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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大海捞针

盛夏的午间,骄阳当顶。正是早稻扬花时节,安江农校的水稻试验田里,袁隆平光着一颗脑袋,肩上斜挎着一个标本夹,右手一个镊子,左手一只放大镜,正在一朵一朵地观察着水稻的颖花。他那高高卷起的裤腿上溅满了星星点点的泥浆;上身的白衬衫已被汗水浸透,变得黄渍斑驳;额上脸上,津津的汗水还在一个劲儿地往外渗,并不断汇聚成珠,在明晃晃的阳光下,亮晶晶地往下滚落。他不时用衣袖胡乱擦一把脸,接着又专注地沉入了放大镜下的微观世界。除了那满田满野正开得洋洋洒洒的稻花,对他来说,世间其他的一切仿佛都已不再存在。

“哎,你快上岸,到那边树荫下去歇一会儿吧!我给你送凉茶来了。”忽然,田岸上传来一声亲切的呼唤。

袁隆平这才抬起头,转过脸,看见邓哲正撑着一把黑阳伞,提着一只茶壶从田塍上走来,便关切地说:“哎,这么大热天,你就别再往这儿跑啦!”

“可我是你老婆呀!你每天中午毒日头底下跑到田里来晒,我怎么能安心待在家里呢?”邓哲心疼地说,“再说,我还想跟你学学这码子知识呢。你要教会了我,我不就可以夫唱妇随,来给你打打下手吗?比如,你现在就可以跟我讲讲你正在干什么啦。”

“哦,这里头可就大有学问啦!我现在是在这稻花的海洋里寻找一种雄性不育的花朵。这雄性不育的稻花嘛——怎么跟你说呢?打个比方吧,它们就好比是一对‘怨妇’和‘病夫’。那丈夫有病,不能交配和生育,他的妻子能不怨他吗?”一沾上学术问题,袁隆平便谈兴大发。

“你别逗我吧!水稻中也有什么‘怨妇’和‘病夫’吗?”邓哲怀疑地问。

“当然有哇,植物、动物和人类在生殖和遗传方面有许多相似之处呢!不过,水稻是自花授粉作物。与人和动物不同的是,它是雌雄同体,也就是同一朵花里面既有雌蕊,也有雄蕊,就像是一个人同时兼有男女两种生殖器官和生殖功能。当两种生殖器官和功能都很健全时,它们就进行自我交配繁殖纯种后代。但纯种后代一般都不如杂种后代优秀,因而过去,搞杂交育种的人就要人为地摘除试验稻上每一朵花中的雄蕊,使这些稻花变成一些‘寡妇’,然后拿另一个品种的雄蕊花粉去给它们进行人工授精,从而获得若干比较优秀的杂交种子。但水稻的颖花很小,用人工的办法摘除雄蕊,一个人一整天也摘不了几穗。因此,用这种办法就不可能获得足够多的杂交种子去供给农民生产之用。但我们可以设想,就像人类中存在男性生殖疾病一样,水稻中也应该会有天然雄性不育的患者。当稻花中的雄蕊丧失生殖能力,成为‘病夫’时,长在同一朵花里同时成了‘怨妇’的健康雌蕊便会自动去搞‘婚外恋’,从而与别的健康‘男人’结合并产下杂交后代。美国玉米和高粱的杂交技术,就是首先通过发现天然雄性不育株而打开突破口的。如果我们也能在水稻中找到这种‘病夫’‘怨妇’式的雄性不育株,并繁殖出许多雄性不育的后代来,那以后就可以毫不费力地培育出任意多的优质杂交稻种。你想想吧,对于一个搞杂交育种的人来说,找到水稻中的这种‘怨妇’和‘病夫’,意义是多么重大啊!”袁隆平津津有味、无限神往地讲解说。

“那您都在稻田里泡了好几年了,怎么还总是找不到呢?”邓哲好奇地追问。

“唉……这就正说明这项工作的难做啊!”袁隆平不无感慨地说,“文献只指出,植物中存在天然雄性不育情况。但它们的发生概率有多高,尤其是具体到水稻上,占有多大比例,则无人知晓。我现在纯粹是在碰运气,谁知什么时候它们能幸运地碰到我的鼻子底下来呢?”

对于袁隆平来说,这确实是一个连年来一直吊在他心尖上的悬念。实际上,问题的难度还不仅仅在于对水稻中这种‘男性病’的发生概率心里没底,更为难办的是,这种水稻“病夫”,它到底是“阳痿”呢,还是“生殖器畸形”,抑或是“病精”?它在外观上又有着一副怎样的病容?这一切他也全不知道。

自从人类发明文字以来,全世界所有的传世文献上都还没有这项记载。

因此,在预期将来的某一天,将可能由他自己来为世界填补上这项记录之前,他只能完全凭空地通过对一朵朵水稻颖花的仔细观察比较,来捕捉自己想象之中的“病夫”——亦即失去生育能力的雄蕊所可能表现出来的某种病容,并把那些被疑为“病夫”的稻穗样本摘下,带回实验室去进行显微镜辨析和化验测定;同时,在田间的相关稻株上做好标记,再在留下继续生长的稻穗上套上羊皮纸袋进行隔离,最后观察其能否自交结实。只有套袋隔离后不能自交结实的,才能被认定为真正的雄性不育稻株。

这已经是1964年夏天了。实际上,自从1961年断定自己发现天然杂交稻的那天起,他就意识到了天然雄性不育水稻的存在,随后通过研究文献,又明确了植物雄性不育现象存在的普遍性,以及美国杂交玉米和杂交高粱的选育经过,他便更进一步坚定了一定要找到水稻雄性不育株的决心和信心。然而,这种搜寻工作,毕竟有如大海捞针,而且不知道那针的样子。以至于一连捞了三年,至今还没见针的影子。

因而,连深知他脾性的邓哲都忍不住明知故问:“你这样长年累月地大海捞针,还总也捞不着,难道就不感到厌烦吗?”

“我怎么能厌烦呢?这是我的天职呀!我都向你承诺了‘面包会有的’,我还向许多人吹了牛皮,说要消灭饥荒呢。再说,这还是一项从来没人做过的工作哩,你不知道它是多么神秘、多么新奇、多么勾人魂魄!你可以预感到,只要能深入不懈地追究下去,你就可能成为一名第一个告诉世界一个秘密的人。能向全世界首次揭示一个秘密的人,就是科学研究的成功者。如果能有幸当上这么一名成功者,那该是多么巨大的幸福啊?”袁隆平挥袖抹了一把汗,简直像是在描绘热恋中的情人一般深情而又充满诗意地对他的妻子吐露自己的心声。

“哎呀,叫你这么一说,连我的魂都被你勾了。干脆,我现在就下田跟你学吧。”邓哲说着,就把遮阳伞收起,和水壶一块放在田塍上,就势卷起裤腿,脱了鞋袜,赤脚踩进泥田,深一脚浅一脚地来到了袁隆平的身边。

“也行,也行,你有这份雅兴我也很乐意。”袁隆平伸手扶了她一把,忍不住又在她脸上热辣辣地吻了一下,亲了她一脸的汗。

“哎呀,你看你,白天敞野的,叫人看到影响多不好!”邓哲惊惶地四顾了一下,又抬手抹了一下脸上的汗,娇嗔道。

“哈哈,让人看吧!我们给人演一场活电影多好啊!”袁隆平乐呵呵地大笑起来,接着,便认真地把放大镜交到妻子的手里,然后手把手地教她说,“你看,这水稻每一穗稻穗上都有100多朵颖花。这些颖花就是未来的谷壳,水稻开花就是颖花张开,里面的花蕊就会伸出来。你再看,它们跟人不一样,人都是女的打扮漂亮,男的不大讲究。但这稻花的雌蕊很小又难看;而雄蕊却壮观漂亮,蕊上布满了鲜黄色的花粉,一有风吹草动,花粉就会洒落到雌蕊上,雌蕊就会受孕,从而繁殖出后代。现在,我已经摸清了,凡是这种丰满漂亮、布满了鲜黄色花粉的雄蕊,都是正常可育的。而我们要特别留心寻找的目标,就是那些雄蕊不正常的稻株。中午是水稻开花最盛的时候,也就是我们寻找不正常雄蕊的最佳时机。所以,不管日头多火辣,我们都必须出门下田。”

“科研需要,必须受罪,那是没办法的啊。不过,我还是希望你戴上一顶草帽。要不,万一日头把你这‘木脑壳’晒爆了,那我就成一株‘怨妇稻’或‘寡妇稻’了,还用得着到别处去找?”邓哲心疼地看着热汗滚滚的丈夫,动情地说。

“哈哈,看样子,我讲这一课你还真听懂了。”袁隆平见她准确地反用了刚才的比拟,高兴得哈哈大笑。接着说:“不过,观察稻花在强光下效果最好。戴草帽会遮光,影响观察,所以我不会接受你的奉劝。万一晒爆了脑壳,你可以当风流寡妇;但我的雄性机能很强健,是不是?所以,只要活着,我就不会叫你当‘怨妇’。”

又有十天过去了,早稻扬花已接近尾声。整整十天没下雨,火辣辣的日头晒得土路上滴水冒烟,连稻田里的水都烫脚。邓哲的脸上已经晒脱了一层皮,小腿肚被稻叶划出一道道血痕,又被禾田里的毒水一泡,皮肤上便生出了许多红疹子,又痛又痒,难受极了。自从那天被丈夫引诱下田起,她已跟随袁隆平连续作业一星期了。她很快学会了工作方法,每天拿一只放大镜,下到水田里挨个儿检查稻穗,每隔一定距离取一株盛花稻为观察对象,每株检查一穗,每天检查数百穗。发现与正常稻花略有差异的雄蕊,就摘取一穗稻穗夹进标本夹,用圆珠笔编上号,准备带回实验室做进一步研究,然后在该稻株的其他稻穗上套上羊皮纸袋,再在整株稻子上系一根白布条,布条上也写上同一号码予以标记。如此千篇一律,循环往复,以至无穷。

一开始,她还感到很新奇,很好玩似的,一会儿高叫,哈哈,我找到一名“怨妇”啦;一会儿又叫,快来看啦,我又发现一名“病夫”啦。但一连被袁隆平否定几回她的所谓惊人发现后,她就感到这工作实在太单调乏味、前景渺茫、收获无望了。

不久,她就感到脖子发梗,腰酸膝软,脸上火辣辣地痛。她连忙跑到田边的一棵苦楝树下喝了几口凉茶,歇了一口气。看着丈夫那兴致勃勃、永不疲倦的样子,她不忍心叫他扫兴,于是一直坚持陪着他挺了下来。然而,到了第七天,刚下田作业一个多小时,她就感到一股灼热的气浪带着水田泛起的浓重泥腥味直冲肺腑,顿觉胸口发闷,头脑发涨,眼前发花,汗流浃背,眩晕作呕,一阵天旋地转,再也支持不住了。她只虚弱地叫了一声“隆平——”便摇摇晃晃地要往田里倒去。

袁隆平回首一惊,急忙蹿上几步,一把将脸色煞白、冷汗满额的妻子架住,背起她就往田边那棵苦楝树下跑。他很明白,妻子这是中暑虚脱。他自己已有过多次这样的经验了,因而倒能做到临危不乱,应付自如。他首先让妻子平躺在苦楝树下的草地上,为她紧急掐捏了一阵人中和鼻梁;接着从标本袋里掏出一瓶十滴水,拔去瓶塞,把药液倒进妻子嘴里,再喂几口凉茶;然后,又给她推拿后颈、肩周以及各部关节,并予以全身按摩。

不久,邓哲就缓过气来,呼吸舒缓,脉搏增强,脸色也渐渐恢复红润。但她还感到脑门发紧,太阳穴隐隐作痛,浑身酸软无力。她努力挣扎了一下想要坐起,但没有成功,于是又无力地躺下了。一会儿,袁隆平又给她喂了一包人丹,然后跪在一旁深情地抚摩着她的头发和前额,心疼地说:“看把你拖累成这样,我心里真难过。”

看着丈夫那歉疚的目光,想起自己才干了七天,就几乎全身散了架,而丈夫却长年累月地光着个脑袋在野地里日晒雨淋,中了暑也只有自个儿挣扎到树荫里来,喝一瓶十滴水或吞一包人丹,倒在草地上歇一口气;真要有个三长两短,人死了都没人知道啊!其寂寞凄苦之状,要不身入其境,谁人能以想象?没有任何人要求他、逼迫他这样干,没有任何可靠的现实利益亟待他以如此紧迫而巨大的付出去换回,也没有任何人给予他一言半语的表扬和慰问,他完全是心甘情愿地奔着一个遥不可及的、海市蜃楼般的梦影而不辞艰辛、苦苦跋涉啊!

“我们回家吧,隆平。我们都别这样干了,我真害怕你会死在一个梦的引诱下。那梦,它是一个狐狸精啊!它会吸干你的精血,劳尽你的神气。它会害我成为一名寡妇啊……”邓哲说着说着,胸中不禁泛起一阵酸楚,顿时泪如雨下,泣不成声。

看着妻子那悲怆伤感的神色,袁隆平也不由得心酸了。不错,自己确实是跋涉在一片梦境的引诱之下,谁也无法保证那梦境一定能够实现;那么,自己就完全有可能一无所获地累死在这追梦的艰辛历程中。这个可悲下场,是任何一个把自己的人生赌在一个梦想上的追梦者都必须面对的。

但是,人能没有梦想吗?世界能缺少为梦想而奋斗的人吗?如果世界上全都是清一色的聪明人,没有一个人愿为一个无法确定收成的梦想去白费力气,那么,这世界将会显得多么呆板而缺乏生气啊!再说,世界上有哪一项重大发明创造,是它的发明者在确定地把握了它必定成功之后才动手去做的呢?

所以,他的心酸,倒并不是因为自己可能落得那个一无所获而累死的下场,而是万一自己真的落到这个下场,他还会害苦了另外一个人——这便是他亲爱的妻子。可是,他既不肯英雄气短,放弃追求,那也就注定了不能儿女情长,泯灭心志。唯一的抉择是,以实际行动带动妻子勇敢坚挺起来,以一个豁达愉悦的心境和自己一道继续同奔那大有希望而又一时前景难卜的追梦之路——大不过苦一辈子罢了!怎么过,还不是人生几十年?

于是,他无限深情地看着妻子的眼睛,用衣袖轻轻地擦去妻子脸上的泪水,摇了摇头说:“不,亲爱的。我不会累死,我的身体好得很。我们才刚刚起步呢,怎么就能畏缩不前呢?北方人说,天上不会掉馅饼;外国人说,世上没有不花钱的早餐,都是说收获是必须付出代价的。我的信条是:成功=知识+汗水+灵感+机遇。知识和灵感我们已经有了,现在就差汗水和机遇。但是机遇只宠惠有心人,也可以说机遇就在汗水中。所以我们必须得多流汗,没有汗水,哪儿来成功?”

“可是,领导又没有安排我们来做这个工作,谁也不会把这当成一件正经事,我们这样累死累活值得吗?”

“凡是我们自己爱干的事,就不能等领导安排了再干,而要干得让领导乐于按我们的想法来为我们做出安排。嘻嘻,我就最喜欢指挥领导,而不愿事事听领导指挥。再说,我们干的是造福人类的大事,即使领导不支持,我们单枪匹马用业余时间也要搞下去。”

还有什么可说的呢?这就是她的黑不溜秋的“白马王子”啊!他是一个随和得跟谁都可以嘻嘻哈哈抱着在地上打滚的人,可他又完全是一个思维奇特、我行我素的齐天大圣。你看他在他如此深爱的妻子的眼泪面前,都能坚定不移地锚定他的事业目标而不为所动,这完全是一种办大事者的性格、气魄和意志啊!

做一个办大事者的妻子,你就准备吃苦吧!他要去大闹天宫,你还能指望他整日里娇着你、惯着你、宠着你?相反,你只能以比他更加大气磅礴的胸怀,去包揽他的一切喜怒哀乐,给他鼓劲,替他疗伤,为他提供一个安全可靠的后勤保障基地和一片安身立命的精神家园。如果一个男人着意要用他的整个生命去培植他的事业,那么,作为一个决意跟随他终生的女人,最有意义的事情,便莫过于用整个生命去培养她的男人。

当然,一个名为邓哲的女人,深深地明白这一点,并有足够的勇气和魄力来做到这一切。于是,她便泪眼婆娑地对她那风趣而又刚毅的男人点了点头说:“放心吧,即使我帮不上你,最起码我也不会拖累你。我希望你能永远感觉到,我是一个你无论在感情上还是在事业上都离不开、少不了的人。”

“啊,我的宝贝。你真了不起!你太伟大了!这我就放心了。喏,你好好躺着,等会儿如果能坐起,你就自己爬起来喝点凉茶。我这里又要下田了,你不会怨我无情吧?”虽说把一个生病的妻子孤单地撇在草地上实在难免心疼,但他还是硬着头皮一咬牙说出了这良久难以启齿的打算。

“你去吧。但是,你一定要自我保重,每隔半小时到这树荫下来歇口气。我不做‘怨妇’,更不想做‘寡妇’。你答应我吗?”她点头说着,眼里又禁不住溢出了两行泪水,不是为自己的被撇,而是为男人的苦行。

袁隆平“嗯”了一声,他不敢再看妻子的泪眼,终于把心一横,起身走向了稻田。

不过,这一回,他还不到半小时就又回到了树荫下,笑吟吟地对已然坐起的爱妻神秘地说:“宝贝,你猜我给你带来了什么?”

“什么?你真的找到了一名‘寡妇’吗?”邓哲敏锐地猜测说。

“哈哈,不是‘寡妇’,是一名‘怨妇’。她有丈夫,但那丈夫是蔫儿的,一个真正的‘病夫’!”袁隆平抑制不住兴奋地打开标本夹说,“你看,这是一些多么奇异的雄蕊呀,它们一个个瘦弱寡白,花药不开裂,振动不散粉。这样的雄蕊,已基本上可以肯定是不能生育的。”

“啊,真的!哈哈,是真的!”邓哲拿起放大镜认真看了一阵,也不由得笑逐颜开,激动得一跃而起,身体的不适一下子就飞到了九霄云外。

“哈哈哈哈,今年真是幸运啊!刚过春节我就逮住了你;现在刚过夏至,我们又逮住了‘怨妇’稻。哈哈哈哈,机遇终于被我们碰上了。”袁隆平高兴得眉飞色舞,手舞足蹈地对妻子说,“快,邓哲宝贝,快拿笔记上,这是今年的第16个野勘日,勘察到的第6400穗稻穗,终于发现了第一株天然雄性不育水稻。发现时间:1964年7月5日午后2:25分。发现地点:安江农校水稻试验田。水稻品种:洞庭早籼。”

当夜,安江农校的实验室里灯火明亮。袁隆平将白天取回的稻穗标本插在一个水杯中,并用镊子从稻穗上镊下一些花药,放置在显微镜下的载玻片上,再用镊子将花药压碎,调好焦距,仔细观察。邓哲紧依在他一旁跟着观察。

“哈哈,你来看啊,宝贝。这些不开裂的雄蕊花药里,花粉数量好少啊,而且绝大部分发育不全。这就像是男人的病精,精子少而且奇形怪状。这已进一步表明了它是不能生育的。”袁隆平一边说,一边让开位置,叫邓哲过去观察。

“哈哈,是真的,跟正常花粉明显不同。”邓哲对着显微镜看了一阵,也高兴地说,“啊,我们终于找对了,我们的苦总算没有白吃啊!”

“好吧,下面让我们来做最后一项试验。”袁隆平说着取过一根吸管,放进旁边一只盛着碘化钾溶液的玻璃皿中,吸了一点碘化钾溶液滴在载玻片上的花粉上,然后又从显微镜中仔细观察,良久,仍不见花粉和溶液发生任何化学反应。于是,他接着兴奋地说:“你看,正常的花粉,很快会在碘化钾液中发生蓝色反应,可这些花粉却毫无反应,这表明它的化学性质也与正常花粉不一样。现在,我们已经可以科学地结论,我们在中国第一个发现了水稻天然雄性不育株。”

“那下一步我们该做什么呢?”邓哲也欣喜地问。她对整个研究的未来进程还不十分了解。

“我们现在的发现,还过于偶然和单薄,不足以用它来勾画一幅科学蓝图。因此,下一步,我们还要争取找到更多一些的‘病夫’。对它们的病态、病因进行比较分类和科学统计,总结出规律。同时,还要对这些‘怨妇’进行人工杂交繁殖试验,观察它们的遗传特性,并进行统计分析。在这个基础上,我们就可以向世界宣告我们的发现,并阐明这个发现的科学意义,甚至提出一项关于利用水稻杂种优势的技术问题的研究计划。我们就将成为世界上第一个拿出一项事关全人类生存需要的新颖科学设计的人。”袁隆平喜形于色地说。

“那有把握吗?”邓哲犹疑地问。

“毫无疑问。天然雄性不育水稻有一就会有二,只要找到六七株,就可进行比较分析和科学测算。现在,我心里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踏实。”袁隆平信心十足地说。

“可是眼看早稻扬花期就要过去了。”邓哲有点着急地说。

“不要紧,还有明年呢。做这件事,既要有只争朝夕的精神,又要有耐心。”袁隆平坚毅地说。

1965年,“知识+汗水+灵感+机遇”,终于成全了袁隆平的第一份心愿。当年,他和爱妻一道,又在安江农校试验农场和周边生产队的稻田里,历经又一度脱皮和数度中暑,通过对8500多穗、加上去年总计达14000多穗扬花期稻穗的仔细观察,新找到了5株、加去年总共6株天然雄性不育水稻。经测算,他得出水稻天然雄性不育的发生概率为大约三千分之一。其不育情况可分为三种类型,即无花粉型、花粉败育型和花粉退化型。

这是人类第一次得知水稻的这一生殖病态特性,也是世界植物学史上即将新添的又一项前无古人的科学纪录。

“隆平,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就在袁隆平归纳出天然雄性不育水稻的三种类型的当天夜里,邓哲忽然神秘兮兮地微笑着对丈夫说。

“哈哈,你还有什么比我们破解水稻雄性不育之谜更令人惊喜的消息吗?”袁隆平不信地笑着摇头说。

“哼,你连这都想不到,你就是这样粗心!”邓哲撒娇地嘟起嘴说,“你怕是要准备做爸爸了呢。”

“哈哈,是吗?这可真是双喜临门啊!”袁隆平兴奋地说,“这就表明我这个雄蕊是可育的啦,我们的杂交比水稻还容易成功呢。”

“看你尽胡说,我们能说是杂交吗?”邓哲故作不满地娇嗔说。

“过去的人都害怕说杂交,被人叫作‘杂种’是一种耻辱。其实每一对夫妇,只要隔离五代血缘,基本上就可以说是杂交了。孟德尔遗传学认为,每一个孩子只能接受他们父母各一半的遗传物质。传到第六代子孙,就只剩七十四分之一的共同血统了。你我祖上恐怕五百年前都不是一家,我们身上连十万分之一的血缘都可能没有呢。这还不算杂交?”袁隆平又像是讨论学术问题似的,引经据典地说,“不过,跟我们现在侍弄的水稻一样,我们也还只能算是品种之间的杂交,而不是亚种之间的,更不是远缘的杂交。但我们的孩子还是会非常聪明健壮的。”

“那……你看我们需要做点什么准备吗?”邓哲依偎到正在伏案阅读的丈夫肩上,轻声问道。

“明天需要买60只大钵子,我们去年找到的雄性不育株马上要繁殖第三代。今年找到的也要马上人工杂交一部分,并准备翻秋繁殖第二代。”袁隆平毫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

“唉……我也是对牛弹琴啊,跟一个做梦都想着杂交水稻的人,怎么谈得成家务?”邓哲在丈夫的脑门上点了一指头,无可奈何地自嘲说。当然,她原谅了丈夫——他是一个专门为水稻的孕产探索新门道的人,他不可能懂得怎样为人类的孕产做准备。关于为自身孕产做什么准备的问题,还是留着明天去向母亲请教吧。

不过,提起买钵子,那倒是一个需要讨论的问题。因为丈夫是一个几乎完全不会理财而又大手大脚乱花惯了钱的“白马王子”,过去他每月70多元工资一个人生活,乱吃乱用一点还关系不大。但现在成了家,自己还带着母亲和一个侄儿,因而孩子还没出生,一家就已经四口了,明年再生下一个孩子,就是五口。夫妻俩合起来每月总共不过110块钱的收入,还要陆续添置一些家具来装备这个原本一穷二白的新家。这样一来,不仅没有什么积蓄,而且连日常用度都显得非常紧张。去年,为栽培天然雄性不育水稻的F1代和繁殖F2代,已经花费50多元买了20只大钵子,弄得一连几个月全家连计划供应的几斤猪肉和鸡蛋都没钱买。现在要再买60只大钵子,就又要花费百余元,可现在家里总共还不到200元积蓄呢。

原来总说豁出一番心血和汗水,如能搞成一项惠及天下的科学研究,那也不失为人生一大快事。没想到这么一项为天下谋福利的研究,现在还要落到由自己家里花钱来搞,这不能不使她感到有点惶惑。尤其是鉴于目前的家庭情况,即使不考虑眼下孕妇的特殊需要,总还得考虑一下明年产妇和孩子的问题吧。

于是,作为这个家庭的“财政总长”,她不得不提出异议说:“我们还是不再买钵子吧。我们到学校的试验田里去杂交繁育行吗?”

“不行,现在还不到田间繁育的时候。田间环境太杂,会影响试验结果的准确性。”袁隆平毫无余地地否定说。

“那你到学校去讨点钱吧,我们搞科研也不是为个人啦!”邓哲虽也知道,这项研究并不是学校安排的正式科研项目,而纯粹是一种个人爱好的业余玩意儿,在有成果之前,人们大都只把这当成个猴把戏看,要想学校给钱支持,那是不大可能的。但她也没有别的办法,只好开口试探说。

“那也不行,我最怕向人开口要钱,好几年前我向马副校长的老婆童会计借过一次钱,结果她不仅没借给我,还把我骂了一通,说你这样一次吃20份冰激凌、两个月丢一件新衣服的人,谁有钱借给你呀!弄得我很没面子。此后,我发誓再也不向人开口要钱了。”袁隆平沮丧地说。

邓哲实在舍不得把可怜的积蓄全部扔到一些钵子上去,但她又是深明丈夫志趣之所在的人。试验需要,一个不买看来也行不通。于是,她又提出个折中办法说:“那我们少买一些,再买20只,怎么样?”

“那怎么行?太少了不顶事,这你都不知道?亏你还是个学农学的呢!”袁隆平竟一口咬定,不依不饶。

邓哲再也经受不住委屈了。心想,这个男人,竟然对于自己的家人、孕妻和未来的孩子一概不管不顾,其心何忍啊!他只知科研需要,而毫不考虑家庭境况和经济承受能力,这个家难道是我一个人的吗?但是,她是一个生性温良的女人,心里再恼火,她也不会疾言厉色、恣意发泄。她只是默默地垂下两行眼泪,无声地打开橱屉,取出一张195元的存款折,轻轻地放到丈夫眼前说:“这就是你的全部家当,你来管这个家吧。我反正跟着你过就是了……”

袁隆平一愣,这才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回头一想,是啊,一个女人,第一回把怀孕的惊喜和隐忧告诉丈夫,这个丈夫不仅不说一句要买点儿什么来犒劳和抚慰她的话,反而要把她为一家人(包括未来的孩子)省俭下来的几个钱,拿去买一大批与妻子的身心健康毫无关系的钵子。这种完全可以被认为是怪僻的行为,哪个妻子能够忍受?平心而论,一个女人,能够接受和容纳他这样一个整日里疯疯魔魔,执着于一场常人不为的“猴子把戏”的丈夫就算不错了,更何况她还能热心参加进来,跟着脱皮流汗,忍受中暑的痛苦;同时,还操心受累、省吃俭用替他管着一个家,使他能够无牵无挂一心沉醉于事业之中。这是何等的识见和胸怀!亏待了这样一位贤妻,真是天理难容啊!

于是,他站起身,一手拿起存款折,一手拉住妻子的手,把存折重新放在妻子手中,讪笑着,歉疚地对妻子说:“真对不起,我委屈你了。我知道你这个‘财政部部长’的难处了。这件事我不会再为难你,你放心,我会想到办法的。我一辈子感激你对这个家的操劳,我是一个不称职的丈夫,你要自己注意保重。”

毕竟是彼此知心贴肺的恩爱夫妻,丈夫的一句道歉、一句慰问,就把妻子的一个心结解开了。邓哲也有点难为情似的破涕为笑,并温顺地偎进丈夫的怀抱,轻轻地说:“你是不是觉得我有点小气?”

“不,是我对你珍重不够,体谅不够。家庭生活也不能不考虑,我要自省。”袁隆平真诚地说。

结果,第二天,他就通过几个当地学生找到了一个专门烧制陶缸陶钵的窑厂。他发动学生到那窑厂的废品堆里,翻拣出了整整一板车缺了口的、毛了边的、没上好釉的,但并不漏水的大钵子,拉回学校,一起摆在住房后面的一块空地上。终于,在学生们的帮助下,没花一分钱,争日夺时的盆栽繁殖试验终于得以热火朝天地开展起来了。

到1965年秋收时,连续两年的盆栽繁殖试验结果显示,天然雄性不育稻株的人工杂交结实率可高达百分之八十甚至百分之九十以上;经杂交繁殖出来的后代,有相当部分继续保持了其母系亲本的雄性不育特性。这就表明:第一,水稻的雄性不育特性可以遗传,利用其遗传效应,完全有可能通过少量的天然雄性不育植株,培育出一个庞大的雄性不育系;第二,利用水稻雄性不育系进行人工杂交制种,可以预期获得很高的产量和效益。

这是两个非常鼓舞人心的实验证据,它已经把过去袁隆平脑子里那个由灵感触发出来的利用水稻杂种优势的理念,放到了坚实的现实基础之上。灵感没有错,通往理念之路已豁然显现在眼前。 fwShMEIK1gjemlFTQCj/IBHcvgnwMxq2R38wu5aq0KwTSakcvtufvNx0NmqCBO5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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