官,今天却被他羞辱,大丈夫岂能忍受?待我与他相见,必叫他吃我一剑!”寇恂听说此事,时时避让贾复,不与其相见。有人对寇恂的做法十分不解,寇恂却解释道:“昔日蔺相如不畏惧秦王而避让廉颇,那是顾及国家大义,区区赵国尚知此义,我身居高位,岂可因私仇而忘却国家大义?”之后,刘秀得知寇恂与贾复结仇之事,便劝道:“天下未定,两虎安得私斗?”在寇恂的避让和刘秀的劝导下,贾复这才与寇恂重归于好。

如今强魏在北,刘备在西,三国分立,天下未定,不也正是需要将相和睦,共定天下吗?陆逊身为统帅,大敌当前而镇定自若,忍让诸将,共克大敌,真可谓吴国的栋梁啊!

想到这里,孙权仰起头哈哈大笑,对陆逊道:“你做得对。江东有如此大才,何愁天下不定?”

说罢,孙权便宣布赏赐诸将,加拜陆逊为辅国将军,领荆州牧,改封江陵侯。

庆功宴毕,诸将闻知刘备尚在白帝城,无不摩拳擦掌,纷纷请战。徐盛、潘璋、宋谦等联合上书,对孙权竞相夸口道:“刘备必可活捉,请求主上乘胜追击!”

孙权便召陆逊前来询问:“诸将求战,你如何看?”

此次陪陆逊前来见孙权的还有朱然,朱然率先说道:“此事万万不可。”

孙权疑惑地问:“有何不可?”

朱然望了望陆逊,欲言又止。良久,只听陆逊缓缓说道:“至尊可还记得关羽之败?”

孙权一脸疑惑,问:“关羽之败与刘备夷陵之败有何关系?”

陆逊侃侃答道:“当初关羽败逃,曹孟德尚在世,却没有派兵追杀关羽,就是担心关羽被杀,东吴解除了危机后,便转头对付他曹操。如今之势,何其相似。曹丕对外宣称帮助东吴讨伐刘备,实则内怀奸心,率一群虎狼之臣对江东虎视眈眈。此时东吴若一举剿灭刘备,曹丕西南方向的威胁彻底消除,他定会全力对付江东,到时江东又能以谁为依靠?留得刘备在,便能牵制曹丕,他便不敢对江东轻举妄动!”

陆逊话音落地,朱然亦昂首叫道:“主上,大都督所说,正是臣心中所想。”

孙权一听,望望朱然,又望望陆逊,点头赞道:“此话有理。夷陵之战,咱们就点到为止,留下刘备这只老虎,料曹丕君臣那群恶狼也不敢与东吴为敌。”

孙权一锤定音,决定不再追击刘备,便悠然转身,回武昌去了。

风依然吹拂着长江,吹过弥漫着哀伤的白帝城。年逾六旬的刘备困守于此,既无法前进,又无法后退,何等凄凉!不久,刘备退守白帝城的消息传入了成都城。成都城丞相府里,灯前,诸葛亮独自端坐,案几上放着一张军中急报,他一时失神,神情恍惚。

良久,诸葛亮仰头叹息,自言自语道:“孝直啊,若你还在,必能制止主上此次东征,即使随军东行,也一定不会让主上陷入危机之中。”

孝直,即法正。刘备东行时,有奇谋智术的法正已经溘然长逝。赵云和黄权的话,刘备或许不听,可法正如果还活着,他来劝阻刘备,倒是有可能奏效。可诸葛亮也是刘备的左膀右臂,他为何不劝阻刘备,反而在事后叹息呢?《孙子兵法》有云:“主不可以怒而兴师,将不可以愠而致战;合于利而动,不合于利而止。怒可以复喜,愠可以复悦,亡国不可以复存,死者不可以复生也。”此中道理,难道诸葛亮不懂?既然他懂,又为何不肯劝阻刘备?

事实上,诸葛亮当初也没料到,事情会如此结果。

诸葛亮心里自然是反对刘备与东吴交恶的。但是荆州之失及关羽之死,让刘备恼羞不已,积怒在心。诸葛亮与刘备共事多年,深知其个性,若在其盛怒之时劝阻,多数是无法奏效的。而他打消劝阻之念,当然还有一个考虑,那就是蜀军居于长江上游,能借助地形优势。以刘备毕生丰富的征战经验,即使不胜,想必也不会大败而返。岂料人算不如天算,江东竟有这么一个不世出的军事天才陆逊,将刘备的一举一动都看得清清楚楚,并伺机一举击破了蜀国军队。

夷陵之败,难道真的是天意?

事已至此,诸葛亮只能揣着明白装糊涂。夷陵之败,他当然不能怪罪主上。身为丞相,只能想方设法为主上开脱一切罪责。当初袁绍在官渡之战前,受到田丰等人劝阻说:“不要贸然行动,轻易出战,战则必危。”不料,田丰一席话惹得袁绍大怒,被关了起来。官渡之战失败后,袁绍反省自己了吗?当然没有。他非但没有释放田丰,反而恼羞成怒,派人将田丰杀了。袁绍气量狭小,曹操也好不到哪儿去。曹操在赤壁之战中吃了败仗,竟还大言不惭地给孙权送去了一封信,信上说:“赤壁之战,恰逢瘟疫横行,孤烧船自退,竟使周瑜小儿虚获大名。”曹操数十万大军输给了周瑜的五万水军,心中自然是有一万个不服,所以退军路上他还说了一句:“若是郭奉孝在,孤不至于沦落至此。”如今刘备输给后起之秀陆逊,诸葛亮当然知道他心里亦有一万个不服,只能替刘备开脱道:“若是孝直在,主上便不至于陷入如此危险的境地!”刘备自己也叹道:“此次战役,我为陆逊小儿所折辱,这难道不是老天爷的意思?”

这恐怕就是人的劣根性的一种。

袁绍、曹操、刘备等人人性的弱点在失败面前暴露无遗。若能找出一个可以充当正面典型,冲破人性盲区的人,或许要数汉高祖刘邦。

无论如何,如今败局已定,叹息也好,埋怨也罢,又有何用?所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当刘备连营七百余里,准备与吴国开战时,有人已经断定不出数日,刘备必败。

作出这个判断的人,正是曹丕。

蜀吴相争,曹丕远在洛阳观战,心里自然是惬意无比。表面上看,他选择站在孙权这一方,支持吴国对抗刘备,可谁知道他心里想的究竟是什么。当曹丕听说刘备于长江沿岸的山林之地结营七百余里,心里不禁冷笑,对群臣慢悠悠地说道:“刘备败局已定!”

群臣一时不解,问道:“陛下何以见得?”

曹丕摇头叹息道:“《孙子兵法》有云:‘不知山林、险阻、沮泽之形者,不能行军。’刘备不知兵法,竟然在地势险峻之处扎营,还将营寨前后连接长达七百里,这已犯了兵家大忌。朕料定不出数日,孙权报捷的奏书就要送到朕这里来了。”

所谓不被蛇咬,不知蛇的可怕。当初曹操就是用铁索连接战船,才让周瑜有机可乘,刘备身为赤壁之战的参与者,怎么会如此不长记性?

真是可悲可叹!

曹丕的叹息声还未散去,孙权的报捷书信果然就到了。

但是,曹丕看着孙权的奏书,却半点也笑不出来。他不希望孙权赢,当然也不想刘备输。他最想看到的结果当然是双方展开一场旷日持久的恶斗,直斗到两败俱伤,无力挣扎,然后他再坐收渔利。但是,孙权却让他的心愿落空了。

终究是人算不如天算。曹丕轻叹一声,缓缓闭上眼,不想再说话了。

转眼就到了七月。七月,冀州大旱,到处爆发饥荒。此时,长江以北亦是一片狼藉。夷陵之战,刘备虽然逃脱,匆忙之下却忘了在江北防备魏军南下的黄权。此时的黄权叫苦连天,却无可奈何。他想撤兵返回蜀国,却发现道路已被东吴截断。既无法返回蜀地,又不能向吴国投降,思前想后,他决定率军投降魏国。

黄权投降魏国的消息传回蜀国,蜀国官员立即向刘备请示逮捕黄权的妻儿老小。刘备听后,半天不语,良久,才摇头说道:“是孤负了黄权,黄权并未负孤!”

一语落地,令人唏嘘。刘备自诩汉高祖刘邦后裔,总算还有些高祖遗风,在重大错误面前,毕竟是低头认错了。夷陵之战前,黄权就曾劝说刘备在后方留守,让他为前锋,去与吴军交战。现在看来,黄权竟是对的。且黄权被吴国所迫,无路可去,不投降吴国而投降魏国,亦在情理之中。既然如此,刘备又有何理由去拘捕人家的妻儿老小呢?

刘备传令,不许拘捕黄权全家,待之如初。

或许,这就是刘备承认过失、承担罪责的另类表达吧!

此时,在遥远的洛阳城里,曹丕听闻黄权率军前来投降,喜出望外,亲自召见黄权。蜀吴相争,他本就渴望从中渔利。如今看来,黄权来降,就是一大好处啊。

曹丕备酒设宴,为黄权接风洗尘。酒过三巡,曹丕饮了一口酒,啧啧赞道:“君舍逆效顺,不远千里前来投奔,是仰慕古人之风,效仿过去的陈平、韩信啊!”

想当年,楚汉争霸之时,陈平、韩信曾于西楚霸王项羽麾下效命。岂料项羽徒有匹夫之勇而无识才之能,陈平、韩信先后离开项羽,转投刘邦。刘邦识才,让陈平和韩信各自建功立业,大放光芒。如今曹丕重提汉朝典故,将黄权比作陈平、韩信,也算是十分抬举了。

黄权不禁叹息道:“陛下言过其实了!”

“哦?”曹丕两眼定定地望着黄权。

黄权顿了顿,缓缓地说道:“臣曾受汉主厚待,于臣而言,降吴绝不可能。然还蜀无路,只能前来向陛下效命。且败军之将,免死即为侥幸,何敢慕古人之风!”

“公所言极是!”曹丕顿了一下,又问道,“不知将军在蜀中担任什么职位?”

黄权一听,望着曹丕,羞愧地说道:“任镇北将军一职。”

曹丕若有所悟地说:“刘备可是要你防备我魏军南下?”

黄权重重地点头:“正是!”

曹丕突然仰头哈哈大笑:“天意!一切都是天意啊!”

黄权愣愣地望着曹丕,一时莫名其妙。

曹丕笑了一会儿,才缓缓说道:“夷陵之战,刘备不以公为前锋,反而以公为镇北将军,此为一大失策;刘备亲率大军,竟于山林险阻中以木栅连营七百余里,犯了致命的过错。如今,刘备败北,公率军来投我,是天助曹而不助刘,天意啊!”

曹丕一席话说得黄权心情愈加沉重,半天不语。

良久,曹丕眼中流露出得意之色,悠然说道:“公既然前来效命,朕就拜你为镇南将军,封育阳侯。南边是非多,以后就拜托将军了!”

黄权一听,连忙拱手说道:“臣遵命!”

曹丕若有所思地顿了一下,又想起一事。昔日陈平舍弃项羽转投高祖刘邦,刘邦问陈平居楚时担任什么官职,陈平答曰:都尉。高祖刘邦便拜陈平为都尉,又让他当了自己的护卫统领。今日,黄权既已被封为镇南将军,是不是还缺了点什么?

半晌,曹丕回过神来,感叹道:“朕加拜你为侍中,今后与朕同进同出。”

黄权愕然,连忙说道:“臣何德何能,能陪在陛下左右?”

曹丕哈哈一笑,说道:“既然公有陈平之举,朕便以陈平之才待公,有何不妥?”

黄权听得又是羞愧,又是激动,忙不迭地说道:“陛下之恩,臣不敢忘;陛下之命,臣不敢辞!”

曹丕又是哈哈一笑,举起酒杯肃然道:“天下未定,朕愿与公共克大敌,开创万世基业。”

黄权亦举起酒杯,君臣对饮。

曹丕为人,一举一动,必有打算,向来思虑缜密。关键之时,必有关键之举。他拜黄权为镇南将军,意图十分明显,就是想用其对付孙权,助自己一臂之力。他跟孙权周旋多时,或许现在已经到摊牌的时刻了。

曹丕为何想跟孙权翻脸?那是因为他自觉上了孙权的当。一想起这事,他心中就隐隐作痛。

之前,孙权将于禁送回来时,还将于禁的护军浩周以及军司马东里兖一并送回来了。孙权这样做,看起来真是诚意十足。曹丕当然高兴,便将浩周和东里兖召来询问:“孙权此人可信吗?”

护军浩周爽快答道:“孙权臣服之意,十分真诚。”

军司马东里兖却摇头说道:“依臣之见,此人不一定是真心称臣。”

曹丕一听,看了看浩周,又看了看东里兖。良久,才说道:“朕心里有数了。”

当时,曹丕选择了相信浩周,便派人封孙权为吴王。之后,曹丕又派浩周出使吴国。浩周对吴王孙权说道:“陛下不信大王会让太子入朝为质,臣便以全家百余口性命为担保,这才取信于陛下。”

孙权听后,泪湿衣襟,指天发誓,说一定会让太子入朝。

浩周得到孙权的许诺,心满意足地回魏国复命去了。不料,曹丕左等右等,就是不见孙权将太子孙登送来。每次追问,孙权都以虚辞拖延,顾左右而言他,就是不见实际行动。曹丕见状,便派人告诉孙权,他准备派侍中辛毗和尚书桓阶前往东吴与孙权订立盟约,并让孙权遣太子入朝为质。孙权一听此消息,只好回话说,盟约之事,决不接受。

既然不肯遣送太子入朝,就说明之前所说的那些话,通通都是骗人的。

曹丕被激怒了。看来,只有兵临城下,才能令孙权乖乖低头。

主不可以怒而兴师。怒而兴师,乃是不祥之兆。曹丕默默地想了想,决定还是先找个人来问问。

曹丕想找的人,正是贾诩。

在魏国的政治舞台上,贾诩是一个十分低调的人。当初,曹操想立太子,左右为难之时,贾诩提起袁本初和刘景升父子的故事,点醒了曹操,曹操这才决意按嫡长子继承制立曹丕为太子。曹操立太子后,贾诩却没有以此邀功。他自知不是曹操旧臣,又长于谋略智术,害怕被人猜忌,便关门自守,谢绝私交。即便贾家男女婚嫁,亦不敢和高门大姓结亲。尽管贾诩把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半点不漏,天下人一谈论起有智慧、有谋略的人,还是会想起他来。也正因如此,曹丕登基后,便拜贾诩为太尉,封其为魏寿乡侯。

如今,曹丕想对孙权用兵,贾诩身为太尉,自然该问他一问。

曹丕亲自前往太尉府,一见到贾诩,就问道:“朕欲讨伐抗命者以统一天下,不知吴蜀两国,该先讨伐哪一国?”

贾诩沉吟良久,缓缓说道:“攻城略地,需先手握兵权,建立大业,崇尚德政,教化万民。陛下顺天受命,安抚四海,宜以德行抚育百姓而等待时机,如此,平定天下也就不难了。”

曹丕默然不语,等着贾诩把话说完。

贾诩顿了顿,又继续说道:“吴、蜀虽是蕞尔小国,却都有险可守。刘备有雄才大略,诸葛亮有治国之才,孙权能明辨虚实,陆逊则料敌如神。两国有如此君臣,且又据险以自守,水军游于江河之间,恐怕一时难以取胜。所谓用兵之道,先胜而后战,先衡量敌人的虚实再选择良将,这样一旦开战,才能作出正确的决策。臣以为,魏如今国之内,群臣之间,无人可与刘备、孙权抗衡。即使陛下亲率大军出征,也未必有胜算。所以,依臣之见,若为长远计,应先安抚百姓,推行德政,再相机而动。”

曹丕听了这番话,神情恍惚。良久,他才回过神来,沉声问道:“依贾太尉之见,是不同意用兵喽?”

贾诩身体一颤,用浑浊的双眼望着曹丕,语气虚弱:“陛下,老臣今年已七十有六,行将就木,不过是一具还能动的僵尸罢了。陛下若是亲征,老臣行动不便,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古人语,鸟之将死,其声也哀;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老臣这番话,也算是尽忠之言,愿陛下三思而后行。”

曹丕一听,眉头微微一皱,说道:“朕知道该怎么做了,贾太尉就先歇息吧。”

曹丕说完,就站起身来,头也不回地走了。

贾诩看着曹丕离去的背影,嘴角不由一阵颤抖。自从跟随董卓南征北讨,他献计无数,从未失算。回首往昔,凡听其计者,皆能收获惊喜,凡不听其计者,无不跌足叹息。贾诩自知此生最后一计已献给了曹丕,不过看来不会被采纳了。

“曹公啊,为了江山基业,臣已经尽力了。”贾诩心里默念,缓缓闭上眼睛,眼角淌下了两行浊泪。

曹丕一离开太尉府,他打算出兵东吴的消息便在洛阳官场传开了。这时,侍中刘晔闻讯匆匆赶来求见曹丕。

刘晔一见到曹丕,劈头便问:“臣听说陛下要亲征东吴?”

曹丕微微一笑,叹息一声,说道:“刘侍中啊刘侍中,你果然料事如神。当初孙权称臣请降,你曾说,孙权突然请降,必然事出有因,如今一看,孙权果然是为了对付刘备,不得已才向朕请降。孙权全力对付刘备时,你又劝朕向东吴出兵,奈何朕当时看走了眼,没有听从你的建议。但是如今朕实在咽不下这口气,决定对孙权用兵,不知侍中有何见解?”

刘晔一听,急得直跺脚,连声说道:“陛下,万万不可啊!”

曹丕定睛望向刘晔,讶然问道:“之前满朝文武无人同意出兵东吴,只有你提议用兵,如今朕决意对东吴用兵,难道不是正合你的意吗?”

刘晔一听,一时急得不知如何是好。正踌躇间,他想起了当初自己以主簿身份随曹操出征刘备之事。当时曹操夺取了汉中,刘晔曾提议乘胜追击,杀向成都,曹操有所顾虑,没有采纳他的建议。几天后,曹操再问刘晔,此时可否向成都进军。刘晔却摇头说,形势已经大变,机会已失,现在出兵,为时已晚。曹操只好撤兵。不料今天,曹丕竟然又犯了一样的错误。

当初刘备挥师东进,那正是进攻东吴最佳时机。现在夷陵之战已经结束,东吴大胜,士气正旺,曹丕现在出兵,能有几成胜算?

想到这里,刘晔摇头说道:“兵势无常。此一时,彼一时。夷陵一战,孙权得志,吴国万众一心。且东吴以长江大湖为天然屏障,此时绝不可仓促出兵啊!”

曹丕一听,心里十分不悦,默了半晌,冷冷地说:“就是因为孙权得志,我才要挫一挫他的锐气!他答应遣太子入朝为质,说来说去,最后却是一场骗人的把戏。你说这口气,朕能忍吗?”

刘晔娓娓劝道:“向东吴用兵,不在一时。我们可以再等战机出现。”

曹丕冷笑一声:“战机?现在就是最好的战机。当初公劝朕出兵时,朕见他姿态卑屈,便未出兵征讨。如今他翻脸不认账,不肯送太子入朝为质,那朕还客气什么?这不正是最佳的战机吗!”

刘晔急得又说道:“主不可怒而兴兵,陛下三思啊。”

曹丕一听,仰头哈哈大笑:“朕并未发怒,朕正得意这战机的降临呢。好了,朕意已决,公无须多言。”

说完,曹丕转身离去。刘晔一人呆呆站在原地,失魂落魄。

时间很快就进入了九月。晚秋时节,天气转凉,放眼望去,一派肃杀的景象。不久,曹丕与孙权终于兵戈相向,这茫茫天地之间,又将再度燃起战火。曹丕命令征东大将军曹休、前将军张辽、镇东将军臧霸率军从洞口出发,令大将军曹仁出濡须,令上军大将军曹真、征南大将军夏侯尚、左将军张郃、右将军徐晃包围南郡。此时,东吴亦调兵遣将,孙权以建威将军吕范统领五路军马,以水军抵挡曹休;遣左将军诸葛瑾、平北将军潘璋、将军杨粲等救援南郡,裨将军朱桓则率军与曹仁在濡须对峙。真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一个月后,十月初三这天,曹丕突然发布了一道诏书——他决定在洛阳附近的首阳山东侧建造自己的陵墓。曹丕要求丧礼一切从俭,不用金银明器,一律用瓦器,并下令将这份诏书藏于宗庙,副本则放在尚书、秘书、三府。

虽然古代皇帝们都是生前就开始建造陵墓,但曹丕今年不过三十六岁,且此时魏吴两国即将开战,颁布此诏,可真是耐人寻味。似乎这是曹丕在向世人宣告,他已经做好了必死的准备。

就在曹丕准备兴兵的时候,孙权的态度似乎又发生了改变。东吴境内,尚有诸多土著未被征服。内有心腹之患,外有强敌,孙权不得不给曹丕上书,在书中以卑微至极的言辞、自责的态度说道:“若您认定我罪大恶极,定不肯容我,那么就允许我把土地还给人民,寄居交州终老一生吧。”

孙权的态度十分明显,魏吴两国若是交战,遭罪的还是百姓。

贾诩曾对曹丕说,孙权是个能明辨虚实的人。但何为虚,何为实,恐怕只有孙权心里明白。从曹操时代到现在,孙权总是以无比卑微的姿态,对曹氏父子说着表面恳切的辞令,背地里却热切地追逐着最实在的利益。为了那实在的利益,他从不在乎说过多少甜蜜的谎言。在这两国即将兵戎相见的当口,他竟企图以最卑屈的姿态麻痹敌人!

孙权似乎要将那套骗人的把戏坚持到底了。接着,他又给浩周写了封信,说想为太子孙登向曹氏宗室求婚。又说孙登年幼,想派孙长绪和张子布随孙登一起入朝为质。这话说了一次又一次,曹丕和浩周这对屡屡被骗的君臣早就听腻了。正所谓听其言,观其行,一切漂亮的外交辞令,没有实际行动作支撑,永远只是一纸空言。

曹丕收到孙权的文书后,两眼一瞪,冷笑一声,毫不客气地回信道:“朕与君之间,大义已定。君以为朕喜欢劳师远征,远赴长江汉水吗?如果你早上将孙登送来,那朕晚上就撤兵。”

何谓大义已定?按曹丕的说法,吴国向魏国称臣,魏国则为宗主国,这便是大义。如果孙权当真认可这君臣关系,就马上把孙登送来,以示诚意。不然的话,双方就只能兵戎相见了。

很快,孙权收到了曹丕的回信,他看了半天,叹了口气,心里知道,那套说辞已经彻底失灵了。

既然已经撕破脸,那就开战吧!

孙权一怒之下,改元黄武,亲率大军赶赴长江边,与魏军抗衡。

当初曹丕刚刚登基时,就改元黄初;后来刘备称帝,又改元章武;如今孙权亦改元黄武。这些年号究竟是什么意思,认真追究起来,这里面还大有文章。按五德始终说,东汉崇尚火德,曹丕取代东汉,就须代之以土德。土德崇尚黄色,于是便改年号为“黄初”。刘备自诩为高祖后裔,只能继承火德,将事业进行到底。“章”字意为秩序、条理,而“武”则是武力、武功、征伐之意。刘备改元“章武”,就是想通过赫赫武功,让汉朝天下恢复条理和秩序。而孙权改元“黄初”的意图也相当明确,就是表明不愿再向曹丕称臣,也要“自立门户”称帝。

孙权心中自然不服:曹丕能称帝,为何我不能?曹丕能取代东汉,为何我就不能?黄武,就是表明他要以武力征服天下,从曹丕手中抢走这土德之运。

孙权的狐狸尾巴终于露出来了!三国时代,从此正式开启。

那一边,曹丕见孙权不再称臣,气得一蹦三丈高,立即从许昌出发,踏上南征之路。

十一月十一日,曹丕抵达宛县。

曹丕刚到宛县,远在洞口(今安徽省和县南长江渡口)的征东大将军曹休就来信了。

曹休,字文烈,曹操同族子侄。东汉末年,天下大乱,曹氏宗族四散,各自逃离乡里。当时曹休不过十余岁,父亲去世后,他独自与一位门客办了丧事,便带上母亲,渡江逃往吴郡。后来,曹休听说曹操举兵,便改名换姓回到北方求见曹操。曹操一见曹休便夸道:“此吾家千里驹也!”此后便令曹休与曹丕同起同住,吃穿用度皆与曹操亲子无异。此后,曹休便跟随曹操出征,在军中担任虎豹骑宿卫统领一职。当年,曹操率兵进入汉中讨伐刘备时,以曹洪为帅,任命曹休为骑都尉。曹操曾对曹休说道:“你名义上是参谋,实际上是统帅!”这话传到曹洪耳朵里,曹洪便事事听从曹休指令。曹休也不负曹操所望,在汉中大破刘备属将吴兰,连虎将张飞亦只能闻讯而逃。曹操死后,曹丕登基,曹休更是一路升迁,被拜为镇南将军,统领诸路军马。此次出征,曹丕便任命曹休为征东大将军,统帅各路人马。

曹休出师时,文帝曹丕亲自为他送别,临行前,曹丕下车,紧紧握住曹休的手,那托付之意,不言而喻。在这紧要关头,曹休岂能辜负曹丕所托?他在洞口扎营后,雄心万丈地给远在宛县的曹丕写了一封请战书,说道:“臣愿亲率精锐,横渡长江,从江南之地取得补给。臣若遭遇不幸,请陛下万勿挂怀。”

曹丕看着信,心里立即火烧一样着急起来。

说到行军打仗,一定要谋定而后动。有利则上,无利则止。曹休身为主帅,没有制胜的方案,仅凭胆量就想征服江东,这绝非取胜之道啊。

曹丕一时手足无措,埋头叹息,不知如何是好。

这时,有人见曹丕满脸忧色,便说道:“陛下满脸忧愁,是因为安东大将军曹休要横渡长江之事吗?”

曹丕猛地抬头,定睛一看,来者竟然是董昭。

董昭何许人也?说来令人唏嘘。当初,曹操纵横天下,身边有众多谋臣,然而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郭嘉走了,荀彧走了,程昱走了,贾诩也已经老得走不动了,刘晔被曹丕厌弃。如今留在曹丕身边,为他出谋划策的,也就只有董昭了。

曹丕见到董昭,犹如见到救命稻草,连忙问道:“安东大将军想横渡长江,与敌人交战,公以为如何?”

董昭立即摇头,神情严肃地说道:“难。”

曹丕紧紧盯着董昭问:“难在何处?”

董昭心中似有万千韬略,目光炯炯地望着曹丕说道:“魏师之中,唯曹休愿渡江作战,然而独木难成林,此事要成,须诸将配合才行。臧霸等人既富且贵,毫无斗志,无法配合,因此困难。诸位将领如今不过是想保住爵位,岂肯冒险?一旦曹休孤身涉险,必会受挫。到那时,即使陛下命令诸将渡江,他们也会犹豫不决,不听命令啊!”

董昭一席话正合曹丕心中所想。曹丕听得冷汗直冒,顿了顿,又问道:“那么当务之急,如何是好?”

董昭道:“陈兵长江,以待时变。”

曹丕沉吟良久,这才说道:“那我就先按兵不动,不让曹休出兵。”

当时的洞口是长江中下游的重要渡口。此时风卷长江,巨浪滔天。长江以北,曹休、张辽和臧霸等将领正虎视眈眈。与其隔江相对的正是东吴老将吕范。之前,孙权拜吕范为平南将军,屯兵柴桑;后孙权迁都武昌,便改拜吕范为建威将军,封其为宛陵侯,任丹杨太守,治理建业,督管扶州至大海这一片区域。

东吴将领各个枕戈待旦,提防着曹休等渡江,一旦魏军渡江,建业便沦陷在即。吕范身系建业之安危,岂能让曹休得志?

吕范率领徐盛、全琮、孙韶等人,全神贯注,时刻紧盯着对岸。

两边都在等待战机的出现。

这时,天地之间爆发出长江巨浪的怒吼声,天不知不觉地暗了下来,接着,江上起了狂风,狂风掀起巨浪,猛烈地拍打着战船。那拍打之声一阵接着一阵,叫人胆寒。

在巨浪的拍打下,战船开始摇晃,吕范听着这巨浪声,望着随波摇摆的战船,又看了看灰暗的天空,心中顿然涌起一阵恐惧。

“传令!将战船系牢!”吕范大喊一声,便跑下了船板。

吴国将士得了军令,立即跑去拉绳索。江面上风声如吼,人声鼎沸,大家都忙得不可开交。

这阵狂风是从东南方向吹来的。隆冬十一月,海上难见台风,这狂风是怎么起来的,真叫人莫名其妙。狂风大作时,曹休也正在对岸远望。他看见东吴水军战船东摇西晃,心里不由一阵狂喜。只听他迎风大声呼喊道:“天助我也!战机来了!”

诸将闻言一惊,纷纷赶了过来。

此时,凶暴的狂风横扫东吴战船,折断船桅,拽断船索,吹散船只。那些被吹散的战船晃晃悠悠地向北岸漂来。

这简直如有神助,将肉白白地送到嘴边!曹休当即下令准备战斗。

当东吴那些被暴风吹散的战船漂过长江中线,继续向北岸漂来时,曹军战船四出,犹如恶狼扑羊,围着被吹散的东吴战船撕咬。吴军战船上一片鬼哭狼嚎,被斩杀者及俘虏者数以千计。

此时,一匹快马仰天长嘶,向宛县奔去。没过多久,曹丕得知长江起大风,东吴战船被吹散,曹军大胜,心中一阵狂喜。本来犹豫是否出兵横渡长江的曹丕当即下令魏军乘胜追击,杀过长江。

这匹嘶鸣的战马,又将曹丕的诏书从宛县快速送回了洞口。

诏书抵达曹休军营时,长江已是一片风平浪静。东吴援军及时赶到,与曹军在长江中鏖战了几个回合,便鸣金收兵了。然而,曹休一看到曹丕准许渡江作战的诏书,便两眼放光,心里狂喜,认为建立不朽功业的机会已经到了。

曹休举目远望,只见东吴水军正晃晃悠悠地返回南岸,立即命臧霸率军追击。

臧霸领命而去。奈何东吴已做好万全准备,见曹军追来,立即调头与之激战。这一战,东吴大胜,将魏军打了个落花流水,魏军将军尹卢战死。

这一来一去,算是扯平了。

十一月三十日,天上出现了日食。

孙权在武昌城头仰望天空,默然不语。此时,他已经得知曹军与吕范水军在长江打了个遭遇战。东吴水军虽然受损,但对方亦有损失。然而让他忧愁的是,此次曹丕举国之力而来,不再像赤壁之战后的虚晃一枪,装装样子。如此看来,两国必有恶战。既然如此,必得稳住长江上游的刘备,不然两面受敌,东吴怎么受得了?

孙权想了想,决定派太中大夫郑泉前往蜀地,请求与蜀国恢复邦交。

不久,消息传回。蜀国派太中大夫宗玮前来回复说,同意两国恢复往来。

压在孙权心头的一块石头终于落了下来。

然而,白帝城中的刘备却耿耿于怀。刘备听说魏军准备与吴国大战,便给陆逊写了一封信,十分不甘地说道:“听说曹贼兵临长江、汉水,此时我若举军东下,不知将军还能抵挡得住否?”

不日,刘备收到了陆逊回信,信中这样说道:“贵军新败,创伤未复。两国刚刚恢复邦交,您不想着弥补过错,竟有空穷兵黩武?若您还不自知,举残兵而来,只怕有去无回呀!”

陆逊的信让刘备看得又激愤又悲哀,气得一阵猛咳。

当年曹操与袁绍在官渡对峙,刘备曾劝刘表对曹军出兵,趁火打劫,刘表不听,错失良机。如今魏吴相争,亦是蜀国趁火打劫的大好时机。奈何夷陵大战后蜀军元气大伤,一时心有余而力不足。

想到这里,刘备不禁抚着胸脯叹息道:“若我再年轻十岁,决不让陆逊得志。奈何我已年老多病,不然立即出兵,灭吴就在顷刻之间!”

此时窗外江风呼啸,天地之间苍凉一片。刘备默默地居高远眺长江,眼睛一阵潮湿。英雄暮年,无力东征,壮志未酬。难道苍天真要刘备就此埋骨白帝城了吗?

突然,刘备猛地捶了捶胸口,闭上眼,缓缓地瘫倒在地。

刘备终究还是老了。天下还是那个天下,然而纵横天下的早已不是当年的旧人,或许到了把这片天地让给那些后起之秀的时候。

岁月便像这奔腾不息的长江,从不为谁而停留。

长江下游,曹休与吕范才交过手,长江上游,东吴水军就悄然出动了。

吴军将领孙盛率领万人强占江陵中洲,用以支援南郡。

江陵中洲即百里洲,是长江中的一个小岛。从枝江县西至上明,东到江津。江津北岸就是江陵故城。江陵城当时是南郡的政治中心,为兵家必争之地。那一厢,曹军见吴军行动,亦不甘落后,挥师进攻。

黄初四年春,天气乍暖还寒。曹真派老将张郃向孙盛发起进攻。张郃久经沙场,是一员悍将。他一怒之下,一举夺取了江陵中洲,牢牢地把这块地盘握在了手里。

魏军旗开得胜。此时,位于曹休上游的曹仁亦不甘落后,领军数万,扬言要攻占濡须渡口以东三十里处的羡溪,却是声东击西,一见敌人离开濡须渡口,便马不停蹄地直取濡须。

此时,吴军负责守备濡须渡口的将领是朱桓。

朱桓,字休穆,吴郡人。孙权初为将军时,他做的是给事幕府,担任余姚县令。之后,丹杨、鄱阳盗贼蜂起,攻城杀人,处处屯聚。孙权便以朱桓为将,前往讨伐。朱桓平定盗贼有功,被拜为裨将军,后镇守濡须渡口。

朱桓听说曹仁要攻打羡溪,立即分兵前往救援。不料兵一发出,便见曹仁举兵朝他扑来,朱桓心里一惊,大呼上当。惊慌之下,他不得不派出快马,调回前往羡溪的军队。

可一切都已经迟了,调兵的将令刚刚发出,曹仁已经如一只猛虎般扑到了面前。

此时,朱桓军中不过五千人,诸将听闻曹仁率兵前来,不禁各个色变,人人自危。

曹仁何许人也?在曹氏子弟中,曹仁是个罕见的智勇双全的将领。此人破袁术、攻陶谦、征吕布、迎天子、伐张绣、攻袁绍、拒周瑜,可谓战功赫赫。当年江陵之役,周瑜大兵压境,守备江陵的曹仁不畏强敌,于军中招募死士三百人,率军出城与敌人大战,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后来曹操谈起此事,都不禁感叹曹仁真乃天人也。

如此悍将,突然率军扑来,且吴军兵少将寡,岂能抵挡?

朱桓见军中一片惊惧,却镇定自若,从容说道:“两军相对,胜负在于将领,而不是人数多寡。今日之战,我必胜。”

诸将见朱桓自信满满,心中狐疑,不敢吱声。

朱桓似乎看破了诸将心思,淡定地问道:“诸君不如说说,曹仁用兵,与我朱桓相比,如何?”

诸将一听,面面相觑。曹仁南征北战,立下无数战功。朱桓此前不过靠着征讨山贼,立了点军功罢了,此刻,他竟不把曹仁放在眼里,着实让人吃惊。

半晌,诸将心虚地问道:“曹仁……曹仁不如将军?”

朱桓微微一笑,跟诸将讲起了兵法:“兵法有云:‘兵有客之分,有主人之分。客之分众,主人之分少。客倍主人半,然可敌也。’此说虽有理,却是指在平原无城池可守之地,且士卒勇怯相等的情况下的用兵之道。”

话音刚落,朱桓语气激昂起来:“今天我们情况大有不同。曹仁非智勇双全之将,士卒又胆小怕死,且跋涉千里,人困马疲。我与诸君占据高城,南临大江,北背山陵,完全可以以逸待劳,为主制客,岂有不胜之理?即使曹丕亲自率兵来攻,也不足为惧。”

诸将一听,先是一惊,转而一喜。虽然朱桓说曹仁不是什么智勇双全之将,这话似有偏颇,然而狭路相逢勇者胜。且东吴为主,曹魏为客。客人千里奔袭,主人则据险自守,以逸待劳。如此,东吴也不是全无胜算。

想到这里,诸将齐声叫道:“愿听将军之令,与曹仁誓死一战。”

朱桓见诸将同心,心里顿时轻松了一截。接着,他开始调兵遣将,提前布局。所谓兵不厌诈,既然曹仁打算调虎离山,朱桓决定将计就计。他下令偃旗息鼓,故意向曹仁示弱,引诱曹兵前来攻城。

此时,曹仁正在濡须城外眺望这座城池。

老将曹仁望了许久,心里冷笑。纵横疆场多年,任何风吹草动都躲不过他的眼睛。当年曹操与吕布对峙时,有一次曹兵收割稻子,营中只剩下些老弱之兵,曹操决定将计就计,唱了一出“空营计”。结果反倒令吕布以为有诈,灰溜溜地走了。今日,吴军主力已经被调离濡须,朱桓的“空城计”还能奏效吗?

曹仁一笑,对儿子曹泰说道:“我给你一支兵,你亲自去攻打濡须城。我于城外拦截吴国援军,你只管放手一搏!”

曹仁此计甚妙。将这大好的立功机会留给曹泰,真可谓肥水不流外人田。

接着,曹仁又分别派遣将军常雕、王双等乘油船袭取中洲。所谓油船,就是用牛皮包裹船身,涂油以防水的快船。而中洲,则是濡须渡口附近的一座小岛,正是朱桓及部将家眷的所居之地。曹仁准备同时发起进攻,各个击破,一举剿灭朱桓所部。

正当曹仁为自己的部署感到得意时,有人却在一旁提醒说:“将军此计,怕是会落空。”

曹仁抬头一看,说话的人是蒋济。

如今的魏国,昔日的谋士们已百花凋零,除了董昭,只剩一个蒋济。董昭跟随曹丕,而后起之秀蒋济此时就在曹仁军中。

曹仁愣了愣,问:“子通为何这么说?”

蒋济,字子通。曹仁素来极为欣赏他。这时,蒋济指着远处的吴军,缓缓说道:“将军请看,敌寇盘踞在西岸,战船则在上游列阵待命。此时若进兵中洲,一旦敌船截断退路,我军恐怕有去无回啊!”

曹仁默默望了半晌,这才说道:“若是往常,我必听子通之言。然而如今我强敌弱,机会千载难逢。趁吴国援军未到,我们必须把濡须渡口拿下!”

说完,曹仁便令儿子曹泰发起进攻,自己则亲率万人于濡须北岸做曹泰的后援。

果然,曹仁父子上当了。

朱桓一见曹仁出兵,立即派出一支兵截击前往中洲的常雕,自己则率军对付曹泰。

此时吴军士气昂扬,个个摩拳擦掌,准备与魏军拼死一战——若不击退魏军,不仅自身难保,而且连藏于濡须中洲的家眷也难幸免。守家卫国,自当拼死搏杀,岂可后退?

朱桓昂首挺立,挥剑道:“兄弟们,为了吴国,为了我们的妻儿老小,今日必得和曹泰那厮拼了!”

随后,朱桓率领吴军与前来攻城的曹泰厮杀起来。一时杀声震天,金鼓齐鸣。曹泰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看起来不堪一击的吴军,竟然在这生死关头爆发出了惊人的战斗力!

两军对阵,一番厮杀,魏军劣势逐渐显露,眼看招架不住,曹泰只好下令且战且退,烧掉营房,一走了之。

朱桓击退曹泰,挥师直奔濡须中洲而去。

此时,魏将常雕等人的油船因体积不大,被吴国战船包围,左冲右撞,无法突围。正当两军缠斗之时,朱桓率军赶到,只见吴军人人挥舞手中兵器,士气如虹,对着魏军一阵砍杀。魏军损失惨重,被斩杀及落水溺死者千余人。魏将常雕被斩杀,王双被俘虏。

这场战役的结局果然应了蒋济的话——一旦敌船截断退路,魏军恐怕有去无回啊。

朱桓以弱胜强,打退曹泰的进攻,取得了濡须口大捷。此时,长江上游的江陵地区,却在上演着另一番惨烈战斗。

此时,吴国负责驻守江陵的将领是朱然。

吕蒙病重时,吴王孙权问他:“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谁能代替你呢?”

吕蒙答道:“朱然。此人有胆识,有操守,可以任用。”

吕蒙去世后,孙权便令朱然驻守江陵。此时的江陵风雨飘摇,遍地狼烟。魏国大将张郃击破吴将孙盛后,孙权立即派诸葛瑾率兵前往救援。可是魏国的另一位猛将夏侯尚如恶狼般朝诸葛瑾扑来,诸葛瑾不敌夏侯尚,接连败退。

此时江陵城与外界音讯断绝,陷入危境。孙权见状,再派潘璋和杨粲等前去解围,奈何魏军强悍,久攻不下。失去救援的江陵,此时犹如人间炼狱。城中缺少粮食,疫病流行,能够作战的将士不过五千人。

朱桓凭五千人守住了濡须渡口,此时大军压境,朱然能挡得住魏军的进攻吗?

黑云压城。江陵城外,曹真摆开军阵,虎视眈眈,犹如一只张牙舞爪的猛兽,随时都要把江陵城撕个粉碎。

话说东汉末年诸多英雄之中,曹操之所以迅速崛起,曹氏家族诸多子弟出力甚多,功不可没。袁绍家族尽管四世三公,但很不团结,袁绍兄弟不和,袁绍的几个儿子又互相攻讦。袁氏家族的气数就这样被折腾完了。反观曹操家族则不然,曹家子弟个个勇猛,人人争先。曹仁、曹洪、曹休以及曹真等,没有一个是庸人。

曹真,字子丹,乃曹操养子。曹操刚起兵时,曹真之父就因为招募义兵而被杀。曹操可怜曹真年幼失怙,将其收养,令其与曹丕一同生活,视之如亲子。曹真成人后,颇为悍勇。一次,曹真出门打猎,路上被老虎追逐,他非但不怕老虎,反而奋身而起,拉弓射虎,一箭将猛虎射倒。曹操听说此事后,赞其勇猛,便让他统领虎豹骑兵。曹操征讨汉中时,曹真随军出征,在下辩击破刘备部将,被拜为中坚将军。后来,夏侯渊于阳平被刘备击杀,曹操忧心不已,便拜曹真为征蜀护军,率徐晃等人迎击刘备。曹真果然不负曹操所望,率军在阳平地区击破刘备部将高详。曹丕称帝后,便拜曹真为镇西将军,掌管雍、凉二州军务。此次出征江东,曹丕便将曹真从关中调回来,拜为中军大将军,与夏侯尚等人一道出兵。

猛将对猛将,自然少不了一场恶斗。

城外的曹真望着江陵城,沉思许久,心里便有了攻城之计。当年江陵城被曹仁占领,周瑜率兵来攻,当时曹仁兵少,周瑜日夜围攻,战况极其激烈。后来,曹仁亲率死士出城与周瑜鏖战,奈何寡不敌众,最后只好撤军,江陵便被东吴占领。

时过境迁,一报还一报。今天,魏军也想让东吴的守军在江陵城尝尝曹仁当年的滋味。

曹真想毕,脸上露出冷冷笑意,只见他挥剑而起,厉声喝道:“诸军听令,起山!”

起山命令一出,诸军立即出动,开始秩序井然地运土筑山。接着,曹真又命令一支军队秘密开凿地道,直通江陵城里。

很快,一座座土山依江陵城墙垒起,前后相连。又过了一阵子,高大的土山上又修起了坚固的城楼。曹真爬上一座城楼,向江陵城远眺,竟将城内的情形看得一清二楚。只见江陵城中一片静寂,如同无人之城,静静等待着一场巨大风暴的到来。

此时,魏军已将箭弩尽数搬到了土山的城楼上,各就各位,就等曹真一声令下了。

曹真昂首挺立。半晌,他终于下定决心,挥剑而起,狠狠地朝江陵城方向凌空一劈,怒喝一声:“放箭!”

顿时箭雨如蝗,直扑江陵城!

看着铺天盖地的箭矢飞来,江陵城里的吴国守军无不惊慌失措,唯有守将朱然面不改色。朱然一见满天飞矢,镇定自若地举剑而起,朝天吼道:“起盾!”

一声令下,城墙上的守兵立即举起盾牌,罩在头项,仿佛为整座城池披上了一张巨大的铠甲。接着,箭如雨落,只听见一阵巨大的金属声响。许久,箭雨方歇,朱然缓缓起身,厉声叫道:“起霹雳车!”

霹雳车,又称发石车。因其发动时声音巨大,故称为霹雳车。沙场之上,从来是一物克一物。昔日官渡之战时,袁绍就曾筑土山,凭借地势放箭,曹操便派将士举盾而行,以霹雳车还击,结果袁绍修建在土山上的城楼被曹军的霹雳车一一击垮,一片狼藉。

既有先例,朱然怎么会坐以待毙?所谓来而不往非礼也,魏军射来飞箭,吴军就还他飞石。

朱然刚刚下令,城外的魏军仿佛有所察觉,满天箭矢又如雨点般扑来。

朱然望了望天上,不慌不忙地大声吼道:“发石!”

顿时,硕大的飞石迎着满天的飞箭呼啸而去。接着,只听一声巨响,一颗巨石命中了土山上的一座城楼,楼上士兵大叫着滚落下来。紧接着,又一座城楼被击成了土块齑粉。

在这飞石与箭矢的较量中,江陵城坚如磐石,纹丝不动。反观城外的土山城楼,却是受损严重,魏军的两座兵寨竟然被吴军的飞石砸成了断壁残垣。

日落西山,天地寂静。朱然举目远望,见魏军虽已鸣金收兵,却依然秩序井然,不禁叹道:长此以往,城内守军人心浮动,吴军处境必将越来越险恶。

敌众我寡,输赢乃兵家常事。只是如果两军对阵之时内部出了奸细,那就万事俱休了。当年袁绍与曹操在官渡对峙时,不就出了个投敌的许攸吗!

此时,江陵城粮食告罄,人心不稳,朱然心知不能有丝毫放松,表面上若无其事,眼睛却紧紧地盯着城中局势的变化。就在这时,他突然注意到了一个人。

这个人就是江陵令姚泰。

此时,姚泰正率兵屯守于北门。北门城外,魏军士气高昂。姚泰却像霜打的茄子,提不起精神来。朱然心中不免生疑:莫非此人生了叛逃之心?

等到深夜,只见城里有个身影悄悄来到北门城角处,抛出绳索,准备翻墙出城。说时迟,那时快,那人正准备爬上城墙,一支利箭破空而来,正射在他的身上,只听见“啊”的一声惨叫,人便落了下来。接着,只见一束火光燃起,一行人迅速上前,一把将此人扣住。

那中箭的人奄奄一息,望着火光里一张熟悉的脸,痛苦得说不出话来。

来者正是朱然。

朱然默然半晌,缓缓问道:“谁派你出城,为何深夜出城?”

那中箭之人是江陵令姚泰的下属,他痛苦挣扎,不愿供认。

朱然的裨将猛地抽出利剑,架在那人颈侧,低声吼道:“还不速速说来!”

那人一见剑锋,吓得连忙说道:“不关我的事,是江陵令派我出城的。”

朱然似乎早已料到是姚泰所为,一点也不惊讶,猛然喝道:“来人,速去把江陵令给我抓来!”

不一会儿,江陵令姚泰便被五花大绑地推到朱然面前。

朱然冷冷地望着姚泰道:“你身为江陵令,不以江陵为重,竟要叛城而去,不觉得可耻吗?”

姚泰耷拉着头颅,悲哀地说道:“将军只知守城建功,可知城中百姓之苦?城中粮食告罄,饿殍遍野,与其活活饿死,不如投诚活命。我身为江陵令,为城中百姓着想,何错之有?”

朱然冷哼一声:“身为吴将,竟然还信口雌黄,为自己开脱。东吴从来只有死战之将,没有降将。今天你想投敌叛国,就是吴国之耻!”

朱然顿了顿,猛然喝道:“来人,把他拖下去斩了!”

城中众人听说朱然斩杀江陵令之事,无不骇然。接着,朱然传令,城在人在,人在城在,誓要为守住江陵,战至最后一兵一卒。

江陵城宛如一块坚硬的大石头,叫曹真一时无可奈何。这时,魏国军中另一员大将望着江陵城,心中似乎又有了新的攻城之计。

这位大将就是征南大将军夏侯尚。

夏侯尚,字伯仁,乃夏侯渊的堂侄。夏侯氏与曹氏世代结亲,夏侯尚虽为异姓子弟,却与曹氏子弟形同骨肉。夏侯尚尽忠竭诚,且富有谋略,深受曹丕器重,他与曹丕相知相伴,在内为腹心,在外为爪牙。曹操在世时,夏侯尚曾任军司马,随军出征,平定冀州。曹丕即位后,迁夏侯尚为征南将军,授荆州刺史。期间,夏侯尚曾出奇兵,大败刘备于上庸。之前,孙权上书请降时,诸多将领颇为得意,以为孙权是真心投降,不必再备战。夏侯尚却料定孙权不会就此甘心,其中定然有诈。于是,当诸将松懈时,夏侯尚却修整战具,认真备战。果不其然,终于到了孙权露出爪牙的这天,夏侯尚的准备也就大大地派上了用场。

时值二月,长江水位尚浅,岸边滩涂裸露。夏侯尚于长江之畔踌躇许久,终于召集诸将前来开会。

诸将坐定,夏侯尚环视众人,说道:“我军欲攻占江陵城,前后已半年有余,如今敌寇城坚池深,一时奈何不得,不知诸位有何妙计?”

诸将连忙问道:“大将军可有妙计?”

夏侯尚微微一笑:“这话是我问你们的,怎么你们反而问起我来?”

诸将马上说道:“我们才疏学浅,岂有良计。大将军一向深谋远虑,定有妙计。之前与诸葛瑾一战,全赖大将军之计,魏军方得大胜。”

听诸将说起前事,夏侯尚心中难免得意。

当时吴军孙盛被张郃攻破,诸葛瑾率军前来救援,与夏侯尚隔江相对。诸葛瑾兵分两路:一路渡过江心,屯兵江渚;一路水军于江中游弋,与江渚之军相互呼应。

诸葛瑾以为如此布阵便能天衣无缝,不料夏侯尚一眼就瞧出了破绽。

一天夜里,夏侯尚调兵遣将,悄然行动。他派人准备了许多油船,然后亲率万余步骑兵,从长江下游秘密横渡长江。一过长江,夏侯尚立即向诸葛瑾发起攻击。驻守在北岸的魏军见南岸火光四起,亦发起进攻。魏军水陆并进,杀了诸葛瑾一个措手不及。吴军战船被魏军烧毁,诸葛瑾身陷重围,只好败逃而去。

那么,这一次,夏侯尚打算怎么对付朱然这块硬骨头呢?

只听夏侯尚悠然说道:“此时江中水浅,我军可用船将步骑兵载入江渚之中,然后在水面建造浮桥,南北往来,畅通无阻,如此攻城,诸将以为如何?”

诸将一听,纷纷赞道:“依大将军之计,江陵必克!”

夏侯尚见诸将均无异议,便下令分头行动。浮桥搭成,屯兵江渚,一切准备就绪后,他便修书一封,送往宛城,告知曹丕自己准备攻城。

曹丕接到书信看了半晌,心中隐隐升起一股不祥之感,却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他想了想,立即派人将董昭召来。

不一会儿,董昭匆匆赶来。曹丕将夏侯尚的奏书递给董昭,叹息道:“江陵久攻不下,夏侯尚想出一计,准备攻城,董公看看此计如何?”

董昭接过书信一看,抬头看向曹丕,脸色十分难看。

曹丕更觉得大势不妙,问道:“董公以为夏侯将军此计如何?”

董昭摇头叹息道:“此计若成,大势去矣!”

曹丕大惊,连忙问道:“公为何有此一说?”

“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昔日武帝智勇过人,行军用兵尚且谨慎小心,不敢如此轻举妄动。”董昭一脸忧愁,顿了顿,又沉声说道:“行军打仗,向来是前进容易,后退困难。平地没有险阻,后撤尚且艰难,若深入敌阵,就必须考虑撤退时的安全,不可一厢情愿。夏侯将军屯兵于江渚之中,可谓自断后路;架浮桥而渡河,可谓火中取栗;浮桥狭窄,一旦被敌人击于半渡之时,全军必将受困。此三者,深为兵家所忌。吴军若攻击浮桥,浮桥一断,魏军精锐恐怕就要尽归东吴所有了!臣深感不安,将军竟对这诸多隐患视而不见,岂不是糊涂吗?”

曹丕越听,心越往下沉。

董昭继续道:“况且此时冰消雪融,若江水突然暴涨,该如何防御?若迅速撤退,不能破贼,却也能减轻损失,保全部队。无论如何,屯兵江渚、架设浮桥之计,都是险之又险,请陛下明察。”

听到这里,曹丕不由想起了濡须口一战。当时曹仁不听蒋济的话,冒险深入敌后,却被吴军截断后路,导致魏军伤亡千余人。若此时夏侯尚又轻敌冒进,一旦被敌军识破,魏国精锐就真要成了东吴的俘虏。

良久,曹丕才对董昭说道:“公所见深远,朕马上令夏侯将军撤军。”

曹丕大袖一挥,宛城便奔出一匹快马,带着诏书直奔江陵而去。

宛城距离江陵不远。夏侯尚接到诏书时,屯兵行动才刚开始。得了曹丕之令,他只好命令屯守江渚的魏军尽数撤回。

不料夏侯尚一撤军,立即惊动了东吴。

殊不知,当夏侯尚为谋取江陵而殚精竭虑时,东吴也悄悄地给他布下了天罗地网。吴将潘漳已经做好竹筏,准备乘夜前往,烧掉浮桥,只要烧断浮桥,吴军便会从东西两头同时发起进攻,届时必能洗去诸葛瑾战败之耻。不料吴军正准备行动,就被董昭识破了。

夏侯尚刚刚下达撤军之令,东吴水军便闻风而来。魏军见状,争先恐后,挤成一团,浮桥几乎阻塞。夏侯尚心急如焚,眼看吴国水军逼近,立即派出战船于江中列阵,准备迎战。

奇怪的是,东吴水军只在江上晃了一下,便原路返回了。

夏侯尚望着东吴水军远去的帆影,心里不禁暗自抽了一口凉气——自己竟然成了待宰的肥羊而不自知!

夏侯尚所部终于完成后撤。十天后,江水突然暴涨,曹丕闻讯对董昭叹道:“董公见事,何其准确!朕若不听公之言,哪怕魏国精锐不为吴所有,也要尽数葬身于鱼腹之中了。”

这时,南方的瘟疫也如那暴涨的江水,四处蔓延。曹丕见攻城无望,只好灰溜溜地下诏,令诸军班师回朝。

这场因怒而起、虎头蛇尾的军事行动,终于草草结束了。 onFPGPt0wj9bFuDp5KOj2KzsWXLXIopjwuEl9bfHPR1QAzAagAZcw4HEd7OwnNC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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