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后,吴依光的记忆屡屡反复地回溯到这一天,自她阖上周记为起点,再次播放,吴依光强迫自己检视每一个当下“不够理想”的反应。像是,她的内心更情愿相信跳下去的是锺凉,而非苏明绚。缘由十分可笑,纯粹是前者她可以解释,后者她不能。吴依光目睹太多次锺凉木然地坐在教室,像是若眼前有一颗结束生命的键,她会不假思索地按下;至于苏明绚,成绩中上,人缘颇佳,周记多半是分享她深深迷恋的韩国偶像,有一两次,苏明绚提及她对成绩的担忧。不过,几乎每一位女孩的周记,都出现过这样的焦虑,其华女中是地区的第一志愿,成绩决定了人与人为何在此相遇,没有人会遗忘这个最基本的设定。
对一位老师而言,哪项罪行更可鄙,不相信一位学生的自杀?还是相信自杀的“应该是”另一位学生?无论如何,上述两项罪行,吴依光都触犯了。
听清方维维的话,吴依光经历一番用力,终于发出了声音,你确定是苏明绚吗?方维维以手背抹去泪水,吸了吸鼻子,应该是,我不敢看,可是,有人说应该是明绚,发型、身材都很像,手上也戴着明绚常戴的绿色手链。吴依光盯着地板,悄悄握紧拳头,某种被狠狠捉弄的痛苦从四面八方包围着她,怎么会这样,她这段时间那么尽心地守着锺凉,担忧锺凉有丝毫差错。出事的却是苏明绚。
维维,你说明绚是在清夷楼那边对吧。吴依光问道。她思索着路线,同时,懊悔如蚕群,小口小口嚼食她的心,研习一结束,她为什么不直接回家?改周记也不差这半个钟头。如今,她该怎么反应?清夷楼靠近侧门,有些家长从侧门接送。方维维口中的“围了好多人”,有很高的比例是家长。消息恐怕是流传出去了。
吴依光盯着女孩们,不远的未来,她们,或许受到要求,或许是她们自己也想要,总之,她们会一次又一次描述这一个小时她们经历了什么。而她,吴依光,很不幸地,被学生们找到,时间轴上多了她的角色。女孩们会怎么介绍她的出场?悲伤到语无伦次?失声痛哭?大概是人们最想看见的,偏偏她办不到。吴依光的眼神渗入恐惧,她意识到,审判她的流程早已正式启动。
方维维的呜咽惊醒了吴依光,老师,怎么办。女孩的脸又红又湿,像颗泡烂的西红柿。吴依光越过女孩们,往楼梯间疾步走去,心跳是前所未有的急促,经过二楼的校长室,吴依光顿然想起,校长今日北上参加会议,有人通知她了吗?
刘校长有一双温柔的眼睛,肌肤光滑,微笑时会露出完美适中的贝齿。初次见面,刘校长穿着千鸟格纹外套,卡其色长裤,尖头珍珠白高跟鞋。她握着吴依光的手,说,吴老师,您好,坚定,温暖。吴依光闻到淡淡的香味,融合了橙花、玫瑰、茉莉,或许还有少量的檀香木。何舒凡查过刘校长的背景,在伦敦取得英语教学的学位,回到台湾,一边教书,一边取得教育政策与行政学的博士学位。
吴依光迫使自己不能停止这些无谓的想象,一旦画面中断,恐惧就会追赶上她,说服她变得懦弱、自私,她说不定会抛下两个学生,躲回自己的住处,不计后果与代价。她甚至想起了校长室门口的那棵金橘。何舒凡说,金橘树是上一任校长的就职礼物。校工非常认真地照顾它,不忘给它剪枝,按照季节搬动到有足够日晒的位置。金橘树经年活得神采奕奕,结出一颗颗漂亮的果实。吴依光曾在受指派打扫校长室的学生桌上,看见几颗偷摘的金橘。课堂上,那女孩会以笔,或尺,拨弄那几粒果实,看着它们在桌面上亮橙橙地滚动,吴依光被女孩脸上那含蓄、保守的笑容给深深打动。她缺少这样逗自己开心的天赋。
刺耳的鸣笛声逼得吴依光停下脚步,方维维啊了一声,问,是救护车来了吗。吴依光迷失了,假设苏明绚被救护车载走了,她还有必要去侧门吗?吴依光片刻拿不定主意,只好沿着既定的路线,只是放慢了脚步。
苏明绚的确被载走了,只有地上的一大摊血,以及吴依光不愿去细瞧的什么,证实她曾倒在那儿。瞬间的撞击该有多痛?一名穿着蓝色夹克的中年男子对着那摊血举起手机,一名穿着制服的女孩上前,对着男子一顿咆哮,这有什么好拍的?你有没有同理心啊。男子脸色一沉,怒瞪女孩,转身走掉。
吴依光猜想,男子还是会上传他的照片,人们也会一边读着“这张照片可能含有血腥暴力内容”的警告,一边按下“正常显示照片”。
有人轻点吴依光的手臂,何舒凡也来了,何舒凡的目光绕到吴依光身旁的女孩们,几度流转,才犹豫不决地投到吴依光身上。她低声问,我才想说有没有人告诉你。
两位女学生如寻求庇护的小动物,倾向何舒凡,方维维口齿不清地呼唤,舒凡老师。接着,她宛若被解除了禁令般,悲泣了起来,另一位女学生,手指挑去眼眶滚落的泪水,另一只手握着何舒凡的手腕,悲伤又亲昵地喊着,舒凡,舒凡,怎么会这样。吴依光跟何舒凡眼神交会,吴依光率先别过头。何舒凡太善良了,到了这个节骨眼,她竟然为了女孩们更依赖她,而对吴依光感到抱歉。
吴依光口袋里的手机震动了起来,学务主任。她咬牙,按下通话键,许主任的声音比平常低沉,他问,你知道……吴依光不想再听任何人复述,急忙打断,主任,我知道。许主任又问,吴老师,你现在人在哪里。吴依光回,我还在学校,侧门。许主任顿了顿,交代这通电话的目的,苏明绚被送往距离约莫一公里的公立医院,他再过两个十字路口就要到了。许主任试探地问,吴老师,你会过来吧,学校已经通知苏明绚的妈妈,她在半路了。吴依光听见自己的声音,平静,没有感情,主任,我会去的,我是班导,我不可能不去。许主任嗯了一声,好,我这里绿灯了,待会儿见。
吴依光停放好机车,五六米的距离认出了许主任。他斜倚着福斯银色休旅车,一手抓着手机,一手凌空漫无方向地甩动。这是许主任焦虑时的招牌动作。他曾在一次会议分享过,就读国中的儿子特爱模仿这个动作,他气得半死又无计可施。
吴依光挺直背脊,把自己带到许主任眼前,许主任眼角一瞄到吴依光,干咳两声,草草挂断电话。送到医院前就没有呼吸心跳了,其实,不用医生讲,我看现场也知道,身体都那样了怎么可能活。许主任余悸犹存地说着,眼神飘忽不定。吴依光有点同情许主任,他看到了苏明绚最后的样子。许主任又呢喃,有必要选择这样的方式吗?十七岁,这么年轻,有什么问题,说出来都可以解决的。吴依光不发一语,她深谙自己必须站在这里,但她什么也不能做。许主任流了不少汗,衬衫底下的内衣轮廓依稀可见,他伸手把黏在额头的几绺湿发拨开,喉结滚了滚,有些结巴地问,吴老师,你知道这位学生为什么要自杀吗?
吴依光眨了眨眼,想挤出只字片语,实情是她一无所知,但她好怕这个答案会惹火许主任。她最后一次看到苏明绚,是午休时间。苏明绚一如往常,陪着锺凉把全班的作文从教室搬到吴依光的桌上,那沓纸很轻,一个人也能负荷,但青春期的女孩们做什么事都是成双入对的。锺凉站定,从睫毛底下觑着吴依光,她在等,等吴依光给她一点关怀,几句问候,吴依光很配合地说,你们最近过得好吗?
她说你们,眼中却只有锺凉。
任何人在她的位置,都会这么做,锺凉的手腕有美工刀划过的痕迹,苏明绚没有,她文静,有礼,且普通。锺凉没有回应吴依光的问题,她说,老师今天的衣服很好看,我很喜欢。吴依光低头端详身上穿的抹茶色雪纺衬衫,说,谢谢,网络买的而已。吴依光想起苏明绚尚未说上半句话,她询问苏明绚,你呢。苏明绚眉头一抬,似乎有些不知所措,但她很快恢复镇定,不疾不徐地说,还好,就跟平常一样。
吴依光很少这样近距离和苏明绚说话,这才留意到,苏明绚的颧骨星落着点点雀斑。吴依光有雀斑,母亲也有。吴依光国二那年,问过母亲,雀斑会消失吗?母亲从电视荧幕转过头,反问,你想要雀斑消失吗?皮肤够白的人才会长雀斑,皮肤白是好事。母亲的说法让吴依光跟脸上的雀斑相安无事了几年,直到高二,一位同学把自己的遮瑕膏借给吴依光,金色外壳,外观跟唇膏没两样,同学转出零点几公分的膏体,为吴依光示范,她说,你就是对着雀斑,好像在涂胶水,点、点、点,雀斑就消失了。优雅的香气沁入鼻子,像祖母的房间。女同学把镜子放在吴依光掌心,吴依光一看,哇,她的脸此刻如瓷器般光滑。吴依光很想跟同学买下遮瑕膏,但她不确定这个举止是否会惹恼母亲。母亲讨厌不好好打理外表的女人,但她更讨厌为了外表耗尽心思的女人。身为母亲的女儿多年,吴依光发展出一个策略:不确定,就不要做。
吴依光问,明绚,我也有雀斑,你喜欢雀斑吗?苏明绚这回想了几秒,不无谨慎地回答,小时候不太喜欢,现在好像都可以。
都可以,青少年典型的答案。
许主任又问了一次,语气中的亲和少了一半,他的耐心正在流失。吴依光歪着头,她可以如实交代雀斑的对话吗?说不定这也会惹火许主任。但,这样日常、毫无重点的交谈,不也佐证了苏明绚那时没有异状吗?
中午我见过苏明绚,她陪锺凉拿作文给我,我们三个人有小聊几句,苏明绚看起来很正常,主任可以去问锺凉。几经考虑,吴依光这么说。许主任嗯了一声,再问,苏明绚是个怎样的学生,成绩啊,人际啊,有什么状况?跟父母的关系怎么样?吴依光一一答复,成绩大概都在第五名、第六名那儿。在班上有几位好朋友,至于家庭,她没有特别说过什么。许主任蹙眉,不是很满意地追问,这样说不就是什么征兆也没有?这怎么可能,吴老师,你再认真想一下。踌躇了几秒钟,吴依光低头致歉,许主任,对不起,我在来的路上也一直在想,无论我怎么想,还是没有答案。
许主任睁大双眼,嘴唇动了动,半晌,他肩膀一垂,有气无力地说,吴老师,我相信你是真的想不到,可是记者不会相信这样的答案的。
吴依光胸口一刺,她问,记者?许主任干笑两声,说,其华女中,一年内两个学生这样走掉,记者舍得放过我们吗?吴老师,我知道这样说很过分,不过,请你再想一下好吗?任何蛛丝马迹都好。许主任匆匆摇头,几滴汗水喷出,他吞了吞口水,说,现在的媒体跟酸民 最喜欢拿学校开刀了,我们又是第一志愿,难免被拿着放大镜检视,我没有要恐吓你,但你那句,再怎么想还是没有答案,有点危险啊。
吴依光这才想起,这是其华女中一年以来的 第二件自杀 事件 。
展开其华女中的校史,悠久、华美、灿烂,众多产业的领袖,或者他们的另一半,即毕业自其华女中。多少父母用尽资源,处心积虑,就是为了让女儿挤进这扇窄门。
吴依光也是其华女中的学生。
十一岁那年,母亲给她报名以“严格”出名的补习班。母亲推估,若以其华女中为目标,五年前就得预先练习各式刁钻、灵活的题型。吴依光如此走过来,她的学姊也是如此走过来,而在身份转变成老师之后,她相信讲台下的女孩们也经历过和她一模一样,为了穿上这一身制服而如履薄冰的日子。
如此风光的门楣,一年内溅上两枚血渍。难怪媒体受召唤而来,而许主任迫切需要一个说法,给其华女中撑出一个被原谅的空间。
吴依光绞着手指,延长对回忆的搜索,过去一个星期,不,一个月,苏明绚有哪里不对劲吗?成绩,人际,苏明绚的周记,有谁在周记里写到苏明绚?不,她找不到任何可以被称为警讯的成分。仿佛直盯着一张白纸,久了只看见模糊的残影。
但,谁没有影子呢。
许主任的吐气越来越沉,他双手环胸,不停地来回踱步。突然,他打住脚步,眼神反映恍然大悟的清澈,他说,吴老师,说不定你是对的,学校没问题,是家庭有问题,十七岁,动不动就跟父母有心结,可能发生什么事,一时激动就做出傻事了。
吴依光默不作声,她知道这个说法会让接下来很多事容易许多,包括她的人生,但,她没有悲伤到听不出来,这个说法对苏明绚的父母来说有多残忍。
一声嘶哑的呼唤自他们身后响起,吴依光跟许主任转过身,苏明绚的母亲李仪珊,她一脸惨白,眼周至鼻子一带肿起、泛红。她擤出一些鼻水,手上的卫生纸早已烂皱。吴依光递上一包全新的卫生纸,李仪珊双手接过,说了一声谢谢,紧接着,她颤抖地问,为什么你们站在这呢,是不是明……明绚她……
许主任抓了抓后脑勺,勉为其难地说道,苏同学还在抢救中,只是医生说,情形没有很乐观。李仪珊身子一晃,她又问,她……是从几楼跳下来的呢?许主任咬牙,据实以告。下一秒,李仪珊发出尖锐的悲鸣,吴依光从未听过如此绝望的呐喊,这个女人残存的希望被粉碎了,豆大的泪珠夺眶而出,李仪珊不可置信地摇头,痴痴地问,明绚,从那么高的地方跳下去,你难道不害怕吗?
李仪珊喊着女儿的名字,拖着脚步,朝着急诊室门口走去。
我们也过去吧,不管怎样,总是要面对的。许主任这句话更像是说给自己听的。
李仪珊在电话里告知丈夫女儿的死讯,苏振业已搭上高铁的排班计程车,估计二十五分钟后抵达医院。李仪珊颓坐在青绿色塑胶椅上,虚弱地垂头,小声低语,明绚,我的宝贝,你怎么舍得不要妈妈了。说着,眼泪又成串滴落。
许主任频频透过讯息,向刘校长更新状况,刘校长一到急诊室,她拉了拉外套,小跑步来到李仪珊面前。她蹲低身子,右手轻放在李仪珊的手背上。明绚妈妈,您好,我是其华女中的校长,明绚在学校里……做出这种事,我们也非常地难过,对不起。刘校长重复着最后一句,背影看起来像在忏悔,也像在央求着什么。
李仪珊空洞的双眼涌出更多泪水,她的话语越来越含糊、难以辨识,吴依光专注倾听,才听清楚李仪珊在说什么。她说,没有了,校长,我的女儿。什么都没有了。
吴依光的胸腔因情绪的翻涌而无端抽痛了起来,对,终于,她看清他们失去了什么。从今天起,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苏明绚了。
刘校长稍事安抚了苏振业、李仪珊,她走到吴依光和许主任跟前,语重心长地说,晚上好好睡,这只是个开始。刘校长的睫毛膏脱落至眼睛下缘,发丝蓬松凌乱。她再次抓紧外套,仿佛想争取一点温暖。窗外夜色比平常深沉。吴依光慢吞吞地走回停车区,坐在椅垫上沉思。从医院返家,要认真清洁身体、衣物,洗去沾染的病毒细菌,这是基本常识。不过,此刻笼罩吴依光的,不是可以轻易洗去的事物。她想,我不能就这样回家,我至少得等身上的阴影褪淡。
吴依光跟谢维哲从来没有谈过,但,婚后,两人之间莫名形成了良好的默契,不跟对方交换心事。王澄忆那次,吴依光借着洗澡的水声,痛哭整整半小时,踏出浴室后,她好讶异谢维哲不知道什么时候走入主卧室。两人对望,吴依光预期谢维哲会说些什么,但谢维哲只是看着她,吴依光只好找了个借口,又躲回浴室。
有一段时间,吴依光注视着谢维哲在她面前看电视、倒水、读邮件、把笨重的被单挂上晒衣架,险些要问出,你那天有听到我在哭吗?但她一次也没有问。
吴依光慢慢懂了谢维哲与他们的婚姻,他们的身体流着一样被动的血液。
吴依光发动了机车,加入急躁的车流,如一颗石头给河川推着走。挟着凉意的晚风拂上她发烫的脸颊,吴依光想,我只剩下现在这不到两公里的路程是自由的,手机里躺着三通未接来电,全是母亲,母亲也留了好几则讯息。说不定母亲气得跑来她跟谢维哲的住处,谁知道,母亲不是没做过这样的事。一个念头悄悄地溜进吴依光的脑海,仿佛一只瓶中信经过漫长的漂流终于上了岸,吴依光,王教授的预言,也在你身上印证了,林的故事里,有一枚奥运银牌,你的故事则是这样写的:十七岁那年你也非常想自杀,你没有做到,你的学生做到了。
老师这个职业,最不可或缺的,果然是想象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