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绍是有继承人的,他的继承人就是司马懿。这句话是近代历史学大家陈寅恪先生说的。只有慢慢了解了门阀士族的概念,才能理解这句话的意思。但就这句话本身而言,袁绍应该是不会认同的,司马懿也大概率也会表示不赞成。
袁绍不认同的理由很简单,他肯定看不起司马懿的出身。司马家族是河内世家大族,其祖先可以追溯到楚汉战争时期受封殷王的司马卯。司马卯在楚汉相争时只是打酱油的角色。时间一晃400年过去了,到了东汉末年,司马家族一直在标榜儒学,诗书传家,但官职一直都做不大。和袁家“四世三公”这样的顶级门阀相比,司马懿的爹司马防也就是个京兆尹。京兆尹与“三公”的级别差距很大,更不要说连续“四世”了。因此眼高于顶的袁绍不太可能看得起司马懿。
但史书非常支持陈寅恪先生的观点,对两人的评价袁绍是“外宽内忌”,司马懿则是“内忌而外宽”,一模二样,没有区别。袁绍“多谋少决”,司马懿“猜忌多权变”,也差不了太多。由此可见,这两个人很像。
除此之外,司马懿和袁绍还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看不起曹操。袁绍一开始就想让曹操当他的手下,后来干着干着发现自己的这个手下想挟天子以令自己,于是二人翻脸,才有了官渡之战。司马懿的爹对曹操有举荐之恩,曹操人生的第一个官职洛阳北部尉就是京兆尹司马防推荐的。曹操犯事,杀了权宦蹇硕的叔叔,作为顶头上司司马防应该也是出力维护过曹操,让他免于处罚。两家有这么深的关系,曹操多次征辟司马懿到自己府上任职,司马懿竟然敢不去!这就太不给面子了。曹操的脾气也不好,但他当时全部精力都在于准备和袁绍的大决战,自然也顾不上这个小子。等到官渡之战胜利后,曹操再次征辟司马懿,并且明确地向他表示:你如果不接受我的征辟,那么,就要接受牢狱的洗礼!司马懿只能接受,相较于诸葛亮受到刘备“三顾臣于草庐之中”的礼遇,可谓天差地别。
可能正是因为自己受到了胁迫,刚刚到曹操身边的司马懿并没有展现出什么特别才能,大有泯然众人的感觉。唯一了解司马懿能力的是曹操手下主管人事的崔琰。他曾经当着司马懿的老哥司马朗的面称其不如弟弟:“子之弟,聪哲明允,刚断英跱,殆非子之所及也。”这个评价很高了,而且当面打脸司马朗,可见崔琰十分看好司马懿。
那么,什么可以证明司马懿的才能呢?似乎又没有。可以看作证据的是崔琰出身东汉顶级门阀士族清河崔氏,是河北百年望族。他看得起司马懿,只可能是因为司马懿和他们是一类人。大家都是传统的门阀士族,价值观相同。
这一点倒是有证据。据《晋书·宣帝纪》记载,司马懿曾经给曹操做过战略谋划:“昔箕子陈谋,以食为首。今天下不耕者盖二十余万,非经国远筹也。虽戎甲未卷,自宜且耕且守。”这就是儒家经典,也可以被理解为正统的儒学思想。这是东汉末年门阀士族认可的价值观。也就是说,这些豪门望族向往的时代,就是这种能于此中守住自己家的一亩三分地,继续自己快乐的贵族生活。
当然,史书也认为,曹操联络孙权夹击关羽的计谋是司马懿策划的。但是,这个谋略应该说是孙权、吕蒙的主意,也是这两个人主动实施的。司马懿最多在曹操身边起了一个解释说明的作用。由此可见,作为战略家或者曹操幕下的行军司马,司马懿的谋划能力是可疑的。至少和曹操认可的荀攸、郭嘉不是一个档次。
这就是儒学被门阀士族腐儒化后的结果。儒学渐渐背离了自己入世的状态,开始一味强调“等、靠、要”。所谓“等”就是等圣君、名主来任用自己,或者直白一点说,让大家都别动,等待一个玄而又玄的“时机”。所谓“靠”就是靠儒学道德来解释自己的行为,重要的是解释权完全掌握在自己手里。这意味着门阀士族可以随心所欲。最后是“要”,简单说,就是要别人来背负责任,解决问题,搞定一切,而门阀士族坐而论道,拒绝“俗务”。从这里就可以看到魏晋玄学的影子。
这种志向和诸葛亮“恢复汉室,还于旧都”相去甚远,甚至都赶不上曹操的“周公吐脯,天下归心”。但是,这种现实主义的光环更接门阀士族的地气,恢复汉室也好,天下归心也罢,于门阀士族这个群体而言,又有何意义?反倒不如且耕且守,恢复生产,那奢侈糜烂的生活才有盼头,否则天天打仗,哪里来的钱财和时间消费啊。
崔琰和司马懿的理想世界是一致的。为此他们一起支持门阀士族眼中的明君候选人——曹丕。理由是,这符合儒家“立嫡立长”的宗法制原则。所以曹操建立魏国,要立太子时,身为曹植岳父的崔琰不但不帮着自己的女婿说话,反而公开表明态度:“春秋之义,立子以长,加五官将(曹丕时任五官中郎将)仁孝聪明,宜承正统。”
曹操很不爽,但是也没办法公开与其翻脸。不过,曹操毕竟是曹操,最终还是找机会杀了崔琰。因为曹操就是看不惯东汉末年假道学先生们的假仁假义。为了这个原因,曹操还杀了孔融、许攸、娄圭等名士,甚至他还是兖州牧的时候,就宰了跟他不对付的名士边让。
曹操一开始就明白,他和这些标榜名士的门阀士族不是一路人。日后的历史也证明了门阀士族的发展,确实不利于帝国大一统的统治。但是,当时曹操拿这些门阀士族没有办法。很多时候,他还是不得不依靠这些人来帮他打江山。
曹丕也不是不知道这个道理,因为父亲曹操就专门告诫过自己,要提防司马懿:“司马懿非人臣也,必预汝家事。”(《晋书·宣帝纪》)这里的“预汝家事”,就是干涉曹丕选继承人的意思,仅此而已。需要说明的是,曹操不可能预见到司马懿会在日后窃取他的胜利果实,司马懿在当时应该也没有这个想法。但是,曹丕没有把父亲的告诫当回事,否则也不可能让司马懿在他死后当辅政大臣。
曹操、曹丕死后,司马懿终于掌握军权走上了前线,建功立业。他要面对的第一个对手是孟达。
原本就是蜀将的孟达在曹丕时代投入曹魏阵营,获得极高的礼遇。而且,负责南方战线的夏侯尚和孟达关系很好。但是,到了曹叡时代,夏侯尚已经死了,接替夏侯尚的司马懿和孟达没有关系。而且,孟达自诩有才,认为他可以接替夏侯尚,这下被司马懿抢了先,于是,孟达决定再次谋反。
司马懿也没有闲着。他一面写信稳住孟达,让孟达得出司马懿一个月后才能来到新城的判断;另一面“倍道兼行,八日到其城下”,杀了孟达一个措手不及。司马懿借口孟达的外甥邓贤叛变,斩杀孟达,将新城人口迁往宛城。
这个战役是司马懿生平指挥的第一仗。对于一个第一次试水的军事将领来说,从战役过程和结果来看,应该可以打85分以上,但从战略角度来看,可能不及格。因为从战略上说,司马懿让曹魏南线的主力部队完全陷入新城地区的山地,导致诸葛亮第一次兵出祁山的时候,曹魏南部战区完全丧失了支援关中的时间和兵力。所以司马懿的这次军事行动在战略上是失败的。
虽然最后曹魏帝国凭借张郃的超水平发挥,在街亭击败马谡,最终赢得了胜利,但是司马懿的部队没有能够及时配合作战,也是导致曹魏帝国在前线兵力不足的重要原因之一。
太和四年(231),曹魏帝国统帅曹真决定率领雍凉大军攻打蜀国,目标直指汉中。曹真要求南方战线统军的司马懿向汉中出击,配合自己对蜀国的攻击。为此司马懿得以升任曹魏帝国大将军,并加大都督衔,拥有了假黄钺的权力。
这里有必要提一下这几种权力:假节、持节、使持节。这是汉朝使用最多的三种皇权代理形式。所谓“假节”意味着持有者可以代表皇帝诛杀犯罪之人。所谓“持节”比“假节”的权力高一级,可以代表皇帝,杀掉任何没有官职的人,无论是否犯罪。所谓“使持节”,表示可以斩杀俸禄二千石以上的官员。这里的“节”象征了皇权的权威。西汉苏武持节牧羊,就被看作是忠诚的代表。东汉末年马日磾丢失符节,含恨而死。直到现在我们都经常用“失节”一词来形容丧失立场。
严格来说,这三种权力都是代理皇权。三者之间的区别也没有那么大,至少在东汉时期区别并不大。到了曹魏时代,曹丕创造出了更高一级的皇权代理方式——“假节钺”,这是有典故的。钺就是斧头,“假节钺”从字面上说,就是拿着皇帝的斧头代替皇帝出征的意思。武王伐纣的时候就是“左仗黄钺,右持白旄”。这里“白旄”就是符节的原型。现在以魏代汉,曹丕决定升一级,君权的象征物由符节变成黄钺。“假节钺”的权力比“使持节”大,可以斩杀除皇帝以外的所有人,哪怕是也有符节。到了唐朝,这种持节都督一方的高级将领被称为“节度使”。
这种权力一般只授予皇帝最信任的将领。曹丕时代给了曹真、曹休以及满宠。司马懿不是第一个被授予“假节钺”权力的非曹氏宗族将领。不过,司马懿有了这个权力后,曹真一死,司马懿接掌雍凉军区也就名正言顺了。同时,曹叡也将东部军区交给了满宠。就是说,此时曹魏帝国最重要的两个军区都从宗室手中交给了外姓将领。所不同的是,司马懿出身门阀士族,而满宠则出身寒门酷吏。
曹叡为什么要把军权主动交给外姓?一个最重要的原因就是曹姓和夏侯姓的后辈在曹真、曹休、夏侯尚之后,真的没有人才了。打仗不是开玩笑,能够打得赢才是硬道理。曹叡也是一代明君,这个道理他不可能不懂。另外一个原因是,曹叡还留着一手控制四方将领的重要手段。那就是在一定时机时,他可以将两方面军将领升任“三公”,调回中央。这其实就是中央权力在稳定后的巨大影响力。曹叡还在两大方面军中安插了自己的亲信。比如,司马懿的雍凉军团中,夏侯渊的四个儿子都在军中,其中掌握精锐部队的夏侯霸更是曹叡的铁杆。这样既可以通过实战锻炼他们的才能,又能让司马懿不敢随便乱来。同样,针对满宠出身寒门,曹叡特别把出身太原王氏的王凌任命为扬州刺史。这个王凌天天闹着想取代满宠。这样一来,满宠、王凌双方互相监督,自然都不可能造反了。
这就是曹叡的政治智慧,史书上称他“沉毅断识,任心而行”,确实没错。之后,司马懿在雍凉任上堵住了诸葛亮的后两次北伐,满宠也坚决地顶住了孙权对合淝的多次猛攻——“西拒诸葛,东破孙权”——曹叡巧妙用人,顶住了父辈、祖辈为他留下的强大对手的联合攻击。从这个角度来说,曹叡确实不凡。就连东吴帝国执刀人陆逊都夸奖曹叡:“选用忠良,宽刑罚,布恩惠,薄赋省役,以悦民心,其患更深于操时。”
曹叡还干过一件容易让人忘记的事——他没有忘记祖父曹操打压门阀士族的祖训,颁布了“浮华令”。这个诏令是曹魏帝国对门阀士族权威的再次挑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