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五升小六的暑假,吴依光班上的吕同学死掉了。
死掉了,就是那个年纪的语言。
吕同学相貌清秀,身材颀长。有他登场的球赛,围观女孩的呐喊如夏日蝉鸣般不绝于耳。吴依光捂着耳朵,静静走远。吴依光对吕同学没什么恋慕,她只是讶异吕同学可以跑得这么喘,又流了一身的汗,却不觉得辛苦。
假期第三天,吴依光写完了作业,伸长脖子期盼着从美国回来过年的梅姨,与她两个吵得要命的表妹,乔伊丝跟爱琳。母亲嘱咐,见着梅姨,接下来十二天,一句中文都不许说。除非,母亲加强语气,你遇到了非常紧急的状况。
电话响起的晚上,是假期第十天。梅姨坐在电话旁,自然地接起电话,她听了两秒,把电话交给吴依光。另一端是班长,他告知了吕同学的死讯。吴依光回了一句英文,你一定在开玩笑,班长微怒地说,你不要闹了,我打电话打了一个多小时,我很累,也很烦。班长按照座号通知,男生的部分结束了,吴依光是女生的第一位。言下之意是他的任务只进行了一半。班长顿了两秒,想起什么似的继续说明,班导要求全班同学开学之后,合写一张送给吕同学家人的卡片,再找一天前往吕同学家慰问。不待吴依光反应,班长仓促地说,反正卡片一定要写,要不要去吕同学家你慢慢考虑,我要打给下一位了,先这样。
吴依光挂回话筒,爱琳的身子斜向她,手上仍握着黄色跳棋。爱琳说,怎么了。爱琳说的是英文。吴依光说,我有一个同学死了。吴依光回了中文。爱琳认识的中文字汇有限,但她听得懂死这个字,她的脸浮现了一抹不属于孩童的忧伤。她侧过头,询问母亲,姊姊有个同学死掉了,怎么办。梅姨收起望着姊妹三人玩跳棋的愉悦神情,她走过来,握住吴依光的手腕,柔声问,宝贝,你还好吗?你一定很难过。梅姨向来称女孩们宝贝。日后,吴依光回忆起这个场景,就想起那声宝贝,她感激梅姨以非常严肃的方式,允许她心痛,即使她只是个孩子。
接下来几天,吴依光不可抑制地被死亡的意象纠缠着。她怀疑,假设所有同学拒绝回到校园,吕同学是不是就能在某个神秘的空间永远地活着?那年的九月一日,教室格外安静,有人低头玩手指;也有人像吴依光一样,睁大眼睛,左右顾盼,若寻找到另一双睁大的眼睛,就传递讯号, 你也 在想同一件事吗?班上有人死掉了 。班导踏进教室,同学们屏着呼吸,以眼神目送她走上讲台。
班导描述了吕同学的最后一天:他跟着父母、妹妹前往游乐园。父亲跟妹妹不敢玩海盗船,母亲陪他,本来他有些害怕,没多久,他模仿四周的人,放开双手,兴奋尖叫。船身静止时,吕同学赶着要去跟父亲、妹妹会合,一个踩空,他自阶梯摔落,额头撞上金属栅栏。跟在后头的母亲赶紧把他搀起。吕同学笑着说,没事,他好好的。一家四口又玩了几项设施,直到返家,吕同学才说,他太累了,没什么胃口,想回房间睡觉。吕同学一阖眼,再也没有醒来,原因是大脑出血,医生说,病程发展如此迅速的例子并不常见。说完,班导眼眶一红,说,我很高兴很多同学都愿意去吕同学家,跟他父母说几句话。
吴依光这才得知多数同学都同意去探视吕同学的家人,她没有。她找着了班长,说她也要去。吴依光记住了集合的时间与地点。
晚上,母亲一回家,吴依光跑至玄关,说,我想去吕同学的家,班上好多人都去了。母亲看她一眼,不冷不热地说,你想去就去吧,只是我看不出来这么做有什么意义。吴依光反问,外公过世,我们不是也做一样的事情?母亲蹙眉、摇头,几分无奈、几分挖苦地说,你怎么可以拿外公跟同学比?外公是亲人。
吴依光的外公比外婆多活了五年。
外婆过世时,吴依光基本上被保护着,母亲藏起了许多信息。等到外公那次,母亲认为是时候让吴依光了解“死亡”。她说,这是所有人注定的结局,外婆也是,只是那时吴依光才六岁,她不得不形容外婆是踏上一场“旅行”。吴依光问,死掉的外公去哪儿了?母亲回答,比现在这个世界更美好的地方,没有痛苦,也没有任何你所能想到的烦恼,只有宁静跟安详。吴依光混淆了,她说,既然他们去了这么好的地方,你跟梅姨为什么要哭?母亲深吸一口气,以罕有的温柔语气说道,那个地方虽然很美好,可惜有一个缺点,你再也不能跟家人见面、说话,无论他们有多想你。我跟梅姨会哭,就是为了这个。吴依光思考了几秒,又问,如果是这样,那就不美好了,我宁愿活着。母亲脸色一沉,她抬手,说,好了,我要忙的事情很多,先说到这儿。吴依光几乎没有见过母亲不忙的时刻,会议一个紧接着一个,晚上十点、十一点,仍有人打电话给母亲,只为了确认一些数字、时间和人名。
见母亲耐心似乎耗尽,吴依光把她的问题吞回肚子,她想问:如果我死了,去了那个美好的地方,你跟爸爸会哭吗?吴依光不晓得为什么十岁的自己很在意答案,也许每个小孩都经历过这个阶段,忽然察觉死亡不仅会造访那些长满皱纹的亲戚,也会降临在自己身上。吕同学的猝逝证实了她的想法没有错,这就是死亡。
从学校正门口出发,经过四个街区,转弯,向右看,静巷深处的那栋别墅就是吕同学的家。外墙红白相间,屋顶倾斜,大面积的窗,前院种了几株郁金香,童话故事般的家。吕同学的母亲站在玄关,双手交握,以沙哑的声音招呼着大家。班长双手递上卡片,结巴地说,这是全班同学给吕同学的祝福。六页西卡纸,打洞再以麻绳绑成册,同学们不仅写了字,还找出十来张吕同学入镜的照片。班导说,她没想过同学会如此重视这件事。吕同学的母亲浅浅微笑,眼神闪逝伤痛,没有如众人预期地立刻打开卡片来读,她把卡片交给一旁的丈夫,后退一步,邀请大家上楼看一眼儿子的房间。她说,儿子若知道今天有这么多同学来看他,必然会很开心。
一位时常在放学后留下来跟吕同学打球的男孩吸了吸鼻子,吴依光不敢细看男孩是不是哭了。窄小的空间难以消化这么多访客,同学们推攘着剥掉鞋子,门厅的斜织地毯被踩得反复移位,等吴依光站上了客厅的木地板,她环顾一圈,有一面墙壁停放着钢琴,钢琴上方高悬着十字架。吴依光没有逗留,持续前行,吕同学的房间在三楼,吴依光的视线被一颗颗后脑勺挡住,她拼命踮脚尖,看见一张迈克尔·乔丹的海报,她眯眼,还想看得更多,同学们又挨挤着转身,说,下去吧。
回到一楼,有些同学脸上浮出了迷路般心神不宁的神情。吴依光猜想自己也差不多,她想离开了。人与人之间飘升着她不知怎么形容的诡异气息。吕同学的母亲双手托着白色长盘,请大家享用她昨夜烘烤的饼干。同学们眼睛转啊转,你看我、我看你,慢慢咽下那些嵌着碎果粒的略湿面团。吴依光咬了一口,很是喜欢,趁着没人注意,她拉长手又拿了一片,放进口袋。吕同学母亲幽幽倾诉,他们是有信仰的家庭,信仰让他们在灾难降临时,不至于失去方向。医生也说吕同学没有经历太多的痛苦,从中可知,吕同学必然蒙受了某种恩典,他在另一个国度里也是幸福的。
吴依光舔掉拇指上的糖粒,寻找着梦梦的身影。梦梦跟一位女同学手牵着手,安静地倾听。吴依光知道梦梦在躲她,她也知道,梦梦不会原谅她。那年暑假,发生了两件重大的事,一是吕同学的死讯,一是母亲把她跟梦梦绘制的漫画撕碎,扔进垃圾筒。她们画了十三页,再两页就完结。漫画月刊的征稿期限是三月。
梦梦不止一次勾勒得奖时的场景,她告诉吴依光,那天,我们两个人都要穿着最美的衣服上台。为了给作品加分,梦梦独自搭上公交车,到几公里外的漫画专卖店买网点跟压网刀。采买的钱是吴依光负责的,她从吴家鹏的皮夹陆续抽出钞票。网点纸很贵,且比她们估计得脆弱,她们扯破了好几张才掌握诀窍。
梦梦说,关键在于不可以去想网点纸的价钱,否则手会一直抖。
梦梦的父亲成天烂醉如泥,母亲则没日没夜地兼了三份工,支付全家花用,梦梦底下是两个弟弟。梦梦有读书的小聪明,也有艺术天赋,她的父母两个都不在意,梦梦的母亲说,她只希望梦梦早日去赚钱,分担她的劳苦。
梦梦说,画漫画可以贴补家用,她也不至于跟母亲一样悲哀。她喜欢漫画。
梦梦一家住在三楼,一楼是间漫画出租店。老板约二十五六,身材胖大,黑眼圈极深,梦梦私底下给他取了一个绰号,熊猫,灵感来自《乱马二分之一》。梦梦没多少零用钱,她的小技巧是,走进出租店,读三十页,再背着双手,若无其事地离开。第二天她再次造访,拿起同一本漫画,小心地翻页,照样三十页,切忌贪多,然后她转身离开。有一天,梦梦走进租书店,熊猫叫住了她,梦梦以为她即将得到警告,没想到熊猫提议,别人一本是五块,她的话只收半价,两块半可以吧。梦梦心算了一下,早餐从奶茶改喝红茶,就可以坐在租书店的沙发,惬意地看上两本漫画,她同意。偶尔熊猫也纵容梦梦把一两本漫画带回家,价格照样以两块半计算。
梦梦的漫画画得这么好,熊猫是第一个要感谢的人。
吴依光的第一本漫画《青柠檬之恋》,就是梦梦借的。两人的座位碰巧划在隔壁,梦梦大方地分享。本来,吴依光对恋爱的理解就是白雪公主、灰姑娘、小美人鱼,诸如此类的童话,男女主角对上眼,就一往情深。《青柠檬之恋》说的却是一对青梅竹马朦胧而苦涩的感情,男女主角为着琐碎的误会而渐行渐远,直到其中一方意外逝世。这样的情节深深扯痛了吴依光的心,等她回过神来,她也对漫画上了瘾。梦梦说,吴依光可以把漫画拿回家看,如此一来,她就不必翻得这么着急。吴依光摇头,说母亲会把这些漫画撕烂,她若有其事地做了一个撕书的动作,示意这不是玩笑。
梦梦好奇地挑眉,说,你家管得这么严啊,哎,我本来还很羡慕你呢,你去过美国,我妈说,美国是有钱人在去的。吴依光捡起漫画,任由这句话逸散于空气,她不知道怎么回应梦梦,应该说,她不知道怎么回应梦梦又不伤到梦梦。
吴依光跟着梦梦在课本的余白,画了几张脸,多半是《青柠檬之恋》男女主角的笨拙仿拟。梦梦看了,惊喜地邀请吴依光加入她的投稿计划。放学钟响,吴依光问梦梦,她只有少少的时间画图,梦梦接受吗?唯恐梦梦拒绝,吴依光又急忙地加上一个条件,有幸得奖的话,奖金全归梦梦,她很清楚这部作品主要是梦梦的心血,她只希望自己的名字能跟梦梦一起被刊登在月刊上。
梦梦沉吟半晌,说,她认为吴依光是她的朋友,朋友是不能独吞奖金的。闻言,吴依光眼睛一热。梦梦又说,总之你尽量,没时间画图,就陪我想对白跟分镜。稿子进展到第十页,吴依光确信这部作品会得奖,且很高概率是首奖,手上的稿子远比去年首奖作品优秀。吴依光日渐不安,这么出色的作品,她的参与太薄弱了。一日,吴依光提议,梦梦休息一天,漫画稿由她带回家,加工细节。梦梦问,你父母发现了怎么办?吴依光举手发誓,她会用尽手段保护这部作品。
那晚,母亲端着削好的苹果,走进吴依光的房间。母亲从不敲门,吴依光的耳朵早被训练得很是灵敏,她听得出那经过计算的脚步声,快一步把漫画稿压在参考书底下。她面不改色地对母亲说,明天有数学考试,我先读书,待会儿再吃。母亲的眼周浮肿暗沉,雪白的衬衫跟窄管西装裤尚未换下,她没有多想,放下那盘苹果,轻轻把门带上。隔天,吴依光兴奋地跟梦梦分享自己如何警觉,几乎是聪明了。
梦梦也笑了,她说,你妈妈没想象中可怕嘛。
吴依光又将稿子带回家,两次,三次,第四次她松懈了,抱着睡衣跟浴巾踏入浴室之前,忘了将漫画稿收进衣柜。母亲轻易地从书桌取走了全部的稿子。吴依光小跑步到客厅,一眼认出餐桌上那些碎成片片的纸页,她双脚虚软,摇头,喉咙滚出她自己也不明白的哀鸣。母亲坐在餐桌前,瞪着她,手指在餐桌上有一搭、没一搭地敲打着。吴依光痛苦地甩动身躯,跺脚,仿佛不这么做她就要被眼前的打击给撂倒在地。她说,你怎么可以这样,这是我跟朋友一起画的。母亲冷静地说,我知道,封面有写她的名字,你去跟你的朋友说,要画漫画可以,但她找错朋友了。吴依光直视着母亲,这一秒,占据她身体的是全新的感受——愤怒,她攥紧拳头,咬着牙说,你知不知道这些是要拿去投稿的。母亲耸肩,蔑笑两声,说,你以为我不知道你这阵子都在弄这个?你们两个才几岁,懂什么爱情?还画接吻,恶心死了。母亲做了个反胃的表情,说,好险我阻止了你们,拿这样的东西去投稿,不丢脸吗?你好好反省吧。
母亲起身,回到主卧室,吴依光没有时间同情自己,快步上前将那些纸片拣起,查看,她哭得脸颊湿透,内心仿佛被凿穿一个孔。
吴依光恨不得闯进主卧室,暴徒似的翻箱倒柜,将母亲的鳄鱼皮名牌包、珠宝、首饰一件件往窗外扔,但她清楚自己做不到,她承担不起母亲教她付出的代价。她抬头,望向始终坐在餐桌一隅、目睹一切的吴家鹏。吴依光泣不成声地问,你为什么不帮我?我朋友一定会很生气。吴家鹏眼神一低,十指交握,不是很果决地说,我也觉得你才十一岁,画这样的爱情漫画,好像太早了。
得知漫画稿被撕毁,梦梦沉默了好久,才有办法说话。她说,吴依光,你好没用,我就知道,我有预感不应该相信你的。吴依光没有还口,梦梦说得对。
考试结束,座位又换了。两人再也没有互动。
吴依光又瞄了梦梦一眼,好嫉妒梦梦身旁的同学,她怀念跟梦梦相处的时光。吕同学的母亲询问大家能不能跟随她一同祷告。梦梦合掌,闭上双眼,吴依光也跟着其他人模糊地念诵。想到吕同学在房间里孤独地停止呼吸,灵魂脱离躯体,说不上为什么,吴依光的内心渗进一丝无以名状的羡慕。吕同学去到一个没有人联络得到他的美好所在,悲伤则悉数留给家人。吴依光又看了一眼吕同学的母亲那哀痛逾恒的面容,内心升起叹息,啊……若今天死去的人是她,母亲会流露这样的表情吗?是的话,她要怎么做才能亲眼目睹这一幕呢?
盘子里的饼干一片片被吃掉,果汁也被倒得半滴不剩,来到告辞的时刻。班导语调比来时轻快,她说,跟吕同学的妈妈说再见。同学们整齐挥手,顺服地展示离情依依。吴依光的鞋带掉了,她弯下腰,利落绑好,生怕自己被遗留在这座弥漫着寂寞忧伤的美丽别墅。吴依光跟上一位呵欠连连的男同学,厚重的外套让他的颈项闷出湿亮的汗液。隔壁的女同学们泪痕半干,低声不知说些什么。一群人行至转角,吴依光回头一望,吕同学的母亲垂着头,以指尖抹去眼泪,那姿态让吴依光联想到受伤的动物,鹤之类的。吕同学的父亲握着妻子肩膀,脸上满是泪水。看来,虔诚的人也有承受不住的日子。吴依光此生首度有了“这些大人好可怜”的心情,在此之前,她相信孩童跟大人的差异在于,只有孩子才无法拒绝命运,大人不然,他们强壮得足以反抗。
老师很难过,这件事让我的心好痛 。吴依光一送出讯息,立刻关掉手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