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天,吴依光是被市内电话的铃声给吵醒的,她坐起身,发现自己在书房的沙发床睡了一夜,她抓起扔在地板上的眼镜,推门走向客厅。谢维哲一头乱发地从主卧走出,两人互看一眼,谢维哲率先停下脚步,这个不起眼的小动作,显示他对于电话是谁打的,已有定论。吴依光接起电话,是吴家鹏,她猜错了,她以为是母亲。
吴家鹏的语气称不上友善,怎么昨天你妈打给你,你都不接?你妈紧张到一整晚都睡不着,现在,她的脾气也上来了,你待会儿打电话跟她解释。
吴依光没好气地反问,爸,你打这通电话,就只是为了要我去跟妈说话?吴家鹏安静几秒,不无尴尬地说,我当然关心你,不只我关心你,你妈也关心你。不然怎么会一直打电话给你呢?
吴依光按了按眉心,问,你们是怎么知道的?吴家鹏回,你上电视了,你跟一个胖胖的男生站在医院的门口,记者都拍到了。
吴依光的背脊一凉,是谁通知记者的?记者是否捕捉到她应付许主任的蠢样?
母亲加入这场对话,看来她一直守在旁边。她问,如果我们没问,你打算拖到什么时候才告诉家里?吴依光回,我有很多事要处理,我处理完就会告诉你们。母亲又问,跟你说话的是谁,不是校长吧,我记得你们是女校长。吴依光削去自己声音里的任何情绪,她说,妈,我现在不想谈这个,我说过,等我处理完——母亲打断吴依光,再次绕回原点,说,我觉得这件事很严重,我现在就要确定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吴依光的眼球后方传来阵阵刺痛,她几乎是哀求了,妈,让我休息一下好吗?
然后,吴依光听见,话筒另一端,母亲下达了指令,换你跟她说吧,你告诉她,我们之后再打给她。吴依光对着话筒说,谢谢,我听到了,她毫不留恋地挂上电话。
想象母亲此刻的眼神,冰冷、抽离、神秘,仿佛只要她愿意,她可以读取你所有的想法,你怎么做都阻止不了。这是吴依光犯错时母亲的惩罚手段之一,她会命令吴依光站好,她要以那居高临下的眼神审判她、细数她的过错。
母亲很少揍她,她相信无能的人才会选择暴力。吴依光曾试图说服母亲,我宁愿被痛揍一顿,也不要你以那样的眼神看着我。母亲的回答是,那正是她要的效果,她说,你最好记住这种耻辱的感觉,提醒自己不要再犯错。
谢维哲走近,试探地问,你爸?他的脸颊略带湿气,头发倒是抚顺了,在吴依光和父母说话时,他完成了盥洗。吴依光望着丈夫,没来由想推敲,在百合面前,谢维哲是否也这么矜持?他是否会放纵自己的发尾乱翘?吴依光深谙自己不应该如此挂念丈夫的外遇对象,吊诡的是,唯有想着百合,她才能暂时忘记“吴老师”的身份,她才能从“苏明绚为什么要自杀”的缠念中得到片刻的释放。
她迎上谢维哲关心的眼神,问,你怎么会猜是我爸?谢维哲的眼神闪过一丝仓皇,须臾,他才吞吞吐吐地说道,我想说这个时间打来,不是你妈,就是你爸,可是,如果是你妈的话……谢维哲打住,吴依光以眼神示意他说下去,谢维哲瞄了地板一眼,口吻颇有破釜沉舟的况味,如果是你妈的话,你现在应该会更不开心。
吴依光定定地看着谢维哲,为什么两人的对话不曾铭心刻骨,谢维哲依然摸透了她跟父母的关系有多么扭曲?她不认为,人会花心思去厘清自己一点也不爱的对象。既然如此,他是同时爱着她也爱着百合吗?
吴依光跟谢维哲初次见面,身边都跟着自己的母亲,同行的还有莫阿姨。莫阿姨跟两家互有来往,也是促成双方认识的桥梁。
出门前,吴依光仍做困兽之斗,她挖苦地说道,若谢维哲有莫阿姨形容得这么优秀,为什么年近四十仍需要透过长辈的介绍来认识女性?母亲转述莫阿姨的说辞,谢维哲个性内向,不太懂得怎么搭讪女生,之前好像也没什么恋爱的经验。说完,母亲加上自己的评价,我听了就觉得这样的人很适合你。
吴依光没有蠢得去追问,为什么这样的人适合自己,她听得出这段话的底下蛰伏着某种翻旧账的兴致。她放弃挣扎,说,我们走吧。
踏进餐厅,吴依光找着朝他们挥手的莫阿姨,莫阿姨示意吴依光在谢维哲面前坐下,吴依光照办。莫阿姨又催促,你好歹跟人家自我介绍一下吧。吴依光半推半就地抬眼,看向谢维哲,令她惊讶的是,她看到一张紧张、仍试图表达友善的脸,这就是吴依光对谢维哲的第一印象:他们是同类。
他们不擅长让人失望,哪怕是陌生人。
莫阿姨说,年轻人见面,第一餐最好吃下午茶。茶,饼干,蛋糕,都是可以咬一下、啜一口再放回去的吃饮,不影响聊天。语落,绑着马尾、身形瘦弱的服务生端着盘子走来,她突然失了重心,盘子一斜,艳红的草莓自雪堆般的奶油坠落,所有人的视线跟着那颗草莓在桌面上滚了一圈又一圈。草莓停在吴依光的面前,服务生慌张地跑来,捡起,鞠躬道歉。莫阿姨啊了一声,说,怎么这么不小心,会补一份新的蛋糕吧?吴依光觑了谢维哲一眼,谢维哲寻常地回视着她,没有受到惊扰。吴依光低头,瓷杯里茶汤清澈如琥珀,她抚着杯身的指尖发烫,眉心却随之一宽,她找到第二个共通点:他们不在意别人犯的错。吴依光偏着头,眯细了眼,她好讶异,这么短的时间,自己就不排斥谢维哲了。
始终寡言的芳说话了,吴依光谨慎地谛听这位相貌平凡的妇人。芳说,我们家这个儿子,从小就不喜欢说话,长大后也一天到晚窝在实验室里做研究,如果他说话有哪里不周到,请吴小姐多多包涵。母亲接腔,这样很好,我不太喜欢能言善道的男生。吴依光脑中浮现了一个身影,她质疑,母亲是否在指涉那个人,都是好久的事了。
谢维哲仍是安然地微笑,他坐在一群女人之中,像个懂事的小孩,既不吵闹,也不发呆,像是随时都能接受别人的使唤和差遣。吴依光的视线投向莫阿姨,她端起茶杯,小口小口啜吸,眉眼不无功成身退的得意:她给双方都找来合适的人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