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日,天正下着大雨,满世界水淋淋的,露天里万物都成了落汤鸡。沅水也暴涨起来,吐着泡沫打着飞旋急卷直下。
曹胖公家的小厅里,四位先生正围着一张小方桌全神贯注地打扑克。他们是袁隆平、曹胖公、李国文和李代举。李国文最近终于被摘除了右派帽子,现在总算可以跟一般同事一块儿玩了;他的英语很好,故常喜欢跟同样擅长英语的袁隆平一块儿活动,互相用英语交流学术,幽默取笑,以免淡忘。李代举则是全黔阳地区有名的首席体育专家,袁隆平是体育运动爱好者,尤擅游泳,中学在武汉、大学在重庆、参加工作后在黔阳,都曾屡获地、省和大区级游泳赛男子项目冠、亚军。因而他们彼此也就玩得来劲。
他们玩的是当时流行的扑克游戏——“争上游”。这会儿,袁隆平正打出一对“老K”,笑着对坐在下手、手里只剩两张牌的李国文说:“送给你做礼物,你个龟孙子还不快谢我!”
李国文睥了一眼那对“老K”,露出不屑的神色,说:“你他妈老奸巨猾,还有礼送给我?除非日头从西边出来!”说着,无可奈何地摇头表示手里的牌压不过“老K”,不得不放弃出牌权。
下手的李代举连忙甩出一对“尖子”笑着说:“嘻嘻,您‘右派老兄’这么谦虚,那我可就不客气啦!”说完,他以为再无人能够压过自己,便得意扬扬地准备又一轮先手出牌;可是,下手的曹胖公却不失时机地接着甩出一对“小王”,把先手出牌权夺了过去,李代举不由得气得疯叫:“好你个阴险毒辣的曹胖公,专门抢班夺权,你就想叫老子提前退休吗?”
曹胖公笑呵呵地说:“你老兄别急嘛,该报答时我会报答你的呀!”说着,他先手打出一对“小三子”。
袁隆平骂了一声“臭牌”,接着甩出一对“老Q”,想把李国文手里仅剩的一对牌拦住,使他当不成上游。
李国文却立即把牌压出去,跳起来叫道:“哈哈,老子一对‘老K’!你个兔崽子以为靠着一对‘臭皮蛋’就能挡住老子前进的脚步吗?那未免有点太小瞧老子的实力了吧?看看,这回才真叫送礼啦。哈哈,老子当上游啦!”
“嘿嘿,你们看,你们看,这龟孙子多么得意!真他妈的‘子系中山狼,得志便猖狂’。不就当一回上游吗?有什么大不了的?就不记得你刚刚连当两回下游,钻八遍桌子时那副熊样子了吗?”袁隆平指着得意扬扬的李国文笑骂说。
结果,这手牌打完,曹胖公当了“二游”,罚钻一遍桌子;李代举当了“三游”,罚钻两遍桌子;袁隆平成了“下游”,得罚钻四遍桌子。
就在曹胖公、李代举分别钻桌子毕,正要轮到袁隆平钻时,忽然,一道耀眼的闪电撕裂雨幕,在窗外急剧一闪,紧接着一声炸雷惊心动魄地在就近某处挨着地面炸响,震得远近地动山摇。几乎所有的人都吓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曹胖公妻子李荷芬吓得抱着孩子从房里跑出,直往曹胖公怀里钻。
袁隆平也不禁打了一个冷战,而后,他直起腰,略略愣了一下神,突然喜形于色地将桌子一拍,高叫一声:“哈哈——分离!可能是分离!”大家还没来得及回过神来,他已经转身跑出屋子,光着脑袋一头钻进了瓢泼大雨之中,眨眼就跑得不见了人影。
曹胖公等人一时全蒙了。
李代举说:“这小子莫不是被雷炸疯了吧?”
“没准儿真给这惊雷吓出神经病了?”李国文也疑惑地说。
“不行,你们在这儿坐坐吧,我得去找他!”曹胖公着急地说。说毕,他转身拿起一把雨伞就往外走。
“哎,等等,等等。我们一块去呀!”李代举和李国文也一齐拿起雨伞,闯进了风雨之中。
安江农校的试验田里,墨绿的水稻已长到齐腰高,眼看就要齐穗了,一场大雨把它们浇得有点儿披头散发。袁隆平在田头急急蹬掉两只胶鞋,胡乱卷起一双湿透的裤腿,像一只落汤鸡似的,赤脚下到禾田里,哗哗地踩着田里满当当的泥水,高一脚、低一脚地来到一小片长得七高八低的稻株中间,一五一十地开始清点起了这片与众不同的试验稻的株数。
密集的雨点还在劈头盖脸地往下泼,他的视线经常被头上流下的雨水遮挡。他不时地抬手抹一把脸,又继续清点;点完总株数,又接着清点长势不同稻株的分类数。越点,他的脸上便越发明显地流露出抑制不住的兴奋。
清点完毕,他抠着指头默默地计算了一会儿,一股会心的笑意终于在他那被雨水泡得微微肿胀的号称“刚果布”的紫铜色脸膛儿上像花朵一样灿烂怒放。
“哈哈,三比一,正好三比一。完全符合孟德尔老头的杂交二代分离法则!”他一边喜不自胜地呵呵傻笑,一边情不自禁地自言自语着,竟久久地盘桓在这凄风苦雨的稻田里乐不思归……
“啧啧,天哪,天哪!袁隆平,你傻不楞登的发什么神经啦?弄得我们找遍了整个校园。你没病吧?”李代举第一个找着了袁隆平。他的裤腿和鞋袜业已全湿透了,只有上衣在雨伞的遮蔽下还保持了大约70%的干度。他沿着田塍来到袁隆平身边,一面瞪着眼疑惑地上下打量着他,一面半是责备半是关切地问。
袁隆平听到问话声,回头见是李代举,这才回过神来,兴犹未尽地回答说:“你说什么?我有病?去你的吧。我还正准备去给你们补钻四下桌子,向你们敬谢非礼呢!”
“哦……谢天谢地,这么说,你还记得自己是怎么跑掉的?”李代举似乎略略放了几分心,于是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说。
“当然,被那声炸雷一惊,我突然想到雨中的这些试验稻,继而猛然记起孟德尔遗传法则,于是即刻赶来现场验证。就这样,我终于确证自己发现了一株优势非同寻常的天然杂交稻。现在脚下这些发生了分离的稻株就是它的F2代……”袁隆平正要滔滔不绝地讲下去,忽然想起李代举是搞体育的,于是讪笑着摇了摇头,改口说,“哦……你不懂。我同你回去跟曹胖公他们说去。”
这时,曹胖公、李国文也一同找了过来。他们三人先是一块儿来到校园门口,问清守门老头没见袁隆平出门后,再回头分开往校园里面找过来的。李代举见他们二人过来,连忙摇手制止说:“回去,回去,我已经确诊他没得神经病,我们都赶快回去换衣服吧。”
“哎,莫走,莫走,你们快过来看看。”袁隆平却急切地招手把他们唤了过来,接着兴奋地说,“你们看,我这些试验稻一共1024株,其中768株为同一形态,其余256株为另一形态,两种不同形态之比正好为3∶1。这些植株全部是我去年从一棵偶然发现的特异稻株上采集的种子培育的,我原指望今年能通过它们选育成一个特优高产的新品种。可是现在,它们的性状发生了明显的分离现象,而且没有一株继承了它们上一代的优势。孟德尔的实验证明,植物杂交的第一代后代,即我们现在所称的F1代,只会显示出它们的父母亲本中某一方的特性,这就是所谓的显性;而另一方的特性则不显示,即为隐性。可是,到了第二代,即所谓的F2代,就会分别出现1/4表现隐性一方特征的植株、1/4表现显性一方特征的植株,以及2/4遗传类型实际为基因杂合体,但表面仍呈显性特征的植株。这种现象,就叫‘分离’。所以,在全部F2代植株中,显性与隐性的分离比例便显示为3∶1,这就是孟德尔‘分离法则’。”
“哎,行啦,行啦。我以为是个什么了不起的发现,不就是个孟德尔‘分离法则’吗?你就别尽给我们站在田里讲课啦。告诉你,我还知道孟德尔‘分离法则’和‘自由组合法则’不仅适用于植物,而且适用于动物和人类。因此,人类必须永远杂交下去;如果兄妹结合,生出的孩子就可能会出现3∶1的返祖现象,如果无限地兄妹结合下去,就会越生越蠢,最后那孩子就一定会比峨眉山的猴子还傻。是不是?”李国文不耐烦地说。
“噢,看来,你小子比峨眉山的猴子还是要聪明得多啊。但是,你知道我这发现有多么重大的意义吗?我也告诉你吧,这就说明我去年发现的这些分离稻株的上一代,是一株天然杂交稻的F1代,它的优势是那么强大,从一棵单株分蘖出十几棵有效穗,每穗都有一百六七十粒壮谷。如果田里长的都是这种杂交稻,它的亩产可达上千斤,在不增加任何投资的同等条件下,可比现有水稻品种增产百分之四五十。如果我们能利用这种优势,那就意味着饥荒将被我们击退,我们将可以无比自豪地成为为民补天的当代女娲。啧啧,李老兄,这是一个多么诱人的前景啊!”袁隆平禁不住遐想联翩地说。
“你做梦去吧,水稻为自花授粉作物。从理论上说,它应是自交不退化,杂交无优势。即使就像你偶然发现的那样,在F1代上表现有某种程度的优势,你又有什么办法去杂交出那么多的F1代种子供大田推广使用呢?”李国文继续怀疑道。
“这一下你可说到点子上了,这正是我梦想要突破的东西啊!”
“哎,算啦,算啦,有话回去说吧。这野外风雨交加,田里水咚咚的,你们以为是在苏黎世湖畔的国际学术报告厅里享受高谈阔论的洪福吗?”曹胖公也不胜其烦地嚷了起来。
“得,曹胖公,我们这就回去换衣服,再到你家里集合继续‘争上游’。我除补钻四下桌子之外,今日中餐还主动自罚两斤粮票4块钱,叫你老婆给大家煮一大锅辣子面条汤。我们一块儿尽情预享一下击退饥荒的成功之乐!怎么样?”尽管众人齐不耐烦,袁隆平却仍然兴致不减。
“嗯,这么说嘛,今天上午算是没有白被你拖累一场。”李代举说,“虽说这自罚看起来显得稍稍重了一点儿,不过你小子反正是光杆一条,一人吃饱全家不饿。你犯了规矩,不罚白不罚。”
“李代举,你这狗嘴里要什么时候能吐出一颗象牙来,我还愿意拿出一整月工资请客。”袁隆平笑骂说。
四条汉子哗笑一阵,这才感到芒种时节风雨侵袭的阵阵微寒,一个个因摄入量不足而缺乏热能的肌体不禁都有了几分瑟缩,嘴唇也发起紫来。于是连忙一同逃离试验现场,各自先行打道回府更衣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