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讲很复杂的政治思想,我们必须先有一个把握。这个把握是什么?就是把几千年来的政治思想先综括之而作一鸟瞰,得一个大概的观念。然后,持之以研究烦杂的材料——这是为入手之初方便起见,自然不是研究之后不许修正的。本此眼光而立论,我敢说中国的政治思想可以
(1)进取
(2)保守
两派概括之。为什么会有这两派呢?为什么不会有第三派?又为什么不会只剩了一派?
这是因为社会的本身同时有两种需要,而这两派各代表其一种。所以,这两派是都有其确实的根据,都有其正当而充足的理由的。
这话怎样说呢?说到这句话,我们先要问一问:国家和社会到底是合一的还是分离的,就是国家和社会到底是一件东西,还是两件东西?
这个问题是很容易回答的:
(1)有许多人民还没有能够组织国家,然而我们不能说他没有社会。
(2)有许多国家已经灭亡了,然而其社会依然存在。
(3)所谓社会,其界限是和国家不合的,一个国家之中可以包含许多社会,而一个社会也可以跨据许多国家。
据此社会和国家确系两物。未有国家之前先有社会,社会是不能一天没有的。人永远离不开社会的,出乎社会之外而能生存的人,我们简直不能想像,而国家则是社会发展到某程度应于需要而生的。我们现在固然很需要国家,我们非极力保存我们的国家、扩张我们的国家不可。然而,国家并不是我们终极的目的。照我们现在的希求而逐渐向上,国家终究是要消灭的。这不是我一人的私言,古今中外的哲人怀抱此等思想的,不知凡几。不过这件事情是很艰难,其路途是很遥远,我们现在不但没有能达到目的,甚且连达到目的最好的途径都还没有发见罢了。然而,事在人为。民之所欲,天必从之,并非真有什么天神监观下民哀矜之而从其所欲,不过全人类真正的欲望,其实是相同的。虽然因环境的不良而暂时隐蔽著,及其环境一变,真正的欲望马上就要发露出来。而且环境的改易,也并非天然的变迁,实际上就是人因其为真正欲望的障碍,而在无形中大家各不相知地把其改造之。故环境改造得一分,人的真正欲望实现的可能程度便高一分,而去其实现之境也就接近一分。如此努力向前,我敢相信路途虽然遥远,终有达到目的的一日。然则国家在现在虽然很需要,到将来终有消灭的一天的。所谓政治,就是国家所做的事情,国家既是社会发展到某程度应运而生的东西,政治自然也是社会发展到某程度应运而生的现象。
然则在社会发展的历程中,为什么要生出国家这一种东西,产生出政治这一种现象来呢?须知人类所组织的社会,有两心交战,正和我们一个人的心有善恶两念交战一样。这两条心是什么?便是
(一)公心
(二)私心
公心,是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一个人好,就希望大家好,甚而至于为著人家不恤牺牲自己。因此,就发生出许多好的制度和好的事实——代表公意的制度和事实来。私心,是只顾自己不顾别人的,不但不肯损己以利人,还要损人以利己。因此,便生出许多坏的制度和坏的事实来。社会进化到某程度,私心发生了,就有抱著公心的人出来和他抵抗。这所谓抱著私心和抱著公心,并不是指具体的人。同是一个人,对于这件事怀抱著公心,对于那件事可以怀抱著私心。在这时期这地方怀抱著私心,换一个时期一个地方又可以怀抱著公心。所以,与其说是两个人,不如说是两个阶级。坏的阶级把好的阶级完全消灭,这件事是不能想像的,因为如此人类就要灭绝了,而且这不是人类的本性,当然也不会有这一回事。好的阶级完全把坏的阶级消灭,还非现在所能。在现在,事实上是如此的一个政府,一方面代表全社会的公意,一方面也代表其阶级的私意,这是古今中外凡有政府都是如此的,不过两者的成分或多或少罢了。
因为社会上先有了所谓恶意,然后有政治出来矫正他。所以矛盾不消灭,政治也不消灭。而政治实际上没有单代表公心的,总兼代表著私心,他所以跃居治者之地位,就有一部分为是要达其私意之故。既已居于治者的地位,自然更可将这种私心实现。所以政治的本身也是能造成矛盾的,政治不消灭,矛盾也不消灭。
人类的公心是无时而或绝的,总想把这社会弄得很好。因此,在任何时代任何地方,总要想上进。但是,因为私心未能绝灭之故,任何事情都不容易办好,而且不办事则已,一办事往往因此而又造出一种坏来。人的性质是各有所偏的,有人富于热烈的感情,对于现状深恶痛绝,这种人自然容易发见现状之坏,研究改革之方,而于改革之难达目的,及其因此而反生弊端,却较少顾虑。如此便成为进取派,而其性质和他相反的,就自然成为保守派。人的性质是有此两种。所以古往今来的政治思想都可以这两派括之,至于哪一派的势力较强,自然和其时代也有关系。在这一种观念之下,去了解中国的政治思想,我以为是较容易的。
以上所说的话是很抽象的,以下用具体的话来证明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