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礼拜五下午,日光迤逦,照映出悬浮飞舞的细小颗粒。天花板的灯发散冷冷白光,讲台上的年轻作家穿着宽松的连身洋装,比吴依光在网络上搜到的照片还年轻。

作家有些紧张,她说自己不是第一次对着一群老师说话,不知怎的今天就是格外紧张。吴依光观察着作家的玫瑰金细框眼镜,不忘保持微笑,她暗忖,作家必然考量过自己白皙的肤色在穿搭上的优势,玫瑰金的饰品,有些人穿戴起来只显得脏。

吴依光喜欢玫瑰金,一度跟谢维哲商量,不然别买钻戒了,钻戒的背后有太多难过的故事。这个提议,两位新人的母亲不约而同投下反对票。母亲蹙眉,说,你别在这个节骨眼自作主张。吴依光想,也对,何必如此。她最后要了一颗小小的,不怎么起眼的戒指。谢维哲的母亲,芳,不无怜惜地捏了捏吴依光仍搁在台面上的手指,细声说,这么漂亮的手,戴戒指多好看,你确定不要大颗一些的。吴依光说,这样就好了,我是老师,得低调。母亲没再吭声,她退后一步,双手抱胸,环视银楼内的摆设。这家银楼是谢维哲的母亲选的,母亲有自己属意的银楼,但她没有主动提起,她说,结婚这件事还是要看男方怎么处理。芳表现得比吴依光预期的还要好,她投入、慎重、化简为繁、时时征询女方的意见,她说,儿子什么都好,就是不细心,她这个母亲不敢松懈。结了账,众人步出银楼,谢维哲把信用卡收回皮夹,他有一张藏不住心事的脸,这秒钟,他一脸舒坦,仿佛庆幸着预办事项又能划掉一个项目。倒是芳,嘴上挂着浅笑,双眼却又隐约透着某种忧愁。至于母亲,她走在前头,吴依光看不着她的表情。她跟上母亲的脚步,几分钟后,他们在停车场道别。

吴依光尚未扣紧安全带,母亲的声音冷冷地自左侧切进,玫瑰金不适合你,我们家的皮肤算白,但有些偏蓝,跟金色不协调。我也不喜欢你挑的那颗钻戒,好小家子气,谢维哲家不是没钱,你何必为他着想。吴依光说,跟钱没关系,我喜欢那颗。

母亲再也没吭声,她紧握着方向盘,指节泛白。

日后,吴依光独自回到银楼,询问是否能再看一看那只玫瑰金戒指。销售小姐是同一位,照样梳着一丝碎发也没有的完美包头。她认出了吴依光,抿嘴一笑,说,吴小姐,我就有预感,你会回来。戒指再次穿进吴依光的无名指,吴依光跟小姐凑近了看,懂了母亲的意思,戒指是好看的,但不适合她。

她还是摘下戒指,跟小姐说,结账,刷信用卡。

婚宴那晚,吴依光笑脸盈盈地端着喜糖,跟谢维哲一齐目送宾客离场,谢维哲的父亲喝了好多杯,他给妻子搀着,走近两人,拍拍谢维哲的肩膀,说,你要好好对人家。语讫,他打了一个嗝,吴依光闻到腐坏的气味,谢维哲的舅舅跑过来,从另一侧握着姊夫的臂膀,他要谢维哲别担心,自己一滴都没沾,他会将姊姊、姊夫送回家。谢维哲鞠躬致谢。吴依光视线一抬,找着了母亲,一位妇人圈着母亲的手腕,不知道在说什么,母亲掩着嘴,眼睛笑成细细的月牙。母亲没有看到方才那一幕,吴依光的心头一轻,说不上理由,她觉得自己有责任保护谢维哲与他的家人,免于母亲的检视。吴依光是被母亲看着长大的,她比谁都清楚那有多难受。

盘子因糖果一颗颗被取走而变轻,小腿倒是越来越重,仿佛全身的倦意往下沉淀,吴依光的双脚在婚纱裙撑的遮蔽下,调换了几次重心。母亲来了,跟父亲一起,吴家鹏的眼中有碎碎的泪光,他看着女儿,又看向谢维哲,你们以后就是一个家了,要彼此扶持,知道吗?吴依光沉默,貌似犹豫地,点了点头,倒是谢维哲,他似乎感应到空气之中弥漫着某种紧张,他笑得有些用力,说,知道了,爸爸。

母亲瞅着吴依光,这也是她的才华之一,她仅凭眼神就能制造出“场域”,以现在来说,吴依光猜想,谢维哲再怎么迟钝,似乎也感知到,世界上,有些事他一辈子也无法介入。吴依光的脖子冒出几颗小疙瘩,饭店的空调太冷了,她刻意不去抚摸,不去把那些疙瘩按回肌肤底下。在母亲下一个动作之前,不动声色是最好的策略。

母亲笑了,那笑有几分诚恳,她说,快回去休息吧,我想你们一定很累了。

他们确实好累。一个小时后,吴依光跟谢维哲先后步入飘散着装潢气味的新家。谢维哲瘫在沙发上,手贴着额头。吴依光走入主卧室,扶着母亲送的桃花心木梳妆台慢慢坐下,对着镜子撕掉假睫毛,卸下珍珠耳环,她从皮包内翻找出那只豆沙色软呢小盒,小盒里,躺着那只不受认同的玫瑰金戒指。她拉开抽屉,把小盒推入最深处,仿佛小动物藏着最心爱的事物,也像是人类埋葬着什么。

何舒凡以手肘推了推吴依光,吴依光自神游中回返,何舒凡示意吴依光望向讲台,作家正带着期盼地注视着她。作家很快地读出了吴依光的分心,她尴尬地以指尖刮过脸颊,说,我再解释一次好了。吴依光又是感谢,又是自责,她很少这样,让私生活的烦恼渲染到工作,她归咎全是百合的错,那个女人的现身的确是一记狠狠的痛击,表面上,她无动于衷,内里的墙却在层层剥落。

吴依光不安地侧身寻找谢老师的身影,谢老师坐在角落,板着脸,冷笑,没有错过吴依光的失态。不久前,吴依光与谢老师在走廊上对到眼,吴依光微笑,解释自己正要去校门口迎接作家。谢老师打量着她,嘴唇掀了掀,说,今天的研习我会去。吴依光才要说些什么,谢老师又打断了她,反正我要退休了,我无所谓,苦的会是你们,不是我。谢老师始终没有隐藏她的立场,她认为新课纲是整合了天真跟鲁莽的可悲产物,老师们该做的是抵制,而不是迎合。

吴依光寄出研习通知的当天,谢老师径自走到吴依光的位置,说,你邀请的作家,我去找了她的书来看,翻了几页,写得实在不怎么样,你为什么不找更优秀的作家?谢老师介绍了几本她心目中的经典。吴依光事后按着谢老师的名单查询,一半以上没什么在写了,其中一位,吴依光倒是找着对方在社群媒体的发文,吴依光读了几篇,一股厘不清的烦躁笼罩着胸窝,她把文章转给何舒凡。何舒凡滑了几行,笑出声来。她说,这位作家,就是文笔好一些的谢老师啊,难怪谢老师喜欢他。吴依光追问,到底哪里像?何舒凡沉吟半晌,忍笑回应,你不觉得他们都很讨厌现在吗?吴依光睁大眼,现在?何舒凡点头,神情透露着澄澈、了然,以及愉快,对,就是现在,仿佛恨不得回到过去。虽然我也不是百分之百接受新课纲,不过,再怎么说,还是不能邀请讨厌现在的人来谈论现在啊。吴依光吐出一口长气,赞叹,你好聪明啊。

何舒凡拍了拍吴依光的手背,换上了严肃的神情,她说,依光,你没有义务讨好每一个人,那是不可能的。

这句话刺痛了吴依光,她也知道她没必要让每一个人开心,不过,一直以来,她都是这么做的,这成了惯性,讨好比不讨好容易。

为了这场研习,吴依光付出好几个钟头,跟讲师邮件往返,确认时程、主题和简报。谢老师认定吴依光已决心向新课纲输诚,然而,吴依光自知,她是“疏离”。报道写着,九成的工作会在未来十年被人工智能取代。与其说吴依光接受新课纲,毋宁说,吴依光不认为自己有什么资格,得以幸免于时代。

不过,假设谢老师质疑吴依光不在意“老师们”作为一个集合名词的命运,吴依光也会同意。她不像谢老师,一说到“老师”,就近似反射地交错使用一些道德的、宛若从匾额借来的语汇,好比说,春风化雨、有教无类之类的。吴依光把“老师”视为一份工作,不具有使命的成分,她不追求荣耀,也不打算承担荣耀附随的暗影。

她跟谢老师的差异是如此地鲜明,吴依光说服自己,这次我是研习的总召集人,我得演好我的角色。

谢老师在最后一刻才踏入教室,吴依光上前招呼,邀请谢老师坐在自己跟何舒凡右方的位置,谢老师身子后仰,以手势婉拒吴依光,她快步走到最角落的位置坐下。吴依光喉头泛起酸液,何舒凡又猜中了,她预测谢老师即使来了,也会使出一些手段,让其他老师明白,这算不了什么。台上的作家一手握着麦克风,另一手抓着线,不安地看着吴依光。吴依光打起精神,接过麦克风,完成了开场。

回到座位上,应该打起精神倾听,回忆却不请自来,带走了她的思绪。

谢老师大概在嘲笑我吧,吴依光克制自己不要这么想。何舒凡察觉到吴依光的挫折,她提出问句,把众人的注意力拉引至自己身上,作家头一偏,解释,是。留着齐耳短发的实习老师艾波接着举手,抛出另一个问句,作家想了几秒,回应,不是,作家加上一句补充,这位老师,好险你没有创作,否则我可能要失业了。艾波发出爽快的笑声,再次举手。有了何舒凡跟艾波的示范,吴依光会意过来,规则是就作家给予的情境,进行合理化的诠释。她举笔抄下投影片的那行字“认识到自己思考的边界,也认识到别人思考的边界”,何舒凡也抄写了同一句话。艾波玩上了瘾,哀求作家提供更困难、更意想不到的情境,作家照办。这一回,跟谢老师立场相近的刘老师也举起了黝黑、精实的手臂,加入这场游戏。吴依光跟何舒凡交换了眼神,何舒凡以唇语诉说,你可以放心了。吴依光点头,从上午就隐隐跳动的太阳穴缓下来了。

结束时,吴依光邀请所有老师移动至讲台,跟作家进行合照。作家放下她小口小口、吞到一半的热茶,熟练地移动到中央。谢老师带上椅子,往后门走去,每一步都踩得很用力。吴依光目送谢老师挺直的背影,有一秒钟她联想到母亲,她好像一直在重蹈覆辙。何舒凡在她耳边低语,拜托,别去管谢老师了,这场研习你办得超棒的,刘老师也来合照了。吴依光嗯了一声,举起手机,数到三,她按下荧幕那颗白色的圆点。画面里,包括刘老师,都笑得挺开心。

吴依光那时并不知道,也不可能知道,再过三十八分钟,她的一位学生就要结束自己的生命。吴依光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那张照片,心想,这一次,我做得并不差。 esj3C6F/A951yfQLOOHkxnwCIS/G60vNPNoud8VEyQf6j2D6rap+m3/gZuGIn8g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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