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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师徒之间

1966年5月1日,三十六岁的袁隆平终于升格当了爸爸。五一国际劳动节,本来就是一个大喜的日子,现在又加上一个宝贝儿子呱呱落地,且母子平安,健康吉祥,更是喜上加喜。不过,他只在家里喜滋滋地忙了小半天,就又急匆匆地要往试验田里跑。

“隆平,今日五一劳动节不是放一天假吗?家里又有产妇、婴儿,你这当爸爸的就不能在家照应一天吗?”岳母大人忍不住带着责备的口气说。

“妈,家里就全拜托您啦。现在她们母子平安,该要的东西您全都准备好了,我在家里也插不上手,还不如去看看试验秧苗。回头,您老人家有什么安排,我再来听候调遣就是了。”袁隆平带着歉意说。

“妈,您就让他看秧苗去吧,那些秧苗也是他的儿女呢。”邓哲在床上听到母亲和丈夫的对话,忍不住插言了。她最清楚丈夫的精神世界,到了关键季节,一天不见禾苗,他的精神就要蔫儿去三分;一周不见禾苗,他准得憋出病来。

“不行,就你把他惯得跟个‘白马王子’似的,整日里在外面‘拈花惹草’,家里好像是个旅店。连老婆生了孩子都要往外跑!”颇有文化曾当过小学教师的岳母其实也很了解自己的女婿,但她还是故意半开玩笑半生气地数落。

“妈,您老人家这才真叫溺爱女儿呢。我在外面‘拈花惹草’,连您女儿都不吃醋,您老倒先酸起来了。”袁隆平也逗趣说。

“你可别太得意了,你要花花草草太过分了,我和我妈管不住你,还有组织管着你呢!”邓哲也打趣说。

“放心吧,有妈老人家一双眼睛就足够管的了,还用得着烦劳组织!”

老太太终于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说:“好吧,今天,看在我小外孙的面上,就放你一马。可你也得先给孩子取个名再走吧?”

“今天是五一国际劳动节,就叫他‘五一’吧,既省心,又有纪念意义。再说,也符合我们家的取名传统。我在兄弟姊妹中排行第二,小名就叫‘二毛’,我哥哥叫‘大毛’,其余类推。因此,我的孩子今后也不分男女,都按‘五一’‘五二’……类推就是了。”袁隆平明明是为了省心,却引经据典地讲出了一番理论。

“唉……‘五一’就‘五一’吧。不过,这哪像是个中国人的名字啊,亏你还是个知识分子呢!这完全是马虎了事嘛。”岳母嘟囔着,总算勉强接受了。眨眼间,女婿就已溜得不见了踪影。于是,她又接着嘟囔了一声说:“唉……这孩子,说起下试验田,硬是跑得比兔子还快!”

安江农校试验园前的一片空地上,摆满了近百只盆盆钵钵。盆钵里,一株株水稻秧苗长得青翠茁壮。一名小青年正用一把木勺往盆钵里添水。他叫尹华奇,当年二十三岁,湖南洞口县人,是由袁隆平担任班主任的农作物23班的学生。他是一名学校特招的“社来社去”(不包分配)的学生,因而比同届的一般中专生年龄要大一些,也更懂事。他的求知欲特别旺盛,除课堂学习格外用功之外,还总是兴致勃勃地热心参加各种课外试验。从去年起,他就一直在课外跟随袁老师学习水稻杂交技术,给老师当助手。他不辞劳苦,学得认真,干得来劲,因而深得袁老师喜爱。

“尹华奇,你跟袁老师学这杂交水稻技术有用吗?”傍午时分,另一名小青年从后面的试验果园里来到这片盆钵场地,他看着满脸汗珠的尹华奇兴致盎然地问。他叫李必湖,是农作物24班的学生,二十一岁,沅陵县人,也是“社来社去”不包分配的,因而学习自觉性特别强。眼看今年就要毕业了,总想多掌握一些实用技术,将来回乡好一显身手。袁隆平老师虽不是他们的班主任,但教了他们遗传育种课。作物遗传育种的知识,对于他们这些两年制的社来社去学生来说,不仅理论显得有点儿深奥,立竿见影的收效似乎也不那么明显。但袁老师这个人和他那套与众不同的试验,倒是使他非常感兴趣。

尹华奇听到问话,抬起头来抹了一把汗,见是同届同学李必湖,便兴奋地回答说:“眼前看来是没什么用,但听袁老师讲起来,将来那用处可了不得。这是科学实验啊,袁老师写的这个论文都上了中国科学院的学报呢!”

“我也想跟袁老师学学,可我又不是你们班的学生,不知袁老师会同意吗?”李必湖说。

“那你问问袁老师不就得了?我看他会同意的,袁老师从不保守。他就怕你没兴趣,学不进去,不怕你学得多。”

说话间,便见袁老师正打着一双赤脚,一身泥斑,一只裤脚高,一只裤脚低地从试验田那边往这片盆钵走来。

“袁老师,听说您今天升级当了爸爸,怎么还有空下田呢?”等袁隆平走近,李必湖首先俏皮地跟老师开玩笑说。

“哈哈,是李必湖啊。你师母说,这田里和盆盆钵钵里的秧苗也是我的‘儿女’呢,所以我得两边兼顾呀。”袁隆平乐呵呵地回答。

“袁老师,我也想和尹华奇一样当您的助手,一块儿帮您照看照看这些‘儿女’,好吗?”李必湖趁着老师高兴,也兴冲冲地提出了自己的请求。

“跟我当助手,你要能吃得苦才行啊。你看尹华奇,到了关键季节,连星期天都没的休息呢。”袁隆平严肃地说。

“实话说吧,袁老师,您说的这‘吃苦’,在城里人看来确实是苦,但在我们乡间农民看来就不算什么了。我到学校读书才知道有星期天,在家里种田时,就根本没有什么星期几的概念。我在乡下耕种几年,什么苦没吃过呀?”李必湖竟轻松地说。

“好,看样子,你还真是个好样的!不过,你还要有兴趣才行,必须始终觉得干这事儿很好玩。否则,即使这事儿不算是世界上最苦最累的,你也会干得不耐烦。因为我们这试验,还不知要干到何时才能成功呢。”袁隆平进一步要求说。

“就怕再过两个月一毕业,我们就没有资格跟您了,哪里还轮得到我们不耐烦?您不干这个也照样拿工资,干了这个也不能多拿一分钱工资,可您都还在一直坚持干,我们还有什么可说的?”李必湖诚恳地说。

“这么说,你还真有决心,那你就和尹华奇一块儿干吧。”袁隆平终于表示了同意,说罢,便弯腰观察起了钵里的水稻秧苗。

“按照您的要求,我已经给所有的钵子都加了一遍水,您看好吗?”尹华奇两脸晒得黑里透红。他一面撩起衬衣前襟擦着脸上的汗,一面信步走近袁老师说。

“很好,很好,你辛苦了,秧苗全都长得不错。这些种子粒粒来之不易,可得格外珍惜啊。损失一根秧苗,就是丢失一分成功概率呢!”袁隆平真像是爱抚自己的儿女一般深情地轻轻抚摸着秧苗的叶梢说。

“袁老师,那我们现在试验的目的是什么呢?”李必湖急不可待地问。

“这个问题,我已经跟尹华奇讲过,具体的你让尹华奇给你讲。我只扼要地重复一下,这些秧苗都是我和你师母找到的天然雄性不育水稻的后代,我们现在要用各种不同品种的正常水稻去和它们分别进行可能是成千上万次的杂交。这种杂交,我们把它叫作‘测交’,因为这是一种测试,看看有哪些品种的常规水稻能使我们的不育株后代保持不育,以及分别能在多大的程度上使它们保持不育。最后,我们最少要找到一个能够使它们百分之百保持不育的常规水稻品种,也就是保持系。同时,我们也要注意观察,看看有哪些品种的水稻能使不育株的后代恢复雄性可育,以及分别能在多大的程度上使它们恢复可育。最后,也要找到最少是一个能够使它们百分之百恢复可育的正常水稻品种,也就是恢复系。这就是我们目前试验的目的。”虽说是扼要,袁隆平还是讲了一大通,仍觉得意犹未尽。

“我也还有个问题不明白,为什么水稻会发生雄性不育现象呢?为什么雄性不育还会遗传呢?”尹华奇也提问说。

“哈哈,尹华奇你这是给老师出难题啊。你知道吗?你这问题现在世界上还没有一个人能给予准确的答复。水稻和所有植物雄性不育的发生和遗传机理都是一个非常复杂的问题,还有待于我们的下一代,甚至更下一代的人去研究解答,我们现在都是只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但我们不能等到所有的问题都有了答案才去行动,比如我们知道针灸可以治病,但我们至今并不知道针灸的解剖学原理。我们可以先用其然,然后去究其所以然。

“但是,这并不是说我们可以不要理论依据,我们大体还是要有一个理论框架。”说到这里,他朝尹华奇努了一下嘴。尹华奇便按照他的示意,把一个搁在空钵子上准备随时记录试验数据用的公文夹和铅笔拿过来递给了他。然后,他接着说:

“美国科学家希尔斯于1947年最先提出,植物的雄性不育可分为核不育、质不育和核质互作不育三种类型。后来1956年,另一位美国科学家爱德华逊根据实验证据,又将希尔斯的三种类型归纳为两大类型:

“一种是核不育型。这种雄性不育是由细胞核里的一对隐性不育基因控制的,与细胞质无关。”说到这里,他打开公文夹,拿起铅笔,一边用图文演示,一边接着说,“假设不育细胞核的那对隐性不育基因为rr,正常水稻细胞核的可育基因为RR,那么当用正常水稻去跟它杂交后,它的F1代的细胞核基因型就变成了Rr,也就是掺进了一半的可育基因,因而变成可育;F2代则会发生3∶1的分离;用公式表示即为:

“而当用Rr型的F1代去跟它交配时,它的后代会发生一半为rr,另一半为Rr,即1∶1的分离。用公式表示就是:

“也就是说,这种类型的不育系,很容易找到它的恢复系,但无论如何都找不到保持系。因此,这种类型的不育系无法实现三系配套。对于我们目前的设计来说,它暂时还是无用的。

“另一类是核质互作型。这种不育型是由细胞质和细胞核基因共同控制的。即只有当细胞质和细胞核中的育性控制基因都是不育基因时,它才能保持不育,只要其细胞质或细胞核中有一个可育基因,它就成为可育。设细胞质不育基因为S,细胞质可育基因为N;细胞核不育基因仍为rr,细胞核可育基因仍为RR,则该不育系的基因型应为S(rr),即细胞质和细胞核都不育。用这种不育系去跟可育系杂交,就会出现五种遗传效应:

1.S(rr)不育×N(rr)可育→S(rr)不育

2.S(rr)不育×N(RR)可育→S(Rr)可育

3.S(rr)不育×N(Rr)可育→S(Rr)可育+S(rr)不育

4.S(rr)不育×S(RR)可育→S(Rr)可育

5.S(rr)不育×S(Rr)可育→S(Rr)可育+S(rr)不育

“从这五种遗传效应中可以看出,当用细胞质可育,而细胞核不育的N(rr)基因型水稻去与不育系S(rr)杂交时,由于父母本的细胞核基因同为不育,杂交后核基因不变;而可育系父本的细胞质N又不能遗传,在换代过程中被全部替换成了不育的细胞质S,因而它们的F1代便会百分之百地保持不育系S(rr)的基因型态。这样,凡是细胞质可育,而细胞核不育的N(rr)基因型水稻,便全都是不育系S(rr)的保持系。而N(RR)和S(RR)则可以使不育系S(rr)全部变成可育的S(Rr),即凡是基因型为N(RR)和S(RR)的水稻,便全都是不育系S(rr)的恢复系。

“由此可知,只有核质互作型不育系水稻,才能既找得到保持系,又找得到恢复系,可以实现三系配套。现在,我们的试验就是依据这个理论,用广泛测交和多次回交等办法,来依次验证我们所找到的6株水稻天然不育株分别属于什么类型,并从中找到核质互作型,进而找到保持系和恢复系。”

讲完这些,他接过尹华奇递上的一把铝壶,咕噜咕噜地喝了几口水,然后放下铝壶,合上公文夹,幽默地问:“欸,你们二位听懂了没有?”

尹华奇和李必湖互相对望了一眼,接着便一齐会心地笑了起来,同时又犹疑地摇了摇头。然后尹华奇首先说:“说没听懂嘛,又好像懂了一点。说懂了嘛,又实在还有点迷糊,真的连自己都不知到底是懂了还是没懂。”

李必湖也接着说:“看起来,这水稻的遗传方式跟数学里头的排列组合似的,但比排列组合还更迷惑人。”

“哈哈,你们能听懂到这个程度就很不错了。李必湖也说得很好,水稻的杂交遗传确实就是一系列遗传基因按照其天然的内在规律所重新进行的排列组合。唉……可惜你们的文化基础还差了一点,否则,凭你们这专业领悟能力,都够得上硕士水平了!”袁隆平高兴地夸奖他的两个学生说。

这时候,值班工友敲响了开饭钟,该吃中午饭了。袁隆平便把公文夹交给尹华奇说:“你们回头把我写在里头的那些遗传公式抄到笔记本上,再好好温习温习,慢慢就能透彻理解。好啦,吃饭去吧。” dmEuzQD67NQsAEcPCqs1GaX+O7ylA+SvwV/Rv80tbOx8hwskNsAh8cHaWeMSgJc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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