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美感者，合美丽与尊严而言之，介乎现象世界与实体世界之间，而为津梁。

——蔡元培

在艺术作品中各民族都留下了他们的最丰富的见解和思想；美的艺术对于了解哲理和宗教往往是一个钥匙，而且对于许多民族来说，是唯一的钥匙。

——黑格尔，朱光潜　译

弗洛伊德的孙子是风流倜傥的画家？玉树临风的英国现代艺术史之父罗斯金如何关怀十九世纪末的工人运动？威廉·布莱克笔下的上帝拿着圆规？拉斐尔前派是一群天真的少年，还是富有锐取精神的时代先锋？浪漫的花卉图案和英国工业革命有关？苏格兰如何生长出纤长富饶的新艺术风格（Art Nouveau）？十六、十七世纪著名哲学家弗朗西斯·培根爵士的同名后裔为何爱画尖叫的教皇和开膛的野兽？涂鸦天王班克斯究竟是谁？英国的少数族裔创造出什么样的艺术？翠西·艾敏的霓虹灯语感动过无数人，她竟然是皇家艺术研究院（Royal Academy of Arts, RA）自1768年以来第二位女性教授？

这些引人入胜的故事，不仅是这些艺术家本人的历程和轶事，也是他们有意无意中对时代的回应。一幅艺术作品不能脱离它的创作语境，艺术家也记录和回应了各自时代中的大小变化甚至风云变幻。而那些作品流传下来，用超越时间和地域的方式，诉说着隽永。如威廉·莫里斯这样独树一帜的艺术家，更认为艺术不局限于创作和商品，还包括道路的修建、房屋的样式和劳作的愉悦。

黑格尔被认为是第一个系统讨论美学的人。他认为艺术的最高职责在于成为认识和表现神圣性、人类的最深刻旨趣以及心灵的最深广真理的一种方式。艺术和宗教、哲学一样，但因为艺术用感性的形式表现那些崇高的东西，使这种崇高的东西更接近自然现象，更接近完美的感觉和情感。艺术美本来产生于精神世界，也能成为调和精神和现实的媒介。

艺术的功用就在于使现象的真实意蕴从这种虚幻世界的外形和幻象中解脱出来，使现象成为更高的实在。也因此，将“美学”一词引入汉语社会的蔡元培曾大力提倡“美育”，认为人类共同之最高目的，不外乎人道主义，而人道主义的最大阻力，是人的专己性。美感具有超脱和普遍的特性，实为克制专己性之良药。

这种对人性关怀的“普世价值”，也通过具体的社会环境和生命历程体现出来。就如黑格尔所说，各民族都在艺术作品中留下了最丰富的见解和思想，美的艺术对于许多民族来说是了解哲理和宗教的钥匙。因此，聆听艺术家对生活环境和所处时代的反思和追问，可以更深入地了解经常被宏观历史忽略的脉络和细节。虽然艺术创作这一职业从社会结构来说，通常都只会是小部分人的选择，但对艺术或知识的追寻与理解无关阶层，且哪怕创作者无心，作品的意义都会存在于创作者之外，甚至跨越时代和社会。因此对创作者而言，无论身在何种时代和文化语境，都肩负着反思那个语境的责任，用美和创作影响着人们的生命，影响着社会的进程。

本书将定格英国艺术史上的十个瞬间，看看那些著名的艺术理念是如何形成的，那些著名的艺术家是从何处汲取灵感或受到冲击。读他们的故事，也是阅读英国社会的发展史，阅读“美”的发展历程。

本书选取的第一位艺术家是威廉·布莱克。他那些狂傲不羁的版画和摄人心魄的诗句如今常被传诵，看过经典科幻电影《银翼杀手》（ Blade Runner ）的朋友可能都记得那句“当热焰的天使升起，海岸雷声咆哮，海兽的火焰愤怒燃烧”，就引自布莱克的《美国：一个预言》（ America: A Prophecy ）。布莱克在世时诗集无人问津，但在出版一百多年后，这本因美国独立战争而作的诗集在社会运动兴盛的美国引起了轩然大波。

同样是革命，拉斐尔前派采用了比较柔韧的方式：重回文艺复兴时期的艺术风格，在细节上有标志性的强烈色彩。他们反抗皇家艺术研究院，认为自己的目标是通过艺术来反抗冰冷的时代。

在拉斐尔前派画家笔下玉树临风的约翰·罗斯金被誉为现代英国艺术史之父，是维多利亚时代最著名的艺术评论家。普鲁斯特、甘地和托尔斯泰等人都对他极力推崇，托尔斯泰甚至评价道：“罗斯金不仅是英格兰和我们这个时代的杰出人物之一，也可以说是各国家和时代的人杰。”他在二十四岁那年就写成《现代画家》（ Modern Painters ）的第一卷，曾任牛津大学首位斯莱德讲席教授，后在牛津成立罗斯金艺术学院。在此之前，罗斯金曾在工人学校教书，强烈反对资本主义，身后也将大部分钱财都捐了出去。但他并非毫无争议，譬如，他曾是暴力镇压牙买加起义的支持者。我们应当如何理解罗斯金？

罗斯金的学生威廉·莫里斯则更进一步。身为艺术家和英国社会主义运动的倡导者，莫里斯终生致力于普及艺术设计以改变大众的生活环境。他反对资本主义工业化，认为“所有艺术的真正根源和基础存在于手工艺之中”，在英国各地倡导以联盟或协会方式组织地方人士推广与生活结合的艺术。对莫里斯而言，真正的艺术必须是由人民创造，并且为人民服务的；它必须对创造者和使用者来说都是一种乐趣。

如果大家曾去苏格兰旅行，可能会记得苏格兰最大城市格拉斯哥市中心的柳茶室（the Willow Tearooms）：一间东方风格的蓝色房间，使用的所有字体、家具和装饰都纤长、繁复、清奇，这就是著名的麦金托什风格，得名于查尔斯·麦金托什和玛格丽特·麦克唐纳夫妇。查尔斯设计的格拉斯哥艺术学院（The Glasgow School of Art），被认为是世界上最优秀的新艺术设计实例，他的设计在美国不断吸引大量的新追随者。这一新艺术的成功，为什么发生在格拉斯哥，为什么滋养于北国苏格兰，为什么成于麦金托什？

弗朗西斯·培根的名字经常被大家和比他早了几百年的同名哲学家混淆。事实上，伊丽莎白时代的哲学家弗朗西斯·培根也确是画家培根的先祖，尽管两人大不相同。画家培根被认为是二十世纪英国艺术界的一匹离经叛道的黑马，撒切尔夫人称他为“那个画可怕的画的人”。在第二次世界大战后成名的培根，如何以那些尖叫的头颅和开膛剖肚的野兽表达对人性的观照？

培根的好友，卢西安·弗洛伊德又是一位有趣的人物。身为著名精神分析学派创始人弗洛伊德的孙子，他从一出生就坐拥财富、地位和光环。弗洛伊德也是英国嬉皮时代的代言人，他曾扬言自己为了体验冒险的生活，从不戴安全套，留下了诸多私生子女。大家都愿意从精神分析法来解读他的画作，而他的本意是否如此？

如果说起女性艺术家，就不得不提翠西·艾敏。出身底层的艾敏几经流离，才成为受人瞩目的艺术家。她最带有个人标记的作品，可能是1995年的《我睡过的所有人，1963—1995》（ Everyone I Have Ever Slept With 1963-1995 ）。她的床，以及用霓虹灯做出的一系列话语，曾在许多个深夜抚慰过无数受伤的心灵。如何理解艾敏和她的艺术？

班克斯也许是当今最著名的英国艺术家之一了。他的涂鸦几乎无人不晓，但他又如此神秘，从不露面。通过涂鸦，他重新定义了大众艺术和艺术的大众性。他的涂鸦总是及时地出现在社会的尖峰时刻。班克斯是如何横空出世的，他的出现说明了什么？

还有许多英国艺术家的可见度不如班克斯，可也提醒我们需要看到英国艺术的多元性：来自亚洲、非洲和美洲的移民，也改写和创造着英国的艺术风景。譬如尼日利亚移民艺术家因卡·修尼巴尔，已经被授予大英帝国勋章，但商业上十分主流，又该如何理解他所代表的现象？

英国艺术泱泱荟萃，还有许多著名的艺术家未被本书涉及，如达米恩·赫斯特、亨利·摩尔、芭芭拉·赫普沃斯，等等。本书选取十个瞬间，并不力求涵盖或通论所有人物和流派，而是希望以这十个瞬间为例子，梳理英国艺术发展的脉络，管窥在中文语境下讨论英国艺术流变时，常被忽视的政治、宗教、社会文化背景，也希望能看到艺术家如何通过创作反思既有秩序，看到“审美”如何记录、改变和超越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