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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还有约莫一成的学生没有读讯息。几乎全是吴依光默默归类为住在“温室”的学生,她们的手机,一回到家,就会被没收。小时候,吴依光的家里没有第四台 ,母亲认为娱乐不是令人变笨、就是变得邪恶,或者以上皆是。十几年后,相同的论述卷土重来,差异在于第四台换成了“网络”。想到这些学生还活在苏明绚并未死去的世界,吴依光想,“温室”为他们封存了一个和平的周末。

吴依光曾这样提醒学生:有些作业的解答会公布在班级群组,没有社群账号的同学,再找时间联络小老师 。稍晚,吴依光接到一位家长的来电,对方的语气饱含怨怼,她质问为什么吴依光要求学生加入班级群组。吴依光婉转解释,她没有要求,只是建议。女人不怎么领情,她进一步埋怨,吴老师,当初听到班导是你,我就觉得不是很适合,你太年轻,又没有小孩,你不能理解现在小孩需要什么,不需要什么。

闻言,吴依光身子一热,胸口随之起伏,女人不打算给吴依光说明的空间,她留下一句话,介于请求跟警告,你是班导,我希望你考虑一下,不禁止学生使用网络会导致多少问题。说完,女人径自挂断电话。

吴依光只能看着自己的手心,喃喃自语,不是这样的,你说颠倒了,正因为我没有小孩,我才更明白小孩需要什么,不需要什么。

吴依光困于这样的命题很久了,她常在杂志、谈话性节目,看着人们胸有成竹、侃侃而谈,成为父母之后,他们如何更包容,更能辨识生命任何细小幽微的征兆,以及,更加完整,孩子的到来让他们看清往昔浑然不察的匮乏。

吴依光对于这样的见解始终怀抱着本能上的质疑,她想,父母这个身份也会悄悄地在另一个层面形成暗影。有些人因此忘却他还是人子时,生怕被控制、被定义、被错误解读的恐惧。

隔天,与何舒凡餐叙。吴依光不由自主地还原自己跟女人的对话,更精确地说,是女人单方面的宣示。何舒凡凝视着吴依光,镜框后的双眼如湖泊,闪熠着细碎的光,她问,你想跟学生对质吗?吴依光摇了摇头,说,不,这么做,一点意义也没有。我只是好纳闷,这些人没有想过,这样子跟我说话,我以后看到学生本人,要怎么心平气和?学生也是,她就不害怕这么糟糕的谎言直接被拆穿吗?何舒凡把切成小块的羊小排放进嘴里,好一会儿,她反问,如果学生很清楚呢?其华的学生都不笨,说不定她很清楚自己的谎言很快就会被识破,既然如此,问题落在她为什么要这样做。

吴依光呼吸一紧,等着何舒凡说下去。

何舒凡穿了件高领蕾丝边衬衫与牛仔短裤,脚上踩着墨绿色绑带凉鞋,与她在学校的穿搭可说是天壤之别。吴依光跟日常并无二致,米白色衬衫与卡其色直筒长裤。

说到穿衣,吴依光没遇过比母亲品味更好的女性,工作、日常和度假,她都有自己的独到的审美与执着。谢维哲也说过,第一次见面,返家之后,芳对于吴依光母亲手上的腕表与衬衫依然念念不忘。吴依光告诉谢维哲,分别是Chanel跟Stella McCartney。谢维哲哦了一声,说他只听过前面那个牌子,吴依光无所谓地耸肩,她说,我认识那些牌子,但我不会买。那不是我想追求的人生。

吴依光没有说出口的是,我不想变得和母亲一模一样。所有见过两人的人,都会说,她们的长相是一个模子印出来的。吴依光可以抵抗的只剩下穿着。

何舒凡苦笑,说,从你的描述,这位家长对自己非常有自信,我猜,她平常在家里也是这样发号施令的角色。合理吗?吴依光思索半晌,点头。何舒凡吐出一口长气,轻轻按着额际,说,依光,这些话,我不是以同事的立场,而是以朋友的立场说的。我们在学校修了很多理论,但我当老师这么多年,反而觉得最重要的一件事教授们都没说,那就是,老师这工作要做得长久,一定要时不时同情一下自己的学生。以你的例子来说,学生在干吗呢?把老师的话改成对自己有利的形式,再说给家长听,幸运的话,父母退让,学生拿到上网的权利,不幸的话,就像你遇到的,父母数落老师,老师考虑要不要去兴师问罪。可是,不能上网跟惹怒老师,哪个更烦呢?

何舒凡喝光杯中的气泡水,语速越放越慢,每一年,看着学生,我越来越相信,我再怎么做也无法完全地理解他们,我是上个世纪的人,这注定了我和他们在很多话题永远不会形成共识。就像现在,我跟你可以这样,面对面、看着彼此的眼睛说话,我不认为我们的学生喜欢这么做。他们更倾向隔着一层媒介说话。现在的学生的友情多半是在我们看不到的网络、一则一则讯息堆起来的,白天我们看到的那些互动,更像是过场跟幕后花絮。回到这位学生,她一回到家就不能上网,换句话说,她只能在过场跟幕后花絮经营人际,她大概觉得,自己活得比其他人辛苦吧。

吴依光咬了咬牙,问,没有同情之外的选项吗?

何舒凡又倒了一些气泡水,说,我遇过跟你很像的情形,那时,我很严肃地教训那位学生,问她为什么要这样利用我?那位学生竟然跟我说,如果我的话有人听,我干吗用老师的名字呢。然后,我笑了出来,对,笑出来,啊,可恶,还真的是这样。我现在可以谅解了。他们的确犯了错,不过,我也同情他们,好可怜,自己想要的东西,却得借别人的名字才能得到。我不跟你计较了。听起来好像有点自欺欺人,不过,我宁愿这样,这么做我的内心平静多了。

半晌,吴依光说不出话来,某个程度上,她心知肚明何舒凡是拐着弯劝哄她就此放下。何舒凡做到了。吴依光再次想起这位学生,心中的芥蒂的确淡了。

另一方面是,何舒凡对那位学生的描述,屡屡让吴依光联想到自己。

她也是没有声音的小孩,她想偷的岂止是名字,而是别人的人生。

好可怜。 gswv6MCkeqGahR1saL0tbyOnneCBGJp0/tNVmoLRnLhTENl/rWVQXLoB5VvisI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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