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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依光进修教育学程时,王教授不止一次提醒:老师和学生相遇时,年龄与经验的落差是注定的,但那绝不表示老师可以为所欲为。小孩出生得比我们晚,但他们对世界的理解不一定比我们少。老师的职责不只是传递知识,也要懂得为学生营造环境、让他们发展自己。百年树人说的就是这件事:时间。台湾杉,鲁凯族称为“撞到月亮的树”,能长到超过七十米,原先的种子不过一小片指甲大。老师这个职业,最不可或缺的就是想象力,站在讲台上,注视着底下每一张青涩的脸颊,他们,未来,都有可能做到你年轻时做不到的事。

吴依光成为老师以后,偶尔会猜,是怎么样的事呢?比吴依光早一年考到正式教职的林,她等到了。电话里,林的声音无比雀跃,仔细听还有泫然的鼻音。林说,时间一到,她就守在电视机前,看着那个女孩,额际满布汗珠,一拍一拍,想方设法把球击到对手难以应付的位置。女孩读书时,时常为了集训而请假,林记得女孩递来假单,手上的护腕跟青筋。林永远不知道要跟女孩说什么,即使是最基本的,问候近日比赛的结果,林都怀疑是一种僭越,她根本不懂羽球。林往往只是盖章,说,加油。女孩是个有礼貌的人,她会说,谢谢老师。即使林教的国文,女孩读得很差,她还是敬林,作为她的老师。女孩在这届奥运摘下银牌。林说到一半哭了起来,她告诉吴依光,王教授是对的,再给她下辈子,下下辈子,她都去不了奥运,可是,她可以说,她教过女孩。她好骄傲。

吴依光倾听,在必须回应时,给予一两个肯定的语助词。半晌,林想起她还要打给其他朋友,这才挂上电话。吴依光站起身,走进厨房,洗掉水槽里的盘子跟餐具。午餐吃意大利面,谢维哲煮的,说煮有些夸大,无非把意大利面煮熟,沥水,倒入适量橄榄油,拌上两人都喜欢的罗勒青酱。他们试吃了好多品牌,才挑到彼此大致满意的味道。谢维哲烫了母亲寄来的冷冻透抽,吴依光放进嘴里咀嚼,意想不到地美味,见妻子喜欢,谢维哲又夹了两块放进自己盘子,说,剩下的都给你吃吧。吴依光没有拒绝,或者以有些撒娇的口吻说,别这样,你也一起吃。她跟谢维哲不是那种关系。她说,谢谢,并且要求自己享受每一口来自他人的好意。

稍晚,吴依光跟在谢维哲身后,拜访母亲跟父亲。桌上的菜肴一如往常地难以下咽,母亲这几年执着管控盐跟油的摄取,她料理青菜的手法,让它们尝起来像落叶,清蒸鱼肉则是胶状白开水。谢维哲神色正常,几乎算得上愉快,仿佛这些食材本来就应该这么处理。他随和地回应岳母的每一个提问跟试探。吴依光打量着父亲,吴家鹏这几年迷上了登山,才结束一场三天两夜的旅行,他的眼皮略沉,进食的节奏缓慢,像是即将睡着。吴依光才这么想,吴家鹏冷不防抬起头,询问谢维哲,怎么看待电动车?那是人类未来的趋势吗?油车终究要被淘汰?吴家鹏喜欢跟谢维哲聊世俗认为父亲会跟儿子聊的话题:车、手表与投资等等。吴依光跟谢维哲结婚后,偶尔,看着两人的互动,怀疑父亲大概想要一个儿子,可惜他没有,吴依光是独生女,她问过母亲,为什么不再生一个?母亲说,有你就够了。很多年后吴依光才意识到这句话有两个解释的方向,一个指向满足,一个指向忍受。她没有追问母亲的“够了”属于哪一种,哪一种答案都不是她有办法承受的。

看着墙壁上的石英钟,吴依光玩起“默数六十秒”的游戏,分针一指到十二,她低下头,数数,一、二、三,数到六十,她抬眼,分针在十一又多三格,她快了两秒。吴依光又玩了好几次,然后她听到自己的名字。母亲瞪着她,眼神微愠,她说,你都没有在听我们说话。吴依光清了清喉咙,问,你们在说什么?谢维哲说,你妈问,我们最近还有在试吗?吴依光哦了一声,挑眉,眼珠直视桌面,母亲在问孩子的事。她点头,说,有吧,我们有在试。

母亲不会接受其他的答案。

母亲依旧瞪着她,仿佛看久了,就能读出些什么。须臾,母亲说,时间也晚了,你们差不多要回家了。谢维哲喝光碗中的冷汤,说,谢谢妈煮了这么好吃的晚餐。吴依光没有说话,她相信母亲这个晚上够尽兴了。回家路上,坐在副驾驶座的吴依光望向窗外,出门时,雨势疏疏的,此刻转成倾盆大雨,豆大的雨滴暴砸车窗。谢维哲叹气,说视线变得好模糊,他就要看不清前方的道路了。即使是埋怨,谢维哲的口吻听起来也好有礼貌、好善良。

谢维哲是母亲为她挑的对象,母亲说,结婚就是要找像谢维哲这样没什么脾气的人,即使吵架,他也会让你。母亲是对的,谢维哲会让她没错,但母亲没有猜到,有一天谢维哲遇到了一个自己不必让的人,他会选择对方,而不是吴依光。

吴依光往右一倾,脸颊贴上冰凉的玻璃,她告诉自己不能再想下去,那不会产生任何结论,她命令思绪掉头,折返至几个钟头前她跟林的对话。

吴依光承认,林,在她的心头植入了一个意想,她是否也会等到那么一天,为着学生的成就而口齿不清、热泪盈眶?吴依光觉得好难,她并不擅长期待,从小到大,她学得最好的一件事,莫属如何摁灭胸中的希望。希望是头狡诈的狼,起初,它小小的,如幼犬般天真无辜,你忍不住宠它,把它抱在怀里,感受它的体温跟起伏,深信你们得以和平共处。接下来的日子,你受不了诱惑,喂养它,满足它,它也依循世界最不假思索的逻辑——恒得到能量者,必然扩张。狼夜夜抽高、长肉,牙齿跟爪子也在睡梦中尽责地发育。于是,有那么一次,你发现到,即使是儿戏的拉扯,你都能被弄到喷溅一地的血花。有些人并不气馁,持续驯化自身的希望,直到希望懂得倾听他们的指令,吴依光没有,她放手,让这只狼走远。吴依光是这样理解的:即使这只狼没有恶意,也会因为辨识出她本质里的懦弱,而决定伤害她。

至于母亲,她是前者,她的愿望多半都能实现。她的狼听她的话。 R4wcD2zrlacgaccEb/4bANXKjT2uLU1MIUQW7CG/+fczGW3dxBWEdAogsgeyqTa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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