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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安江农校

当1960年的春荒开始席卷中国大地时,在坐落于湘西黔阳县城安江镇东郊的湖南省安江农校的校园里,每到黄昏落日之际,便有一个孤独的身影,带着几丝惆怅、几分忧伤,默默地徘徊于学校大礼堂前后的数十株参天古樟之下。

由于国家经济困难,除了少部分吃“皇粮”的城镇学生仍留校学习外,其余大部分来自农村的学生已全被遣散回家。因此,这个占地数百亩的大校园便变得空落落的,一派沉寂,使这忧伤之人胸中平添了几分苍凉之感。

这所学校的所在地,原是湘西最为著名的一座古刹,名为圣觉寺。寺院建筑,早毁于民国初期的兵火,但院内百余株记录着百世史际风云和人事兴替的苍苍古木得以幸免;“大跃进”伐树炼钢,院内古木再被人祸,但有数十株得以幸存。于是,成千上万羽鸦雀鹳鹭便得以结巢其上,比邻而居,早晚呼儿唤女,成群起落,漫天纷飞,使这座校园非常难得地保存下了一片古朴生动的亚热带山野风光。更有一条沅江,悠悠地在校园的后墙根长流不息,清澈的江水可浴可饮,叫人看一眼便不忍离去,必欲俯身引颈拥她一把,甜甜地亲她几口而后快。雪峰山的余脉像一堵堵翠屏兀立对岸;群山倒映在清凌凌的江水里,令来往船只不知是漂流在水中还是游移在山间。

大自然的造化是如此神奇,然而此刻,他的情绪却已低落到了极点。每当苍茫的夜色降临大地之际,他举目凝望着最后一只归巢的白鹭,内心总要生出几分连这只有着温馨之家的鹳鸟都不如的天涯孤旅之感。

这名孤独忧郁的年轻人,就是后来因发明杂交水稻而大名鼎鼎、享誉世界的中国工程院院士袁隆平。不过,这时候他还很不起眼,只是这个偏远闭塞的中等农业专科学校的一名遗传育种学教师而已。没有人知道他心里在想些什么。

他的祖籍在江西德安县,1930年9月7日出生于北平。那时,他的父亲袁兴烈是平汉铁路的一名高级职员;母亲华静,江苏扬州人,是一所教会小学的英文教师。良好的家境,使他无忧无虑地度过了幸福的童年。此后,虽然十四年抗战炮火连天,三年内战杀声撼地,但他还是自由自在地一路欢唱着“三分好,三分好;不摸黑,不起早;不留级,不补考”的歌谣,完成了从小学直到高中的学业。新中国成立前夕,他在重庆考上了当地的相辉学院农学系,旋经院系调整,又随原校系并入新成立的西南农学院继续学农。1953年,他从西南农学院毕业,服从分配,只身来到了这号称千古蛮荒之地的湘西黔阳地区,进入安江农校当了一名教师。

1960年,正值他的而立之年。他来到这所学校业已七度春秋了。他本不是一个多愁善感之人,自小好奇好动任性贪玩,花果山水帘洞的齐天大圣就是他意想之中的人生楷模和他现实性格的生动写照。小时候,他看见木匠时常把铁钉衔在嘴上,样子挺好玩的,便也学着嘴衔一颗铁钉在船舱里翻跟斗,却不料一骨碌竟把那铁钉吞进了肚里;为了救治他而打乱了全家人的旅程。他曾在日寇空袭之际,偷偷溜出防空洞怒视日本飞机扫射投弹,把爹娘急出一身冷汗。他还曾邀了弟弟一同逃学,跳进嘉陵江去搏风击浪。他住校读书时,每每放假都会把铺盖和生活用品弄丢,其后两手空空回家……他是一个最有能耐让父母伤脑筋的孩子。尽管父母没少在他后脑勺上“敲栗壳”,但他却总是信马由缰,随心所欲。他就这样冒冒失失地长大了,直到命运把他带到湘西,他还能和历届学生不分长幼尊卑,玩个不亦乐乎。

然而,此刻,饥荒开始向全体中国人发起了总攻,偏偏此时一名与之热恋达三年之久的姑娘又因为他政治上的“不求上进”,决然离他而去,使他的身心蒙受了双重的创伤。一向性情乐观、旷达、豪放有如齐天大圣的他,变得沉默了。

又是一个落霞与孤鹜齐飞的黄昏时刻,他徘徊在被风霜岁月折磨得老皮斑驳的古樟树下,终于感悟到了人世间的百般愁苦。背倚着古樟,他慢慢收回了沉思的目光,提起心爱的小提琴,运起了长弓,一曲深沉忧郁的《沉思》,便从他的左手指间悠悠地流淌进了苍茫的夜色之中,仿佛在向世界倾诉他那悲苦的心声……

“袁老弟,你可别再自苦了!不就吹了一个恋人吗?有什么大不了的?你看,你这些天人都黑了瘦了,连拉出的琴声都充满了忧郁。这可划不来。得,去我家吃点艾叶粑吧。今晚学校食堂里的稀饭照得出人影子,你肯定饿了。”

说话的是和袁隆平同一教研室的曹延科老师。他是湖南本地人,比袁隆平早两年大学毕业来到这所农业学校。他长得五官端正,中等身材,慈眉善目,白白胖胖的,永远是一副心宽体胖的样子,于是同事们便都叫他“曹胖公”。曹胖公和袁隆平是无话不谈的密友。今日,他老婆利用工余时间去野地里割了一篮艾叶,入水焯熟捣烂,拌上少许米粉捏成团团,再上笼一蒸,就成了这饥荒年头的一样美食。热心肠的曹胖公惦念着朋友,于是循着琴声找到了袁隆平,想请他去家里充充饥肠,解解烦恼。

“谢谢你,曹胖公。我确实是又饿又伤心,可我并不单是为我个人的事情。告诉你吧,今天我又在安江城边看到一具饿殍,我这已是第四回看到了。想到全国人民都在挨饿,而我们这些农业科技工作者却一个个束手无策,我内心有愧,连今晚喝稀饭都觉得难以下咽,哪还有心思去吃你的艾叶粑呢?”袁隆平奏完一曲,垂手提着小提琴,没精打采地对曹胖公说。

“咦——说你政治上不上进,见他的鬼去吧!你都忧国忧民于如此,还要叫你上进到哪里去?”曹胖公骂了一句粗话,接着说,“不过,袁老弟呀,你才看到四具饿殍,就这样忧伤,我都看过十具了,又能有什么法子呢?你可得想明白了,弄得全国人民都饿肚皮,这可不是我们农业科技人员的罪过。”

“那你说是谁的罪过呢?”袁隆平有心无心地随意追问了他一声。

曹胖公即刻吓得脸皮都发了青,结结巴巴地说:“这,这,这……袁老弟你可别吓死我啦!你……你……怎么能这样问我?”

袁隆平苦笑着说:“看把你吓的!我并不真想要你回答这个问题。我想跟你说的是,我们农业科技工作者面对饥荒,应担当起一种什么样的责任。”

“那你说我们能担当什么责任呢?”曹胖公一脸茫然。

“你总该知道女娲补天的故事吧?太古洪荒时代,苍天裂了一个窟窿,洪峰自天而降,漫溢大地,吞噬人民。我们的祖宗女娲氏将五色之石炼为凝胶,终于把天上那个窟窿给补上了,从而拯救了大地,拯救了人类。俗话说,民以食为天。现在我们的天也裂了一个窟窿。虽说这个窟窿并不是我们捅出来的,但为了人类的生存,我们还是有责任设法去补救它呀。你说是不是?”

“袁老弟,看你平日里稀稀拉拉、疲疲沓沓的,党团组织你不沾边,政治学习你常溜号,揭批‘右派反革命’你更没兴趣,真没想到你竟有如此崇高宏伟的志向和抱负啊!可是,话得说回来,我们再想补天,首先也得自己能活下来,你说是不是?所以,我劝你还是先跟我去摄取一点维持生命的热能吧。”曹胖公又把话题拉了回来。

“好吧,曹胖公,我这就算是被你说服了!其实,我也不知道到底是被你说服的,还是被咕咕乱叫的肚皮说服的。”袁隆平终于提着小提琴跟随曹胖公来到了曹家。

曹胖公家住的小平房低矮寒碜,狭小幽暗的厨房里,他的妻子李荷芬刚往灶膛里添了几小片劈好的柴火。柴火毕毕剥剥地响着,锅里的小笼屉正咝咝地冒着蒸气。李荷芬听见外间说话声,忙从厨房迎出来笑道:“哎呀呀,好你个‘油榨鬼’,鼻子真灵啦。我们家做了艾叶粑又不是给你准备的,你怎么好意思来吃呢?”

曹胖公的妻子李荷芬是学校附近黔阳县纺织厂的一名女工。她长得端正清秀,性格泼辣,快人快语,是一个典型的小家碧玉。1954年,本校体育老师李代举的夫人原曾想介绍她嫁给袁隆平。可是,到了约会这天晚上,袁隆平却担心自己缺乏经验,不知这正经八百的恋爱到底该怎样子谈,故而特请了曹胖公去给自己当高参。谁知两下里见了面,那李荷芬见陪来的曹胖公穿得笔挺、皮鞋锃亮,人又长得白净端正,言谈斯文有礼;而被介绍为正式对象的袁隆平,却黑皮寡瘦,谈吐生涩,衣着不整,一身散漫,像个“油榨鬼”似的。因而她一眼便瞧上了曹胖公,立时就跟曹胖公谈得热火朝天,反倒把正经介绍给她做对象的袁隆平撇在了一边。而本人也尚无对象的临时高参曹胖公,也就乘势而上,喧宾夺主,当仁不让。结果,李荷芬便嫁给了曹胖公。

对于曹胖公插足抢走了一个初识的对象,袁隆平倒一点也没在意。相反,他倒是觉得曹胖公这一脚委实插得太好玩了。要是没有曹胖公插足,他的这场由别人撮合的约会,恐怕无论结果如何,都未免会显得有点儿不够刺激。因为他觉得这种相亲介绍的婚恋方式未免过于干板,而他对于一切干板无趣的东西都不感兴趣。他爱好新奇,追求悬念,崇尚自然,厌恶程式。他觉得,恋爱,顶好是一对素不相识的男女不期而遇,一见钟情,这才够味儿。所谓“天作之合”不就是这个意思吗?因而,他也就觉得曹胖公和李荷芬的喧宾夺主的婚恋,倒正好是一种非程式化的、不合人为准则却最合乎自然天道的十分理想的“天作之合”。曹胖公和李荷芬打破呆板的程式,喧宾夺主,一见钟情,且终结秦晋之好,虽使他受到了一次冷落,却赋予了他一次新奇的经历,使他感到非常有趣。况且那时他年岁还不太大,对婚恋之事并不急迫,而不久之后,他又非常理想地不期而遇了一名湘西才女。因此,他和曹胖公两口子之间不仅毫无芥蒂,反而更加亲密无间,这会儿见李荷芬出来跟他开玩笑,他便也笑着“还击”说:“胖公嫂,你可莫给我耍贫嘴。你本来就该是我的老婆,结果你却跟曹胖公私奔了。你就是不赔个老婆给我,好歹也该拿出一半的情分来招待一下我吧?”

“她现在已经后悔嫁给我了,她常在家里说:‘人不可貌相,袁隆平这个人看起来像个“油榨鬼”,但相处久了,就能感到他的胸怀和学识都深广莫测,必非久居贫贱之人;哪像你曹胖公,整个一才学平庸的燕雀之辈!’可我叫她改嫁给你,她又说,她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曹胖公也十分洒脱地打趣说。

“臭美了你个曹胖公吧。你以为我真的甘愿蹲你的鸡窝狗窝吗?我是被你糟蹋得再也嫁不出去了,才不得不窝在你家的。亏你还说得出口要我改嫁,人家袁隆平会要你这样一个丑老婆吗?真是不知天高地厚!”正所谓打是亲,骂是爱,李荷芬其实还是很爱曹胖公的。她虽然在大的方面改变了对袁隆平的看法,可并没有后悔嫁给了曹胖公。因为她还知道,袁隆平的父亲抗战胜利后曾当过国民党南京政府的官员,是一个“历史反革命”。要叫她跟着这么一个“历史反革命”的儿子过一辈子,即使他再优秀,而且真的前程无量,她也会觉得那毕竟风险太大。她知道自己不是凤凰,所以不敢飞得太高。反复比较思量之下,她还是觉得跟平平庸庸的曹胖公一块儿结个小窝巢,衔几片干草枯叶和羽毛,窝成个温馨的小家家,再就近啄几只小虫虫,和和美美地过一辈子更稳当。

“唉……不管怎么说,我总觉得我曹延科娶了你李荷芬就是做了一件很对不起咱袁老弟的事啊。好在袁老弟原本就对你没什么兴趣,否则,我就终身负罪了。现在咱袁老弟可是被一个由他自己相中并动了真情,还公开确定了关系的恋人抛弃了,咱可不能袖手不管!李荷芬你们厂里女工多,你睁大眼睛仔细挑挑,挑一个年轻貌美、温柔多情的,给咱袁老弟介绍介绍,要是谈成了,也不枉咱多年的交情。你可得给我记牢了!”曹胖公说着说着就讲起真话来了,倒弄得袁隆平不禁为之动容。

于是,袁隆平也真诚地说:“得,曹胖公你们两口子这么仗义,倒真叫我感动不已了。老实说,我是最不乐意接受别人介绍对象的,但看来现实已使我不得不收起个人生活上的浪漫主义和理想主义风帆了。我都三十岁了,家庭出身又不好,在这天高皇帝远的湘西没有一个亲人。从今往后,看来是不能不接受朋友们的真诚帮助了……”

“哎呀,光顾了说话,可别把我的艾叶粑烧焦了。”李荷芬突然惊叫一声,急忙转身跑进厨房。旋即,便听得她在里面说:“哦……谢天谢地,锅都快烧红了,还好没起火。曹胖公,还不快来把艾叶粑端出去让你袁老弟尝尝?”

于是,曹胖公进厨房端出艾叶粑。李荷芬跟着拿出三个粗瓷大碗,倒上三碗白开水。三个人同时举起大碗。曹胖公夫妇笑着对袁隆平说:“为袁老弟早日结束单身汉生活,干杯!”

袁隆平也把手中的大碗一举说:“为世界早日告别饥荒,干杯!” AjiztvlCReYqJpnRbnDp0DNHe3AKaeE8RxGRJhOPzubBv5hD+r0j/Ts1AeLP5oj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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