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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孟德尔与李森科

过了芒种,梅雨霏霏笼罩了整个江南。湘西黔阳的山水也是一派透湿,烟雨迷蒙终日不散,伸手抓一把空气都能捏出水来。沅水泛着奶米浑,在一抹抹迷蒙烟雨中呜呜咽咽地打着漩涡一路滚去。安江镇的街道凹洼里积水没踝,两边商店里的货架空空荡荡,营业员打着哈欠,望着车马稀少、行人寥寥的街道发呆。间或有一两个蓑笠山姑,提了满篮半熟不熟的杨梅沿街叫卖。几个城镇饥民鼓着浮肿的大肚子在凄风苦雨中蹒跚前往诊所领药。几乎所有的人都脸带菜色,眉头打结,阴沉的表情与昏蒙的天色融成了一个愁肠郁结的世界。

曹胖公撑着一把油纸雨伞来到一家副食品商店门前。他收起伞,举步进店。营业员小刘是他的学生,热情地叫了他一声:“曹老师,您好!”

“看样子,你够清闲的啊。学了农学不去搞农业,是不是就图的这份清闲?”曹胖公购物之前笑着对学生说。

“不瞒老师说,我确实觉得农村太苦了,真怕自己吃不消。连袁老师都跟我们说过,他要是早知道搞农业这样苦,他当年就不会去学农呢!”小刘学生坦率地说。

“你胡说!袁老师最热爱他的专业了。你没见他天天光着个脑袋在田地里做试验,都快晒成非洲黑人了。要不,怎么会有外号叫作‘刚果布’呢?他可不会讲这个话!”

“人家袁老师才不像您一样尽在学生面前装伟大呢!有一天,他问我们班同学为什么学农,我们一些人便故意反问他。他就说,他读大学前,其实连一天农家生活都没体验过。只是十五岁那年有一天跟随老师去参观了一座桃李满枝、瓜果飘香的庄园,伸手就可以摘一个梨吃,弯腰就可以抱一个西瓜。他原以为田园生活就是那样美好。于是,他就去报考了农学,没想到农业是这样难搞。他就是这么说的!你说好玩不好玩?”

“唉,这个袁隆平啊,就这样没大没小,口无遮拦,不分场合,胡说八道。看,这不把你给教坏了?”曹胖公做出一副无奈的样子苦笑着,摇着头说。

“您可别诽谤我们袁老师啊!”小刘学生虽知曹老师并非真的贬责袁老师,但还是一本正经地辩白说,“其实,我们最希望老师能像他那样和学生平等交流,实话直说。这不仅不会损害威信,反倒更使学生感到可亲可敬;教学效果也比板着脸说假话唱高调好得多。比如袁老师虽然说出了自己过去对搞农业的艰苦性毫无思想准备,但他却同时用实际行动表明了他后来并没有在这艰苦的事业面前畏缩退却。他用真话和榜样的力量征服了我们的心。”

“那你怎么没有被他引导到迎难而上的路上去呢?”

“我的曹老师,十个指头能一般齐吗?多好的将军手下也可能出个把逃兵。我学习成绩不好,意志力又薄弱,在农业科技上能做出什么大贡献?何必去农村白吃苦呢?”

“那明明是你自己不愿吃苦,怎么反拿袁老师说的故事来做挡箭牌呢?”

“这……您倒把我给问住了。是呀,我干吗要把人家袁老师搭上我这驾破马车呢?敢情是袁老师这人最好玩,给我们印象深吧?”

“既然你这么说,那么,好吧,你就把这些东西拿来卖给袁老师吧。他现在上课正忙,我进城顺便来帮他买的。喏,这是香烟票、这是火柴票、这是糖票、这是糕点票、这是肥皂票……”

“哎呀,怎么尽是些过期的票,为什么不早来买?”小刘学生把各种票证拿在手里辨认了一下,不由得惊问。

“这你还想不到吗?这也是袁老师的特色呀!上个月他到处向人讨烟票,说自己的副食品票证不知丢到哪儿去了。前天,他又丢了一个90块钱的存折,到处找翻了天都没有找到。结果李志春老师帮他把床铺一翻,他的存折就在枕头底下;再一翻,这些票证也在床单底下飘出来了。”

“唉……袁老师这人就是不善于料理生活,他真该有个贤内助啊!”小刘学生不由得发出了一声感慨,接着转向曹胖公说,“这样吧,曹老师,这些票证按规定是没用了,但既是袁老师的,说什么我也得帮他解决,不过我要请示一下领导。您是不是把票留在这里,先空手回去跟袁老师说明一声?等办好了我会把东西给他送过去。”

曹胖公回到学校,从教学楼前经过时,袁隆平正在农学专业六十(1)班教室上课。按照教学计划,这堂课的内容是“无性杂交的遗传学意义”。他已在黑板上方正中位置写上了这个题目,接着又在下面继续板书:一、无性杂交对农作物遗传育种的映响。“响”字还没写完,他就发现了差错,于是习惯性地屈指握住衣袖飞快地往黑板上一擦,将“映响”二字抹去后,改写为“影响”。

教室里顿时发出一阵善意的窃笑。袁隆平带着满袖满襟的粉笔灰转过身来,望了一眼窃笑的学生,又下意识地看了一眼自己身上,接着抬起刚擦过黑板的衣袖在身上胡乱掸了几下,反而把衣服弄得更脏了。然后他自己也讪笑着说:

“同学们,不要窃笑,今天你们可以放开来笑,我很乐意当一回被你们取笑的笨蛋,因为今天的课题正好涉及我的一个笑话。课本里说,无性杂交(如嫁接),可以改变作物的遗传性质。你们都看到了,去年我在学校试验园地里试了一把,还得了奖,登了报,出席了全国经验交流会。但是,我今天却不能不在这里向你们宣布,现在事实证明,我的试验已归于失败。”

说到这里,他像是忽然记起了什么。于是,有点后悔似的摸了一下后脑勺,摇了摇头接着说:“嘿嘿,本来李老师说要我别讲,怎么我又讲出来了?……

“得,讲了就讲了吧,反正也收不回了。

“嘿嘿,同学们,我是说,我的试验并不是完全失败。从园艺学的意义上说,它还是成功的,成功的成果去年你们业已看过。但是,主要的是,我的专业是遗传育种学,而从遗传育种学的意义上说,它确实是失败了。至于失败的‘败果’嘛……唉,干脆吧,我现在就带你们到地里去看看,怎么样?”

“好啊……袁老师,乌拉!”学生们登时像一锅开了锅的稀饭,噼里啪啦移开凳子跳起来又是鼓掌,又是叫好。因为袁隆平教过他们俄语,所以他们套用了一个“乌拉”来表示内心的喜悦。

于是,袁隆平便像孙大圣领着一群猴子猴孙般,带着学生们一路欢声笑语,来到了学校后面的一小块偏僻菜地里。只见地里长着六株茂盛的作物——三株西红柿,三株月光花。袁隆平领着学生们来到两种作物中间,左手拔起一棵西红柿,右手拔起一棵月光花,倒举起根部自嘲似的对学生们笑着说:

“同学们,不瞒你们说,我把这几棵试验苗栽在这僻静处,本是不想公开的。不过,我现在还是觉得公开也很好,因为这可以使你们很直观地看到某些理论的错误。

“现在你们看吧,它们的蔸下连马铃薯和红薯的影子都不见,是不是?尽管去年我把它们的上一代分别嫁接在马铃薯和红薯的植株上时,曾使它们分别和马铃薯、红薯融为了一体,但今年它们还是纯粹的西红柿和月光花后代,并没有兼具马铃薯和红薯的遗传。这说明无性杂交不能改变作物的遗传性质,苏联的米丘林和李森科认为可以改变的理论是错误的。无性杂交,从哲学意义上说,属于外因对作物施加影响,强行改变其生物习性。米丘林和李森科都是外因决定论者,他们的老祖宗是19世纪初的法国生物学家拉马克。

“拉马克认为生物后天获得的性状可以遗传,比如一个人身上被刀砍出了一道伤疤,那么,他以后生的孩子身上也可能会有一道伤疤。他还认为外部环境对生物性状的影响比遗传更为重要,例如他的信徒李森科就曾声称他发明了一种所谓的‘春化法’,把冬小麦和玉米种子浸泡后放在低温下冷藏一定时间再去播种,结果使原本低产的冬小麦变成了高产的春小麦,并使玉米提前了两三周成熟。

“他们的理论和‘发明’在国际上遭到了一批叫‘孟德尔-摩尔根学派’的生物学家的讥笑,苏联国内孟德尔学派的农学家们也曾经讥讽李森科‘可以从棉花种子里培育出骆驼,可以从鸡蛋里孵出波巴布树’。孟德尔是19世纪奥地利的一位生物学家,他通过豌豆杂交发现了生物遗传法则,并创立了遗传基因学说。摩尔根是21世纪初的美国遗传学家,他在孟德尔学说的基础上,进一步发现了基因染色体的遗传规律,并因此而获得了1933年诺贝尔生理学和医学奖。可过去我们一直宣称米丘林-李森科的理论是无产阶级的革命生物学说,而孟德尔-摩尔根学说则是资产阶级的反动生物学说,谁也不敢反对。但是,我最近特别注意查阅了一批资料,竟惊奇地发现,其实,李森科早在1956年就被苏联政府撤了职;同年,中国科学院就已经把以孟德尔-摩尔根的基因、染色体遗传学说为指导的科研项目列入了国家十二年科技发展规划。可我们却还一直在米丘林-李森科的外因决定论的死胡同里翻跟斗。你们说可笑不可笑?”

“不可笑!袁老师,我们感谢您用亲身的试验教给了我们真知识。但是,课本里还是说,外部环境可以动摇作物的遗传性质。那将来考试时,我们怎么答这道题呢?”有学生问。

“现在,你们可以看出,目前我们使用的课本讲的还是米丘林-李森科的理论,这真是咄咄怪事,我们不能全信它。毛主席说,内因是变化的根据,外因是变化的条件。农作物遗传性质的决定因素只能是内因,你们就这么回答。”袁隆平毫不犹豫地说,“尤其从遗传育种的现实需要来看,我们更必须即速回到孟德尔的有性杂交、基因组合利用的路子上来。但是,我们也不能一概否定,外因在某些情况下,可能通过内因对作物的遗传发生一定程度的影响。这方面的情况,也有待于探索。大家听懂了吗?”

“没、听、懂——”学生们竟异口同声地喊出了一声否定的回答。

“很好,很好!同学们,孔夫子说‘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今天,从听课态度上说,你们可以算是已经知了。不过,我后面讲的,对你们来说是有点儿深奥。我一下子也不知该怎样比较通俗易懂地给你们解释。让我回去想一想,下节课我再来给你们讲清楚,行不行?”

“行——”

学生们欢快的叫声响彻试验园。于是,一堂遗传育种学课就在一片嬉笑声中落下了帷幕。

翌日,李国文特意在去食堂吃饭的路上把袁隆平拉到一边,愁眉苦脸地说:“袁隆平啊,袁隆平!我说你这家伙专门给我招灾惹祸不是?我叫你不要去瞎嚷嚷什么试验失败了,你不听我的倒也罢了,可你昨天竟公然在课堂上说出是我教你别讲的,弄得今天魏校长找我去谈话,天哪,把我吓昏了!”

李国文一边说着,一边摇头,脚下还打着抖,一副心有余悸的惨相。弄得袁隆平也不禁恐慌起来,他看着李国文那可怜样子,既同情而又不知所措地说:“哎呀,这我可没想到啊,我也不知怎的随口就溜出来了,那可怎么办呢?”

“唉,怎么办?那还能怎么办呢?魏校长表扬我啦!说我私下里劝你别瞎叫失败劝得好。说我懂得顾全大局,很有头脑。说袁隆平那个蒙子真叫人哭笑不得……”

“你老兄受了表扬还故意这样装熊。那我可怎么办呢?”

“你怎么办!你又能怎么办呢?你不是临场发挥得很好吗?你说你并不是完全失败,从园艺学的意义上说,试验还是成功的。这不就表明去年领导向上级报功和宣传表扬你都是正确的吗?你小子一句话就给领导和自己都保住了面子,而你要公开揭示的遗传学问题也终于坦然地揭示了。这一步棋走得何等高妙啊!你怎么不说这也是‘狡猾的李老兄’教你的呢?你要是这么说了,真说不定魏校长当即就把我的右派给改正了。”

“唉,真拿你这老右派没得办法。什么东西到了你那里都头头是道!我哪有那么清晰的思路呀?那完全是急中生智,拿话堵漏罢了。你要是想得这份功劳,我可以即刻去向领导说是你教我的。因为这番道理确实全是你想象出来的呀。”

“你小子可别胡来啊,这功劳是乱给的吗?叫领导知道了我不老实,我这一辈子可永无翻身之日了。”李国文一时之间又吓慌了,一个劲儿忙不迭地摇手制止。略顿,他才接着说:“当然啦,你也不要高兴得过头。你否定米丘林-李森科的‘无产阶级’生物学说,可得把相应的文字资料翻给领导看看。而且,我还得告诉你,幸亏你恰到好处地引用了毛主席的内因、外因论做哲学讲解,所以现在谁也不敢轻易说你错在哪里。”

“啊——谢天谢地!你总算又是个老实人了。原不过是一场虚惊,被你装神弄鬼,绕了老半天弯子,现在总算有个柳暗花明的结尾了。唉……”袁隆平做出一副饱经折磨的样子,连连摇头说。

“你可别轻飘飘地说是一场虚惊,现在一提起来,我还后怕得膝盖发抖呢!” wEo7AMDgKbfRUBCQREx/Z+q9ZaRjJQCF16Eu3Rr1Lyd6ryiJvRfje9XJGpo3bmP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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