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段时间以来,宰相李林甫一直在做同一个梦,他梦见一个瘦高个儿、长胡子的人老是不声不响地就摸到自己身边,把他逼得无路可走。李林甫虽对那人厌恶至极,却无可奈何,因为不管他怎么推都推不走那个人。
梦醒时分,李林甫冷汗一身。他并不清楚梦中之人到底是谁,但他很清楚这个梦的寓意——那个长胡须的瘦子将取代他的位置,并把自己逼到绝路。
有如斯外貌特征和如此能耐的人,李林甫在朝中不会没有深刻的印象,因而他推断此人必然不在长安的朝中,应该是个地方官员。
在李林甫奉命会见被召入朝中任职的裴宽的那一刻,他确信自己找到了梦中的那个人。
裴宽出身于当时著名的闻喜裴氏,这个家族素来重视教育,因而一族中不乏文武全才,裴宽正是裴氏这一代人中的佼佼者。他不仅精通文辞,还善于骑射,就连弹棋、投壶之类的竞技游戏也无比擅长,简直就是传说中的“别人家的孩子”。更重要的是,裴宽性格开朗,品德高尚,所以备受上级领导的喜爱,早年在润州做参军时,就被直属领导相中,发展做了女婿,后来无论是宇文融、张说这样的实干派,还是萧嵩、裴耀卿这类的清流党都对其推崇有加,委以重任,因此裴宽的仕途是越走越宽,终于在天宝初年得到了皇帝的重用,先被委任为范阳节度使,后被召到京城出任户部尚书兼御史大夫。
裴宽刚刚上任,位子还没坐热,就又有好消息传来了:他得到了皇帝的嘉奖。
原来河北地区有将士来长安向皇帝汇报工作,在交谈期间,盛赞这位老长官在范阳期间为政严明,深得各族百姓的爱戴,于是李隆基龙颜大悦,连声赞赏,并特地下令予裴宽以嘉奖。
李林甫害怕了。
此时,裴宽的事业正处于无比光明的上升期,如果按照这个节奏继续下去,此人必能入相。而且据李林甫所知,裴宽与左相李适之的私交很好,那么一旦裴宽进入政事堂,李林甫梦中的场景便将成真。
之前惯用的那几招,放在文韬武略的裴宽身上,不用想都知道行不通,现在必须另想办法。
仔细思索了一番后,李林甫找到了合适的办法——应该是合适的代理打手,这个打手名为裴敦复。
裴敦复,时任刑部尚书。这位刑部的裴尚书和户部的裴尚书一样都是山西闻喜人,说不定五百年前还是一家人。但在当时他们不能相亲相爱,因为他们已然不共戴天。在不久之前,发生过这样一件事情。
天宝三载初,海贼吴令光等洗劫了台州和明州,给两地人民的生命及财产安全造成了严重的影响。朝廷得到消息便命令当时还是河南尹的裴敦复率军前去讨伐。
裴敦复并不是一个简单的人,领命出征不久就消灭了在这一带海域嚣张了多年的吴令光一伙。
战报传来,李隆基深感满意,他决定晋升裴敦复为刑部尚书,同时让他拟一份有功人员的名单报上来,以便朝廷进行奖赏。
这是一个升官发财的好机会,许多人开始积极活动,争相找到裴敦复,又是请客又是送礼,只求他能多动上几笔,把自己的名字列入名单之中。
裴敦复答应了部分难以拒绝的官员的请求,所以入朝之后,裴敦复虚报了战功,同时刻意夸大了海盗的力量。
裴宽是管账的,并且有着对账的良好习惯,加上他本身又兼着御史大夫一职,负责监察工作,于是就派人下去查了一下。
这一查不要紧,裴敦复的那些事就被查了出来。裴宽深感干系重大,便把此事上奏给了皇帝。
然而没等李隆基找到裴敦复谈话,李林甫就先来了。他的目的是告诉裴敦复,裴宽已经把事情捅到了上面。
谁知,裴敦复得知这个消息后,脸上流露出的仅是愤怒,却没有丝毫的慌张:“他裴宽不也曾嘱托我给他的亲戚冒领军功吗?”
李林甫笑了,他知道胜券已然在握。
“那你可要赶快上奏此事,可别落在别人的后面了!”
李林甫放心地回了家,他相信在愤怒的裴敦复的弹劾下,估计再过几天,裴宽就该收拾包袱走人了。
可是好几天都过去了,裴宽依旧是高高兴兴上班,平平安安回家,完全没受影响的样子。
原因很简单,因为裴敦复压根儿没有进行弹劾。
李林甫走后不久,裴敦复就冷静了下来,多年的从政经验告诉他,冲动是魔鬼,还是等待观望一下再说。
于是李林甫借刀杀人的诡计暂告破产。
只是暂时的,因为很快这对本家便再次撞出火光来。
“不妙了!不妙了!”
急切的叩门声将熟睡中的裴敦复吵醒了。裴敦复打开房门,发现门外站着的是自己的亲信——判官王悦。
“出了什么事情,把你急成了这副样子?”
“程藏曜和曹鉴被裴宽派来的人给抓走了!”
闻听此言,裴敦复顿时大惊失色。
因为程藏曜和曹鉴是裴敦复的亲信部将,而且还跟着裴敦复参与过一些不足为外人道的活动。所以,裴敦复几乎立即就认定,这是裴宽趁着自己跟随皇帝出巡骊山华清池的当口儿,想要整自己。而火急火燎赶来报信的王悦也是这么认为的。
在这个世界上,有相当多的事情其实并非看上去的那个样子,这件事,就是其中之一。
事实上,裴宽并没有处心积虑地找裴敦复的麻烦,程藏曜和曹鉴被捕入狱完全是因为他们牵扯到了别的事情,可是惊惧中的裴敦复已经完全没有全面了解情况的心思了,于是他直接祭出了杀招——行贿。
之所以说是杀招,是因为裴敦复行贿的对象地位很高——杨玉环的姐姐。
杨姐姐实在是个爽快人,她那边很快就给出了答复:黄金五百两!
裴敦复这边自然也不敢磨叽,马上承诺:现付。
就这样,第一天谈妥了价钱,第二天就出了结果:裴宽被贬为睢阳太守。
裴敦复胜利了,他成功赶走了裴宽,保住了自己的位子,却没能成为最后的胜利者,因为仅仅过了几个月,一直站在幕后观战的李林甫便出手了。他先略施手段将裴敦复调任岭南五府经略等使,紧接着又以逗留不前、拖延赴任为借口将裴敦复贬为淄川太守,完成了这场鹬蚌相争大戏中渔翁伯伯的最后一项收尾工作。
梦中的敌人到底还是被消灭了,李林甫笑了。
可惜,他的笑容同样不会持续很长时间了,因为他犯了一个和裴敦复一样的致命错误——找错了对手,打错了人。
因为大唐的官场中还有一个人符合“瘦高个儿、皮肤白、长胡须”这些特征,这个人的名字叫杨钊。
杨钊,这是个不出名的人名,事实上连杨钊本人也没有想过,有朝一日他居然会成为一个大名鼎鼎的人,不但当时便驰名天下,而且还被千百年后的人所熟知。当然了,那个时候,他已经因为一个女人的关系改为了另一个更有名的名字——杨国忠。
杨国忠,蒲州永乐(今山西省永济市)人,本名杨钊。他出身于弘农杨氏河中房,其祖父杨友谅和杨玉环的祖父杨志谦是亲兄弟,而武则天时期著名的幸臣张易之则是他的舅舅。
不过,关于杨国忠的身世,我倒是还听说过另一个说法,一个更加有意思的说法:杨国忠不是张易之的亲外甥,而是张易之的亲儿子!
据说,由于当年女皇陛下非常喜欢张易之,基本上不让张易之回家,即便偶尔能回家住两天,女皇也下了死命令,只准张易之在楼上居住,一旦人上去了,就立即撤掉梯子,以防有别的女子妨碍张易之休息。
女皇想要实现对张美男的完全独享,可张妈妈不干了。因为在张妈妈看来,女皇陛下是不可能给张家生孩子的,长此以往下去,老张家估计就要绝嗣了。
再强大的权势也抵挡不住张妈妈抱孙子的决心,于是某一天,为了延续张家的香火,张妈妈秘密安排自己的婢女上楼与儿子幽会。
要说儿子和婢女都很争气,不久之后,那个婢女便发现自己怀孕了。十个月后,她不负众望生下了一个儿子,是为后来的杨国忠。
这个说法是不是真的,我不清楚,不过从杨国忠三十岁之前的表现来看,还真有这种可能,且可能性还很大。因为年轻时候的杨国忠实在是个浪子,他不学无术,又不好好务农,还嗜酒好赌,几乎在短短的几年时间里就成功实现了亲朋好友、街里街坊的长期全面债主化,因而很受同族、邻里的鄙视。
终于有一天,杨国忠发现自己在当地成了最不受欢迎的人,甚至连一条丧家狗都不如,他的内心由此受到了极大的刺激,于是决定浪子回头,重新做人。
要改弦更张,实现人生道路的转折,在当时其实并不是件容易事,但好在还是有路可走的,比如,从军。在李隆基的统治下,大唐的军队一直在东征西讨,扫灭不臣,只要进了军队,肯吃苦,敢拼搏,做出成绩并不难。
再三考虑后,三十岁的杨国忠毅然决然地前往西川从军。入伍之后,杨国忠果然变得不一样了。他在军中成长得很快,而且比常人更加努力,所以几年下来,杨国忠就在自己负责的领域内干出了成绩。只不过,杨国忠出成绩的方式并不是上阵杀敌,也不是修筑工事,而是靠种地。
是的,杨国忠是一名光荣的屯田兵。
别看杨国忠没啥文化,但在组织管理方面,他可是有着自己的一套,在他的运作管理下,他分内的那一亩三分地产量持续攀升,经营成本却同比持续下降,因而上级部门几次考核下来,杨国忠都被认定为优等。
依据唐代的官员制度,但凡像杨国忠的这种情况,就属于优异,就能升官。然而当时的益州长史张宽(《新唐书》记作节度使张宥)不知怎的,非常不喜欢杨国忠,他趁着杨国忠提干前的特别敏感时期,故意找了一个由头,将杨国忠狠狠地打了一顿(笞屈之)。
被莫须有的罪状打了一顿的杨国忠回来后并没有申诉,甚至没吭一声,因为他很清楚,忍气吞声是解决此事的最好办法,否则,他将瞬间失去自己辛辛苦苦换来的一切。
隐忍下来的杨国忠不久便得到了通知,他因工作表现出色,被晋升为新都县尉,而那位看不上他的上司出于某些原因并没有在此事上插手干预。
杨国忠终于正式步入了仕途,他本以为自己的前途就此将光明坦荡,却没料到这迈出的第一步就是个坑。
新都县尉实在不是个肥差,由于新都比较穷困,财政紧张,所以这个县尉职务没有太多的油水可捞,然而身为地方的一级长官,迎来送往的各种交际应酬却不可或缺,因而当杨国忠任期届满的时候,他已经穷到连回家乡的路费都凑不齐的地步。
就在杨国忠接近山穷水尽之时,一个人出现在了他的面前,并向他伸出了援手。
这个人杨国忠是认识的,他复姓鲜于,名为鲜于向,字仲通,本是渔阳县(今天津市蓟州区)人,据说还是武周年间的进士,不过后来弃儒从商,寄籍新政,现如今已经是县里数一数二的大富商了。
对于鲜于仲通不问缘由地坚持资助自己的行为,杨国忠想破脑袋都没有想通到底是为了什么,而鲜于仲通似乎也没有回答他这个问题的意思,只是依然如故地为拮据状态下的杨国忠送上一笔又一笔的经济资助。
时间久了,杨国忠都觉得不好意思了,他主动提出要帮鲜于仲通做些事情,哪怕是管理田地方面的事务也行。可鲜于仲通每次都只是微笑拒绝,然后温言鼓励杨国忠一番,便不再言语。
鲜于仲通的行为着实让杨国忠感动不已,他不止一次对天发誓,自己日后若能飞黄腾达,一定不会亏待这位恩公。
事后的发展证明,杨国忠的确做到了这一点,只不过代价比较大,那是数万人的性命。
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身为一个无利不起早的商人,鲜于仲通自然不会是一个行为超前的慈善家,他之所以不计成本援助杨国忠,是由于他在杨国忠的身上看到了四个字:奇货可居。
战国的时候,卫国的大商人吕不韦在邯郸见到了当时被送去赵国做质子的嬴异人,他由此开始了对当时处境非常艰难的嬴异人的资助,其间,他对嬴异人是缺钱给钱,缺女人给女人。之后经过吕不韦费尽心血的一番运作,一个本来注定要悲惨一生的人质最终成功逆袭,成为最强的秦国的国君(秦始皇的老爹秦庄襄王子楚),而吕不韦也随之水涨船高,突破了商人身份的瓶颈,一度成为天下最有权势的人。
此后,吕不韦这一史上最成功的投资行为被无数后辈商人顶礼膜拜,效法使用,鲜于仲通正是其中的一员。
鲜于仲通有着不逊于前辈吕不韦的长远眼光,他早就从内部渠道得到消息,说是皇帝陛下现在最宠爱的是一个叫杨玉真的女子,而他也已经调查清楚,杨国忠正是那位杨玉真的亲戚。
如果能够有力发掘并好好利用这层关系,将来的收益必定要超过眼下所有的生意。
鲜于仲通一直对此深信不疑。而不久之后的一次对话,更是让他看到了打通这层关系的希望。
这场对话发生在鲜于仲通和剑南节度使章仇兼琼之间。
一天,章仇兼琼在同鲜于仲通议事后,突然对他说了这样一句话:“如今,我是得到了皇帝陛下的器重,可假如在朝中没有可以依靠的内援,早晚会受到那李林甫的排挤。”
章仇兼琼这么说,鲜于仲通是比较赞同的。自从被章仇兼琼任命为采访支使以来,鲜于仲通切身体会到了章仇兼琼的过人能力。这位新任节度使的确不简单,在他治理下的蜀地,生产发展,社会安定,百姓安居乐业,无论是朝廷还是民间都对他的评价很高。像这样的能人,李林甫不想方设法踩下去,是不大可能的。所以,鲜于仲通也认为章仇兼琼已然在李林甫的待整榜上留下了名字。
但鲜于仲通很清楚,以章仇兼琼的智谋水平,必定自有应对的办法。果然,不等鲜于仲通接话,章仇兼琼就继续道出了他的打算。
“我近来听说杨贵妃深受陛下的宠爱,而现在依附杨家的人还不多。你如果能帮我到长安去跑一趟,结交一下杨贵妃的家人,我这边就可以高枕无忧了。”
鲜于仲通的回答,有些出乎节度使大人的意料:
“我只是蜀地的一个乡巴佬,从来没有去过京师,恐怕会误了大人的事。”
鲜于仲通绝不是在耍滑头,他其实是很诚恳的,所以他后面还有一句:
“不过,我倒可以为大人引荐一人,相信有此人出马,必定能完成大人交给的任务。”
鲜于仲通说的这个人自然是杨国忠。
听完了鲜于仲通关于杨国忠家世与经历的介绍,章仇兼琼深感满意,于是他当即让鲜于仲通把杨国忠召来相见。
很快,章仇兼琼就见到了杨贵妃的那个堂兄,且一见之下,大喜过望。
杨国忠魁梧的身材、俊朗的容貌、伶俐的口齿、敏捷的反应,都给章仇兼琼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因此这次面试一结束,章仇兼琼当场就任命杨国忠为推官(主管法律的官),把他留在自己的身边。
时间过得飞快,转眼就又到了春天。
一天,杨国忠接到通知,要自己出趟远门,去长安进贡春季的彩绸。这可是一件美差,不需要太高的技术含量,一路上还能游山玩水,见见世面,所以素来都是节度使的心腹去做的。如今这份差事落到了杨国忠的头上,他着实受宠若惊。
但更让他惊喜的事情还在后面。临行前,章仇兼琼把杨国忠叫过去说了这么一句话:“我在郫县放了些东西,你顺道去取,权且当作路上的盘缠。”
当杨国忠来到郫县取东西时,他当场就惊呆了。
因为章仇兼琼等在那里的亲信转交给杨国忠的是一大批极具蜀地特色的精美宝物,杨国忠随便挑出一件就发现是价值连城的稀世珍品。
杨国忠到底是个聪明人,他一看便明白了节度使的用意,这是给自己结交长安权贵的经费啊。
真正理解了自己此行的使命,杨国忠整个人都燃烧了起来。离开郫县后,他几乎是日夜兼程,以最快的速度赶到了长安。
有价值万贯的蜀地宝货作为后盾,杨国忠没怎么费劲就和多年不见的杨家亲戚们取得了联系。
说起杨玉环的父亲杨玄琰这一支,孩子虽然不少,却是清一色的娘子军,而由于杨玄琰的兄弟家中同样是男丁不旺,因此,当皇帝于天宝四载(745年)正式下诏册封杨玉环为贵妃时,杨家只好找来杨玉环的堂兄杨铦和杨锜两人来接受封赏,入朝为官。可这两位显然缺乏为贵妃家族撑起门面的能力和智力,所以杨家外戚的势力一直显得很单薄。
现在,杨国忠的到来终于改变了一切。他相貌堂堂(因而后来跟杨贵妃的姐姐虢国夫人经常扯不清),出手阔绰,又特别会来事儿、会说话,恰好是杨家姐妹最需要的朝中代理人,于是杨玉环姐妹一合计就决定把他引入长安,让他主持家族事务,作为外援。
可杨国忠一没近亲身份,二没科举文凭,三没特殊才能,算是个地地道道的三无闲散人员,凭借什么引荐给皇帝呢?
答案是:善樗蒲。
樗蒲,又名五木,是汉朝末年就从外国引进的一种棋类游戏,玩法类似于今天的飞行棋,却兼具一些博彩性质,曾风靡古代中国的好几个朝代,甚至一度在西晋时形成了满朝文武竞相痴迷的局面。到了唐代,樗蒲的魅力依旧不减,是贵族阶层、文人圈子比较热衷的游戏之一,诸如李白、王建、韦应物这些诗人都是樗蒲的爱好者。当然,这些其实都不是重点,真正的重点是李隆基是这一游戏的资深发烧友,而杨国忠则是樗蒲界的骨灰级玩家。
于是在杨贵妃的隆重推荐下,擅长樗蒲的杨国忠被李隆基召入宫中切磋棋艺。几场樗蒲下来,皇帝陛下很快对水准一流的杨国忠产生了好感,就这样,杨国忠开始成为李隆基的玩伴,有时还会客串棋局输赢账目管理者的角色。
在杨国忠管账期间,李隆基敏锐地发现,杨国忠是个心思缜密的人,他的运算十分精准,每次棋局账目分毫不差,数学功底非常深厚。李隆基原以为这人只是贵妃家的一个来混口饭吃的远房亲戚,真没想到能有这么一手,所以惊喜之下,李隆基的夸赞不由得脱口而出:
“真是一个度支郎中的好苗子啊!”
有了皇帝的高度评价,再加上杨氏姐妹的交口称赞,杨国忠开始以令人瞠目结舌的速度晋升:短短几个月的时间,就从金吾兵曹参军、闲厩判官一直被擢升为监察御史。
难能可贵的是,出人头地后的杨国忠并没有忘记远在蜀地的两位恩公。
天宝五载(746年),在杨国忠和杨家姊妹的引荐下,剑南节度使章仇兼琼被征召入京担任户部尚书,他原来的职位不久后则由鲜于仲通接任。
有意思的是,文韬武略的章仇兼琼以及迅速升迁的杨国忠并没有引起十分敏感的李林甫的注意,因为他的目光完全集中在另外两个人身上,他们分别是李适之与张垍。
这两位都是我们的老熟人了,但他们被李林甫盯上的原因不大相同。李适之主要是由于现实矛盾,张垍基本是因为潜在威胁。
李适之和李林甫这两位皇亲共事三年以来,二人的矛盾呈现出了一种时有时无、时断时续、时而缓和又时而紧张的特殊状态。这并不难理解,李适之本来就是个性格直率的耿直男,对于他认为不对或不恰当的意见,绝不会轻易同意,所以难免会和独断专行惯了的李林甫发生激烈摩擦,招致小心眼儿的李林甫的嫉恨。但是闹完不快后,李适之很快就会翻篇儿,从不记仇,所以两位宰相的关系又会因李适之的热情招呼出现缓和。
李适之这样的对手是很少见的,于是针对李适之的性格特征,李林甫特意为他量身打造了一套打击手法。李林甫的这套打击手法可以高度凝练为八个字:漫漫长路,多挖小坑。
比如李林甫知道李适之好喝酒,他就屡次看似有意无意地向皇帝暗示李适之酗酒严重,常常因此耽误了正常的工作,以此来降低李适之的威信。
当然,这样的中伤都是在旁边没人的情况下直接说给李隆基听的,表面上,李林甫对李适之表现得很客气,不时主动地找他聊天,时间长了,李适之开始把李林甫当作自己的朋友,所以当那天李林甫跑来说华山下发现了一座金矿,开采出来足以令国库充盈,只是陛下还不知道的这条消息时,李适之根本没有多想,就趁着一次朝会的机会将此事上奏给了李隆基。然而,接下来发生的事,大大出乎了他的预料。
“你之前知道这件事吗?”
李隆基的这句话是问李林甫的。
李林甫点点头:“知道。”
“既然知道,那你为何不早些上报?”
此时,李林甫的脸上显露出了十分委屈无奈的表情,仿佛有所顾虑。
“臣是很早就得知此事了。但臣考虑到华山是陛下的本命山,乃王气之所在,实在不宜开凿,因此臣便没有禀报此事。”
李林甫的这番话说完,另外两个人的脸色立马发生了剧烈的转换。李适之是由平静转为错愕,李隆基则是由不快转变为喜悦,再变为不快。
“你以后再有奏请,需要先和李林甫商量再说,别再如此轻脱了!”
李隆基冷冷地把这句话抛给了李适之,这意味着李适之在皇帝陛下心目中的高大形象彻底崩塌了,他已然完全沦落到了李林甫副手的角色。
李林甫不动声色中略施小计就整倒了李适之,其厚黑技能明显又提升了一个档次。然而当听到李适之兼任兵部尚书的消息时,纵使是技能升级了的李林甫也不由得流下了冷汗,因为他记得不久之前出任兵部侍郎的恰好是他重点防范的后起之秀张垍。
李林甫有很多条不喜欢张垍的理由。
首先因为他是张说的儿子。
张九龄是张说一手提拔上来的,而张九龄又是李林甫政治上的死对头。所以光是凭这点,李林甫就对张垍充满了敌意。
其次,不得不承认,张垍这个人虽说人品不佳,可文才还不错,于是他又符合了李林甫最嫉恨的文人的特征。
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点,张垍是皇帝十分看重的女婿,而他的妻子兴信公主恰恰是太子李亨的同母妹妹。在早早站错了队,加入非李亨阵营的李林甫看来,张垍很可能会在太子等人的支持下进入政事堂,对自己的权位形成前所未有的威胁。
张垍的关系网如此强大复杂,李林甫意识到不能再单打独斗了。他需要找些帮手,进行团队作战。很快就有两个合适的人选进入了李林甫的视野。
第一个人,名为罗希奭,杭州人。对于这个名字,李林甫并不陌生,因为从某种程度上讲,他们算是亲戚——李林甫的女婿鸿胪少卿张博济正是罗希奭的舅舅。有这层关系在,李林甫放心大胆地将罗希奭从御史台的一个小主簿提拔为了殿中侍御史。虽说殿中侍御史论品级只有从七品下的程度,在高官云集的长安属于芝麻绿豆的量级,可这一职务所拥有的权力却极大,专门负责京畿纠察事宜,一般官员都惹不起。所以李林甫把罗希奭放在这个位子上,充分体现出了他的老奸巨猾。而罗希奭得此重用,也表现得很努力,但凡李林甫的指示,他都会无条件地遵循,并想方设法地执行,由此他成为李林甫手下最方便好用的一柄武器。
第二个人,名为吉温,洛州(今河南省洛阳市)人。吉温是武则天时期著名酷吏吉顼的同族侄子,生性阴险狡诈,擅长巴结逢迎,却一直郁郁不得志,在官场上混了许多年了,仍旧是个小小的户部郎中。当然,这是有原因的。
当年他担任新丰县丞时,曾被太子文学薛嶷相中,推荐给了李隆基,由此获得了一个宝贵的由皇帝亲自面试的机会。这本来是件让人梦寐以求的大喜事,到了吉温这里却变了味儿。
这场面试的时间出人意料地短暂。
因为皇帝陛下只看了吉温一眼就做出了一个准确的判断:
“这个人确实有能力,但他居心不良,朕不用这样的人!”
后来的事实证明,领导不愧为领导,就是有水平,李隆基说得很对,看得很准。既然皇帝都发了这种话,吉温的政治前途自然就提前五十年结束了。
不过,吉温并没有因此离开政坛,因为除了做官,他并没有别的手艺。于是吉温就在长安的官场上留了下来,并成为一个特殊的存在——一个可以办事、不怕惹事的官员。反正这辈子也就这样了,还有什么可怕的!
于是,这样的吉温便被御史台看中,被派到各地查案子。对于这样的安排,吉温是比较满意的。由于在办案期间能够做到冷酷无情、不念关系、敢于发狠、一查到底,吉温的名字很快就叫响了。
他最为露脸的一次查案经历是在河南。当时的河南尹萧炅牵扯进了一桩弊案,案件的调查进展得不是很顺利,似乎进入了僵局,御史台便命吉温前去处理。吉温到了才知道,案子不是不好查,而是不便查,原因很简单:萧炅和李林甫关系很好。所以之前查案的人只是客客气气地把萧炅请过去,简单地了解一下情况,这就止步了。
现在吉温到了,他可不在乎这些,该怎么查就怎么查。
遇到这么个油盐不进且狡猾灵活的主儿,这下萧炅可麻烦了。他被吉温打了个措手不及,整得七荤八素,最后不得不紧急派人向李林甫求助,这才勉强脱身。
那一次,吉温给萧炅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也给官场上的其他人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几年后,吉温得到通知调任万年丞,成为京兆尹萧炅的属下,很多人都替吉温捏了一把汗。在他们看来,吉温这个官这一回是真的当到头了。如今萧炅的身份是吉温的顶头上司,不再是被调查对象了。除非吉温果断辞官或者是萧炅突然失忆,不然这事肯定没完。
吉温却不这么看,他一脸轻松地告诉自己的同事们,自己绝对不会辞官,而大家也无须担心,这事他能摆平。
在众人的质疑声中,吉温平静地离开了,他要去找一个朋友。
吉温的这个要好的朋友,便是高力士。
吉温在高力士宫外的住所见到了多年不见的老友,两人相谈甚欢,然而谈笑间吉温却丝毫没有请高力士为自己平事的意思,因为吉温说过了这事儿他要自己摆平。他来找高力士其实不是为了让高力士出面调解,事实上,他此行的真正目的是等另一个人,那个人就是萧炅。
相信看到这里,读者有些糊涂了。没关系,说实话,我第一次读这段史料时也云里雾里,这一切都因为吉温一开始就做了一个很大的局。
为了让大家看明白,我们可以从头解释一下这个复杂的局。
自从得知萧炅也被调到京畿地区后,吉温就一直关注着萧炅的行程安排。因为他料定当上了京兆尹的萧炅必然会登门拜访高力士这样的朝中红人,来拉近关系。凭借着过人的信息处理能力,吉温最终精准锁定了萧炅到访高府的具体日期,并抢先一步来到高力士家中。他的确切计划是制造一场“意外的”不期而遇,让萧炅碍于高力士的面子,自此不敢再找自己的麻烦。
果然,事情如吉温预想的一样,不久,萧炅就来了。
门卫通报京兆尹求见时,吉温赶忙做出一副惶恐回避的样子来。但他很快便被高力士叫住了:“吉七(吉温在家中排行老七),你不必回避。”
转过头来,高力士向一脸惊讶的萧炅郑重地介绍道:“这位是我的老朋友。”
在高力士的招呼下,两个昔日的仇人坐到了一起。萧炅虽说余怒未消,但他深知高力士在朝中的地位,那可是连李林甫都要给上三分面子的,因此迫于高力士的权势,萧炅强迫自己打消了报复的念头。
萧炅放弃了公报私仇,吉温机智地转危为安。按理说事情就该了结了,但是并没有。如果事情就此结束了的话,那么吉温就不可能成为李林甫最倚重的党羽了。
高府偶遇的几天后,吉温专门拜谒了萧炅,他是来为这场过节画下一个真正的句号的。
吉温一上来就诚恳地表示,当年自己那么做事是由于身在其位,不敢徇私枉法,因此恳请萧炅千万不要介意。与此同时,他又提出了对未来双方关系发展的一点新建议:“从今往后,我就忠心追随大人您了,不知您意下如何?”
能有吉温这样本领高强的人做小弟办事,萧炅自然是求之不得。于是萧炅尽弃前嫌,将吉温引为自己京兆府中的法曹,主管司法工作,后来更进一步将吉温推荐给了李林甫。
人手配置齐了,计划也拟好了,李林甫决意立刻发起进攻。不过,他攻击的对象既不是李适之,也不是张垍,而是李适之和张垍领导下的整个部门——兵部。
攻击个人会太显眼,且容易暴露意图,从而引发全面的死斗,但拿兵部开刀的话,一来方便隐藏真实目的,二来方便寻找由头,更重要的是,进展顺利可以起到一箭双雕的效果。
事实恰如李林甫所料,李隆基接到关于兵部主管人事的官员徇私舞弊的举报后,很是重视,立即下令由御史大夫领衔进行调查,京兆尹萧炅配合协助。
萧炅随即开展工作,以京兆尹的身份亲自指挥属下缉拿所谓的相关责任人,这一搞就把兵部的六十多名官员都打入了大狱,搞得兵部衙门里鸡飞狗跳,人人自危。
人抓得差不多了,就开始审。由京兆尹和御史进行会审。这一审才发现,兵部的人真的很难搞。这些人中有相当一部分上过战场,剩下的则不是将门出身,就是疆场见习过的,他们受过相应训练,甚至经历过残酷的战争,见识过横飞的鲜血,所以审讯一般人时屡试不爽的吹须瞪眼、呼喝叱责在他们眼中简直就是小儿科,连理都懒得理。
于是乎审讯陷入了僵局,几天过去了,案件却没有丝毫进展。
萧炅对此早有预料,所以他适时派出吉温来审理此案。
吉温到堂了。不过他并不急于审案,只是让手下人将兵部的那六十多人拉到了院子里,然后又命人从狱中提来两名与此案无关的重刑犯。
见此阵势,兵部的兄弟们很奇怪,看看那两个犯人,又看看同伴,不知道这新来的主审官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但这些兵部的官员并不慌张,毕竟都是见过大场面的人。
一片安静中,在场的众人突然听到一声极为凄厉的惨叫,所有人都被吓了一跳。
紧接着,只听得惨叫声一声连着一声,一声高过一声,很快响成了一片。更可怖的是,其间还伴随着木板高速下落,撞击身体所发出的闷响,两种声响,两个人的叫声,此起彼伏,十分瘆人。
很明显,这是后厅在对犯人用刑。
不到一炷香的时间,哭爹喊娘的惨叫声就再也听不见了,能传来的只剩下用刑时沉闷的敲击声。
听了这么久的实况传声,兵部众人的脸色已然不复之前的淡漠与不屑,他们一个个被吓得面无血色,冷汗直流。
过了一会儿,终于传来人说话的声音,却是极为微弱:
“假如能饶我不死,请拿来纸笔,我全部招认。”(公幸留死,请如牒)
又过了一段时间,吉温这才慢悠悠地走出后厅,出现在兵部众人的面前。
虽说兵部的人有些是练过的,但毕竟衙门坐得久了,哪里还经得起这么打。所以不等吉温发话,众人便纷纷表示:只要不挨打,什么都好说。
吉温笑了。他的这场杀鸡儆猴的真人秀获得了预期的效果,兵部的六十多名官员全部老老实实地按照吉温的意思招供、画押。
口供报上去了,李隆基表示怀疑。这六十多人的口径如此一致,绝对有问题。大唐绝不容许出现严刑逼供的行为。于是上面派人来到狱中调查,却惊讶地发现这些人全都活蹦乱跳的,身上一丝用刑的痕迹都没有,便也只好了结此案。
天宝四载六月二十五日,李隆基亲自下诏,严厉批评了兵部前任及现任领导,特别是负责人事的各级官吏,但考虑到“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等客观原因,李隆基稍后又宣布对相关责任人全部予以赦免,并令他们戴罪立功。
这次事件,无论是李适之还是张垍都没有受到处分,基本上毫发无损,李林甫一伙人忙乎了那么久,却没整倒任何关键人物,看起来是做了无用功。
仅仅是看起来如此。
对于李林甫而言,这次不过是一场演习,真正目的是放烟幕弹,以便迷惑政敌。
李林甫的真正目标才不是那些存在感极低的兵部人事干部,他要整的是一个真正碍眼的人,那个他无比熟悉的,名为韦坚的人,那个他曾经无比亲密的朋友。
韦坚是一个身份很复杂的人。他的老婆姜氏是姜皎的女儿,姜皎是李林甫的舅舅,因此从妻子一族论起,他应该跟着喊李林甫一声表哥。但除此之外,韦坚有个姐姐嫁给了李隆基的五弟、薛王李业做妃子,他还有个妹妹嫁给了李隆基的儿子、太子李亨做太子妃。所以,韦坚同时又是皇帝弟弟的小舅子兼太子的大舅子。
这辈分虽说比较乱,但优势无疑是巨大的。正是由于这几层关系,韦坚早早就进入了仕途,并且可以充分地施展自己的才华。开元二十五年(737年),韦坚已担任长安令。后来在表哥李林甫、薛王、太子的关照与指点下,更是不断修正自己的人生规划,以适应国家(李隆基)的需要,所以很快成长为李隆基急需的理财专家,被委以陕郡太守、水陆转运使(负责督运天下税赋,乃超级大肥差)的重任。
然而就是这次提拔,让他和原本走得很近的李林甫间产生了难以弥合的裂痕。因为,韦坚实在是太会来事儿了。
自西汉以来,历朝中央政府均是通过从潼关向西开挖到长安的运河来运送来自江淮地区的税赋。韦坚履职后,为了加大运力,特地奏请皇帝同意在咸阳的渭河河段修筑大坝,截断灞水和浐水,令其向东流去,至潼关以西再流入渭河;此外,他又在长安城东九里的长乐坡下、浐水上修筑了城墙,并在东面修建了一座所谓的望春楼。
在工程竣工时,韦坚特别邀请皇帝驾临望春楼出席竣工仪式,这时大家才真正了解到了此楼的妙处。原来韦坚命人在望春楼的楼下开挖一个极大的人工湖(广运潭),用以停泊江淮来的物资运送船。到了工程竣工的这一天,韦坚特意把这数百只船聚集在一处,并将它们按照郡名进行编号,在对应的船上满载该郡的特产,然后以行进队列的方式逐一呈现在李隆基的面前。
除了琳琅满目的地方特产,韦坚还搭配上了精彩的表演。
根据韦坚的安排,一百名来自民间的妇女身着色彩鲜艳的服装,坐在船上高唱称颂伟大盛世、圣上英明的《得宝歌》。一时间,百船徐进,宝货炫目,歌声悠悠,场面蔚为壮观。
据说李隆基看完这场献礼之后,兴高采烈,不但当场加封韦坚为左散骑常侍(从三品),连其余参与人员也都论功行赏,加官晋爵。
广运潭的献礼策划无比成功,韦坚由此大大地出了一次风头,却招来了李林甫的极度反感。此后随着韦坚职务的不断升级,二人的关系开始急速降温,终因韦坚与李适之交上朋友而跌落到冰点。
对于韦坚接近李适之的行为,李林甫很生气:“你跟谁好不行?偏要跟那个李适之凑一起,找抽是不?”
对于李林甫管得太多的行为,韦坚很不服气:“你又不跟我好,我爱跟谁一起混就跟谁一起混,你管得着吗?”
那就等着瞧吧。
天宝三载九月,韦坚等到了一个让他有苦说不出的升职令。他被提拔为刑部尚书,但与此同时,他原来兼任的水陆转运使、勾当缘河及江淮南租庸转运处置使等职务却被朝中的另一位理财能手杨慎矜所取代。
刑部尚书虽是六部的首长之一,可远不如一个水陆转运使实惠。水陆转运使不仅是个肥缺,更是韦坚自以为最能干出成绩的职位,那真是给两个尚书衔都不换。
可是现在说这些没有用,皇帝已经安排了新工作,老岗位也有新人顶上了,韦坚不去刑部不行。而等他到了刑部才逐渐了解到,原来这次调职并非皇帝本人的意思,而是李林甫从中运作的结果,那个杨慎矜也是李林甫的人。
素来无所畏惧的韦坚终于开始流冷汗了,因为他隐隐预感到,这次明升暗降后将是李林甫更为狠毒的攻击,于是极度慌乱之下,韦坚决定去拜访一个人,向他求助。
韦坚认定的这个能帮他的忙、救他的命的人,不是被李林甫玩残了的李适之,而是李林甫最畏惧的存在——太子李亨。
李林甫对太子充满了恐惧,由于当年为了获得武惠妃的支持,站在了拥立寿王李瑁的一边,且没揣摩透李隆基的心思,押错了宝,结果太子李亨就此成为李林甫的一大心病。
李林甫从李亨入主东宫的那一刻起就开始担心,认定将来太子登基后,自己将会大祸临头。所以,一直以来李林甫总在琢磨着找个机会把李亨给弄下去。
如今,李林甫惊喜地发现,韦坚给自己带来了这样的一个机会。
天宝五载正月十五,太子趁着外出游玩的机会和韦坚进行了秘密会面。这本没有什么,两个人本是亲戚,在哪里见面、怎么见面都无可非议,事情坏就坏在韦坚在同李亨见完面后,又在当晚与皇甫惟明见了一面,聊了许久。这就麻烦了,因为皇甫惟明的身份比较特殊——他是边将。
皇甫惟明,时任陇右节度使兼河西节度使,而在做节度使前,他曾长期在忠王府(李亨做太子前爵封忠王)任职。
一个成年的太子元宵佳节大老远跑到城外,先秘密接见大舅子,而后这个大舅子又立刻同一位手握重兵的边军大将碰头相会,这里面如果说没有什么阴谋诡计,别说李隆基不信,如果不是看史书,我也不信。
这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李林甫当然绝对不会错过,在他的指使下,杨慎矜率先上书,揭发韦坚密会太子及皇甫惟明之事,并为这件事打好了基调:韦坚身为皇亲国戚,与边防将领私下交往过密,实不应该,必须警惕。
听到杨慎矜这么说,李隆基几乎是立刻就警惕了起来。作为一个曾有过兵变经历的太子,李隆基当皇帝后,对诸王(主要是儿子们和几个兄弟)的控制一向十分严格,特别是严格限制他们与军中将领的往来。如今,太子妃的哥哥公然来往于太子和大将之间,这在李隆基看来,是对自己赤裸裸的挑衅。
发现皇帝有些恼火,李林甫赶紧出现了,顺便浇了浇油:
“皇甫惟明此来本应是入京献捷,谁料到竟还有此举动。臣听闻此人还曾向陛下密奏,说臣专权跋扈,混乱朝纲,建议陛下疏远微臣。现在想来,恐怕这是早有预谋,意图不轨啊!”
李隆基明白李林甫的意思,他担心的也正是韦坚与皇甫惟明密谋发动政变,提前拥立太子登基。所以韦坚和皇甫惟明毫无悬念地被投入了狱中,而等待他们的是杨慎矜与御史中丞王鉷、京兆府法曹吉温的联合审讯。
担任主审官的这三位有一个共同的特点:都是李林甫的人。所以,按照李林甫的意思,接下来的剧情应该是在韦坚和皇甫惟明的供词上做文章,将祸水引到太子的身上,从而达到一石三鸟的目的。
从当时的情况看,李林甫的计划很有可能取得成功:皇帝怒火中烧,太子无计可施,吉温已然上线,一切都已准备妥当,下面只要照着走就成了。
然而,没走成。
因为不久之后,李隆基发话了:
“不要牵连其他人了,到此为止吧!”
李林甫当时就蒙了。
这绝对不可能。
无论是出于什么理由,太子结交边将都是皇帝绝对不能容忍的,因为这基本可以被视为要造反,直接威胁到了皇帝的核心利益乃至生命。所以对于这种情况,一般是太子被赐死或废掉(具体结果视情节轻重和皇帝心情而定),其他人杀掉,没商量。可是这一次出现了李林甫意料之外的结果——皇帝选择了低调处理。
李林甫显然没有选择,只能在李隆基的授意下对韦坚和皇甫惟明从轻发落。
于是,韦坚只背了个求官不止、贪得无厌的罪名,被贬为缙云(今浙江省丽水市)太守;而皇甫惟明也只是被斥责为离间君臣的坏人,被贬为播川(今贵州省遵义市)太守,最后再加上皇帝专门为此下了一道诏书,要求文武百官严格遵守朝廷的规章制度,了事。
李隆基何以在这件事中如此轻描淡写地处理呢?我相信李林甫有想过这个问题,所以我也想了一下。
经过对此事发生前后的种种迹象的分析推理,我的结论是:李隆基不想再折腾了。
那一年的李隆基已年过六旬,对于他来说,已经彻底厌倦了长达三十余年的明争暗斗。干了一辈子斗争工作,看了一辈子斗争场景,是该歇歇了。更何况,李隆基素来精明,他对李林甫与太子间的关系是有所了解的,在冷静下来思考后,李隆基十分清楚地认定,若将此事搞大,牵扯到太子,无论结果如何,对国家社稷只有坏处,没有好处。因此,含糊过去才是最佳的选择,当然了,顺道敲打一下太子和蠢蠢欲动的官员们也是必要的,这才有了那道教育大家严守纪律的诏书。
李林甫似乎又白忙活了一场,不过,惊喜总是存在的。
天宝五载四月,李适之向皇帝递交了辞职报告,自请改任闲职。几天后,李隆基批准了李适之的请求,免去其宰相职务,改任太子少保。新来的宰相(同平章事)陈希烈是李隆基的经学讲师兼贴身秘书出身,博学多才,深受李隆基信任。由于此人尤其精通黄老之学,推崇无为而治,不怎么管事,遇事基本上是听从李林甫的,所以李林甫对他也比较喜欢。朝廷由此进入了一个政事完全由李林甫独断的时期。
除了李林甫把国家的政事堂改成了个人的一言堂,玩出了在家办公的新花样来,时局似乎毫无变化,李隆基还是专注于发展国家娱乐事业,太子还是小心翼翼唯恐中了黑枪,大臣间还是常有些小打小闹,骂个不停。
真相并非如此。
在不变的表象之下,变化永不停息。朝中的政治势力已然出现了微妙的变化,新的幸运儿已经来了,旧的却还赖着不肯挪坑,为了各自利益,双方势必要激烈地对抗一番,拼个你死我活,以便重新洗牌。而在此期间,必然要产生一些失败的殉道者,以他们的悲泣与哀号为这个新世界探索出更新的道路。
韦坚被贬后,他的家人很着急,特别是他的弟弟将作少匠韦兰和兵部员外郎韦芝都对这一结果感到十分不满。在他们看来,结交边将、预谋不轨,绝对属于政敌的栽赃陷害,而且经过调查,事实也证明了查无实据,既然如此,理应为韦坚恢复职位和名誉才是。所以,基于这一看法,兄弟二人轮番上书,为兄长韦坚申冤。
但两人做梦也没想到,正是这次申冤把韦坚给坑苦了。因为这两位仁兄根本没有摸清楚状况,在为大哥辩解的奏疏中多次搬出了太子李亨来说事。
这哪壶不开提哪壶的举动彻底触痛了李隆基的神经,他立刻就发火了,放话出来要好好收拾韦家。
遭遇如此飞来横祸,太子李亨也被打得措手不及,无奈之下,他只得听从旁人建议,主动上书请求与妻子韦氏解除婚姻关系。
这下韦氏一族完完全全、彻彻底底地没戏唱了。
天宝五载七月二十六日,李隆基下令将韦坚再贬一级,降为江夏别驾,同时将韦兰、韦芝都贬到了岭南。不久,在李林甫的栽赃陷害下,韦坚又因同李适之结党的罪名改判为流放,而退居二线的李适之也跟着中了一枪,被贬为宜春太守,此外受到牵连的还有韦坚的外甥、嗣薛王李琄,韦安石的儿子、太常少卿韦斌,睢阳太守裴宽、河南尹李齐物等一干韦坚的亲朋,数量多达数十人。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采用了壮士断腕之策的太子李亨并未受到连累,躲过了这一劫。但很快新的一轮考验就接踵而至,而这一次的考验更加残酷,也更加凶险。
天宝五载十一月,朝廷收到了一封匿名举报信,称太子良娣之父、赞善大夫杜有邻妄造图谶,操纵太子并对皇帝有大不敬的言论。
图谶、太子、骂皇帝,这三个词语中,涉及任何一项都足以立案侦查,何况是这三者加在了一起,于是热闹就此开始,刑部、大理寺、京兆尹纷纷介入调查,一时间朝廷上下、东宫内外人心惶惶,口水滔滔,乱得不可开交,许多人猜测这是李林甫一计不成又生一计,打算与太子摊牌,进行最后的决战。
但讽刺的是,对于这件事,李林甫事先真的不知情。
这匿名信一出来,李林甫起初也是蒙的,所以他立即找来了吉温,让他去参与调查。
吉温的本领相信大家已经很了解了,在他的手上基本还没有搞不定的问题。果然没过多久,吉温就把案子摸了个清清楚楚,并且逮住了那个匿名信的原作者——柳勣。
这位柳勣是什么人呢?
答案是杜有邻的亲人。
具体说来,柳勣乃杜有邻的女婿,太子的连襟。
之所以会出现这场女婿写匿名信告老丈人的闹剧,无非是因为一些家庭矛盾,积累得多了,然后突然一日就此爆发。
经过突击会审,柳勣承认匿名信中所说的大部分情况都是虚构的,并对自己恶意举报的行为供认不讳。
既然告的是黑状,还抓到了犯人,这个案子就可以结案了。但就在此时,李林甫跳出来表示还不行,不能就这么结案,至少有几句台词需要他来讲。
于是在一阵紧张工作之后,柳勣又说出了新的供词:
“著作郎王曾、北海太守李邕等人也曾参与谋划陷害太子。”
要的就是这句话。李林甫流露出了满意的微笑。
经历了之前的事情,李林甫清醒地意识到,皇帝对太子是极为重视的,且充满了保护欲,要想把事情搞到太子头上整倒太子,难度系数极其大。但如果借此打击异己,这是个绝佳的机会。
王曾是当时的一大名士,李邕则是早享大名的书法家(后来的李阳冰、杜甫、欧阳修都对其书法推崇备至),他们都属于李林甫最憎恶的文人知识分子,不过李林甫之所以把他们两个凑在一起整,其实还有个隐藏得更深的目的——杀人灭口。
李林甫要灭口的对象,名为裴敦复。
这是句看上去前言不搭后语的话,要办王曾、李邕,关裴敦复何事?
事情是这样的:当年喜欢交朋友的柳勣在外面逛,结识了任淄川太守的裴敦复,由于两个人一见如故,聊得很好,裴敦复就把他介绍给了北海太守李邕,李邕和柳勣见面后也觉得不错,二人迅速成了知己,李邕由此又把柳勣推荐给了自己在长安的朋友王曾。
现在相信你已经大致看明白了,李林甫让柳勣把王曾、李邕拖下水,是为了顺藤摸瓜,顺理成章地收拾掉裴敦复,以掩盖他当年的阴谋。
这一回,李林甫的阴谋完全得逞了。皇帝对于打太子主意的阴谋行径果然极为反感,得到了柳勣的口供,他当即下令对涉事的几个人严加处置。
十二月二十七日,杜有邻、柳勣、王曾等主要当事人均被乱棍打死,他们的妻子、儿女被流放到边地;太子的杜良娣被逐出东宫,废为庶人;嗣虢王李巨也受此事件影响,被贬为义阳司马。
与此同时,李林甫的爪牙罗希奭接受了李林甫的指示,上路了,他此行将以监察御史的身份空降北海等若干地区,灭掉若干碍李林甫眼的人。
天宝六载正月,罗希奭向李林甫反馈了工作的进展情况:李邕好友、邺郡太守王琚(曾参与过诛杀太平公主行动的那位内宰相)被贬为江华郡员外司马;李邕、裴敦复均被乱棍打死。
李林甫对罗希奭给予了高度评价,同时也提出了新的要求:再送某些被贬官员一程吧。
罗希奭当即领会了老大的意思,这是要把裴宽、李适之、韦坚还有皇甫惟明他们组个团一道送到阎王那里去。
于是罗希奭受命再度启程,从北海郡(今山东省青州市)出发前往岭南,所到之处高举屠刀,所有贬官一律诛杀,沿途郡县无不震恐。
远在宜春郡(今江西省宜春市)的李适之看到了朝廷下发的这道最新公文的那一刻,他意识到,是诀别的时候了。
李适之不愧是李世民的子孙,甚有骨气,不等来抓他的人上门,便服药自杀了。
王琚更厉害,一开始也是喝药自杀,没有死成,但听说罗希奭快要到了,遂上吊自尽。
前朝廷大员接二连三被迫自尽的惨剧,并没有令罗希奭的行动步伐停滞,他反倒是加快了节奏,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又连续突击临封郡(今广东省封开县)、播川郡,赐死了韦坚(其两个弟弟、一个儿子同时遇害)、皇甫惟明。
唯一躲过这场劫难的人,是裴宽。
按理说,作为李林甫梦中的人生终结者,裴宽无论如何都注定逃不过去,可讽刺的是,那些被李林甫视为一般性威胁的人都死了,这个严重威胁却活了下来。究其原因,这是裴宽强烈的求生欲望所孕育的奇迹。
据记载,罗希奭特意绕道进到安陆的时候,本希望裴宽效法李适之、王琚痛痛快快地自我了断,然而等罗希奭跑到裴宽家中准备验尸时,却惊讶地发现裴宽竟然活得好好的,气色甚至比自己还好。
不过罗希奭还没来得及发话,裴宽已经采取了行动。
当着一干人等的面,曾经威风八面的堂堂节度使大人,毫无顾虑、干净利落地给罗希奭跪下了,然后只听得一连串沉闷到位的叩头声及撕心裂肺的讨饶声:
“饶命啊!”
经过史书上没有载明的一番交涉,罗希奭终于同意放裴宽一马,当天就走人了,裴宽就此幸免于难。
关于这位大难不死的裴宽,我们可以多说几句。后来他主动向朝廷上表,请求出家为僧,但李隆基不知出于何种考虑,没给批,不过也不碍事,裴宽虽未正式剃度,但自此皈依佛教,平常仅与僧人、信众往来,专注的事也变成了焚香礼忏,就这样,他躲过了风风雨雨,在李林甫死后,又历任东海太守、襄州采访使、银青光禄大夫,转冯翊太守,最后官至礼部尚书,一口气竟然活到了七十五岁高龄,善终。
如此看来,“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这话不是没有道理的。
黑暗的时代总会过去的,所以,心中要充满阳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