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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吴依光弯腰脱下鞋子,动作跟动作之间都刻意拖延了几秒,好让沙发上的谢维哲有充分的时间,坐直,换一张表情。你吃了吗?吴依光走到客厅,问道。谢维哲指了指餐桌上红白相间的塑料袋,说,今天我跟研究生聚餐,打包了鱼汤,你可以喝。吴依光道谢,将塑料袋拎到厨房,抽掉红色细绳,姜丝跟葱片衬托着雪白的鱼片,吴依光倒出鱼汤,一手撑着流理台,站着喝了起来。她既渴又饿。她为了下午的研习而紧张到反胃,索性不吃午餐,换句话说,她整整十二个小时没有进食。

吴依光囫囵吞下鱼片,她的胃迫切需要固体的食物。谢维哲来到厨房,看着吴依光手上的碗公 ,抬起一边眉毛,问,你很饿吗?吴依光抽了张卫生纸,擦掉嘴角的汤汁,又拿起筷子戳弄碗里的鱼片,说,今天,有一位学生从顶楼跳下来了。

谢维哲问,是你教过的学生吗?

吴依光点头,是我导师班上的学生。她看向谢维哲,就像过去几个钟头,女孩们、许主任、刘校长看着她,她不愿意错过谢维哲的反应,她迫切想知道,除了何舒凡以外,是否还有人会发现,她也是这件事的受害者——她的心彻底碎了。

谢维哲倒抽一口气,问,你今天这么晚回来,你去哪里了。吴依光回答,医院。谢维哲又问,学生的爸妈也去了吗?吴依光点头,对,妈妈先到,爸爸在外县市工作,搭高铁赶回来的。校长说要有心理准备。谢维哲一愣,准备什么?吴依光仰头把鱼汤喝得一滴不剩。她说,这是个好问题,我也不知道。

谢维哲想了两秒,又问,你爸妈,呃,他们知道了吗?吴依光耸肩,我还没有看她传的讯息。吴依光弯腰,拉开冰箱冷冻柜,半颗裹着保鲜膜的高丽菜、三颗洋葱、分装成小袋的鸡肉,母亲之前快递送来的鲈鱼旁边是要价不菲的滴鸡精 。吴依光歪着头,以肯定语气说道,你妈来过了。她抬起脚底板检查,好干净。吴依光吸了一口气,鼻腔染上淡淡的薄荷味,芳还使用了地板清洁液。

吴依光没听芳说过一句她有多在意她的儿女,她只是安静地做事。新家装潢完工,谢维哲试探地问,能不能留一把钥匙给他的父母。吴依光同意了,一来是,购屋时,谢维哲父母坚持头期款与装潢由他们支付;二来,说是父母,吴依光猜想,实际上造访的只有芳。谢维哲的父亲曾经十分在意儿子人生的大小动静,直到几年前,一场几乎夺走性命的大病,令他从此看淡许多事。他如今主要的时间都花在赏鸟,家庭群组有数百张他上传的摄影作品,有趣的是,他最常拍摄的主角是一点也不稀奇的麻雀。

吴依光猜想,芳即使拿了钥匙,也不会打扰到她。她的直觉是对的,芳就像童话里默默为人类分担琐务的精灵,吴依光不曾在家中撞见芳,她只能从透净的窗户、冰箱里的食材,以及清空的垃圾桶,推测芳曾经来过。芳不会进去主卧室,吴依光在主卧室的门板做了一些记号,芳的来去不曾动摇那些记号。

母亲也造访过几次,宛若稽查人员,东张西望,手指滑过家具表面,窗户也不放过。末了,她看着指腹,评分,我还以为你对家事并不在行,但你做得还不错。吴依光跟谢维哲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苦笑,全是芳的功劳。

吴依光流产之后,冰箱里多了一箱滴鸡精,吴依光喝完一箱,芳又摆了一箱。吴依光请谢维哲转达,不希望芳再破费下去。谢维哲说,就让她送吧,她喜欢你。吴依光不再坚持,她不是那种被拒绝了一次,会再提起的人。她只是很困惑,芳打算什么时候连本带利地讨回。她等了好久,才领悟到,芳,这位她称之为“婆婆”的女人,说不定是吴依光在这段婚姻最神秘的收获。芳付出,但芳不会把自己的付出兑换成数落他人的筹码,她更不会频繁地确认夫妻俩是否够感激。芳就只是付出。

吴依光最终下了个自己也想推翻的结论: 或许,有人是 这样当母亲的

对此,谢维哲的说法是,芳原本不是这样的,但在丈夫跟恶疾搏斗的几年间,芳也变了很多。她依然对谢维哲抱有一些期待,但她放弃的期待更多。

这样的好事绝对不会发生在吴依光身上。

吴依光轻抚着腹部,鱼汤下肚,她好多了,但她还是饿。她又微波了一包滴鸡精。手机响起,她在托特包内捞了一会儿才找到手机,她想,大概是母亲,没想到是另一位母亲,锺凉的。锺太太声音很轻,仿佛旁边有她认为不适合听到对话内容的人。她问,吴老师,你看班级群组了吗?小孩们好像吓到了,锺凉一回家就躲到房间里,我叫她出来吃饭,她也不要,我很担心。老师去回一下好吗?

微波炉发出哔哔声,吴依光肩膀耸起,脸贴着手机,按下开关。她把滴鸡精端到餐桌,香气沿着她的路线弥漫于四周。吴依光步入书房,点开通讯软件,班级群组内有数百则未读留言,吴依光伸手把门带上,滴鸡精要冷了,但她喝不了了。

吴依光老早注意到,班级群组内的留言迅速堆叠,她刻意视而不见,计划星期六再做回应,不过,有人等不及了。

吴依光羡慕锺凉,她拥有母亲好多的呵护。才十几年前,人们并不认为小孩也会心痛,他们嘲笑忧郁的小孩,说,你懂什么?你甚至不必为自己的开销付钱。

吴依光刷着荧幕,不意外是方维维开启了话题。大家,你们看到明绚的新闻了吗?方维维附了一张“橘猫捧着脸哭泣”的贴图,已读人数二十九人,八成的学生。吴依光是第三十个。她慢慢读过每一则留言,悲伤、绝望、不可置信,有人说她在补习班看到讯息,哭了起来,把老师跟其他学生给吓傻了。吴依光清点名字,遍寻不着锺凉,无论在任何地方,锺凉都把自己藏了起来。

吴依光转开台灯,打起草稿,半晌,她意识到自己不断重复着一个动作:删掉每一行她才输入的句子。像是,这件事来得很突然,但还是请各位同学先保持冷静,不要有太大的情绪起伏。吴依光低声朗读这句话,每念一次,这句话听起来就越加轻浮,她怎么能够期待,甚至指示学生们伤心的程度?像是她能够建议锺凉,哭个三十分钟,就不要再哭了,走出房间,坐在餐桌前,乖乖把母亲精心烹煮的晚餐给吃光吗?

想到一半,一位同学放上苏明绚最后一次在社群更新的照片,一只连锁咖啡店的外带纸杯,附上一行字: 读数学的 副作用,咖啡因中毒

发布于凌晨一点,距离她被判定死亡不到二十个小时。

七十六个人喜欢这张照片。 4f46r4fpv9D7NLFJX9pj49hcoRFLKifwHi/FQWGMsNVocomDl/6ExkjIMgu1Cs7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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