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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出那则讯息,周末两天,吴依光再也没有拿起手机,一次也没有。

星期六,吴依光瘫倒在沙发上,好长的时间,她动也不动。谢维哲熬的粥她没碰,她没有胃口,只喝得下一点水。傍晚,谢维哲结束与其他教授的餐叙,回到家中,他坐在地板上,问妻子需要什么。吴依光说,我什么也不需要。不过,你可以坐在这儿陪我一下吗?谢维哲说,当然没问题。吴依光问,你不觉得奇怪吗,我昨天还可以走路,吃东西,现在什么都办不到。我在想,礼拜一是不是请假好了?我自己都快倒下了,要怎么安慰三十几个学生呢。谢维哲不发一语,似乎在评估代价。吴依光拍了拍丈夫的肩膀,说,我开玩笑的,你别放在心上,我很清楚我的责任。闻言,谢维哲的脸色增添了一抹忧悒,他轻声问,有什么是我可以为你做的?

谢维哲跨过了线。

倾听心事,为彼此分忧解劳,从来不是这段婚姻的基础,这点,吴依光不曾混淆,否则百合是怎么介入的?不过,她很感激谢维哲这么问了。吴依光轻声细语,我希望接下来几天你什么也不要问,把我当成透明的也行。在学校我要回答的问题够多了,回到家我只想要平静。然后,不介意的话,传一封讯息给我爸妈好吗?说明天我们要去找前辈请教之后该怎么做,当然,这是说谎,我哪里也不会去。但他们必须知道我有在做事,才不会像之前那样,直接跑来这儿监督我的一举一动。吴依光以手臂挡住自己的眼睛。不敢去看谢维哲的反应。她也跨过了线,这是她第一次向谢维哲透露对自己父母的畏惧。她向来掩饰得很好,但她现在没有力气继续伪装。

谢维哲说,好,放心,我待会儿就去传讯息。

吴依光没有过问谢维哲在讯息内说了什么,她只能从结果判断,谢维哲成功安抚了父母。她得到了一个安静的星期天。何舒凡在管理室放了一个纸袋,里头是一盒生巧克力跟一张纸条,纸条写着,再怎么悲伤,巧克力还是甜的。吴依光前后读了两次,典型何舒凡的风格,她取出一块生巧克力含在嘴里,何舒凡是对的。

星期一,吴依光穿着米色衬衫,黑色长裤,现身在学生面前。两位“温室”学生们睁着双眼,一脸难受,看来她们才刚被告知苏明绚的死讯。也有几位女学生眼眶泛泪,嘴里含着呜咽,说,老师,我的心也好痛……

她们在回应吴依光传到群组内的讯息。吴依光食指抵着嘴唇,不让学生们说下去,她望向司令台上的刘校长,说,先听校长说话。

近年,不少高中废除朝会。刘校长接受采访时,说,不考虑跟进,其华女中的朝会已减为一个月一次,不至于占用学生时间。此外,她认为朝会有凝聚向心力的功能。

吴依光不禁想问,刘校长会后悔去年执意要延续朝会吗?这一次的演说,比去年坠楼的杜同学更难。杜同学是从自宅顶楼纵身一跃,而苏明绚选择的是校园。刘校长不能仅止于诉说自己的不知所措与悲伤,她还得进一步地,像工人们抛磨地板,尝试消除苏明绚血迹般,消除学生对于这所学校任何不祥的联想。

刘校长的开场制式,沉稳,上个礼拜五,我们失去了一位同学。底下学生一阵骚动,窸窣的交谈此起彼落。老师们纷纷起身控制秩序。刘校长拖了几秒,才又说下去,我说过很多次,其华女中是一座花园,你们,每个学生,都是这座花园里独一无二的小花。我们都知道植物必须要照到阳光才能生长,但,你们也知道,不可能每天都是大晴天,就像最近,时常下着雨……

学生们不知不觉露出抽离、茫然的神情,有些人发起呆来,也有些人低头私语。吴依光看得出刘校长的言语没有打动她们,这些女孩是社群原生代,很懂得推敲言论背后的模板与设定。以她们的用语来说,现在,刘校长是用“大账”在说场面话,她们想听的、想看的是更私人的“小账”,如果校长有的话。

吴依光轻叹,再过不久,她也要以班导的身份走入教室,抚慰学生们的忧郁。学生们会忍受刘校长的行礼如仪,却不会以相同的标准对待她。吴依光在书房自言自语一整夜,只为找出最适切的说法,她很清楚,不能像在许主任面前那样,一再地回答不知道。学生们不至于责怪她,但学生们会对她感到失望。

失望,正是吴依光最难以负荷的情绪。

校长的演说结束了,微风拂过,吴依光手心一冰,她的掌心浮满了细汗,她不是会流手汗的人。她想逃。吴依光猜,有拒学症的老师不比学生少吧。频繁请假的孩子,一届随着一届增加了。最普遍的说法是,不快乐的校园生活逼走了孩子。吴依光也曾打过电话,询问学生不来上课的理由,那些父母的声音听起来很是苦恼,也有父母很是愤怒,说这样的询问太晚,也太消极了。

吴依光幻想,假设有一天,她从校园逃跑,就像此刻,她想要趁着所有人不注意的间隙,悄悄地翻墙,再也不回来。学校是否也会打给她的父母,以温暖、诚挚的口吻说,请你的子女回到学校吧。母亲又会怎么说呢?吴依光模拟着母亲的语气,抱歉给你们添麻烦了。这个孩子,我就知道,没有人盯着,她什么也做不到。

学生们不一会儿全到齐了,包括吴依光以为会请假的锺凉,只有一张座位是空的。

距离上课钟响还有四分钟,第一堂是地理课。

各位同学早安。吴依光开口,三十几道视线立刻投向她的脸颊,她手背上的汗毛根根竖起,吴依光调整呼吸,接着说,校长担心刺激到同学的心情,没有讲得很清楚,不过,你们也大概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我想要稍微谈一下……这件事。

剩下三分钟二十秒。

吴依光咽了咽口水,说,我们都认识苏明绚,跟她聊过天,还一起去了毕业旅行。老师看了一些报道,我不知道你们是怎么想的,但我对她的回忆不是那样的。记者写了几百字,不代表他们了解苏明绚,对吧?我接下来要说的话,你们听了也许会难过,这很正常,我们跟苏明绚之间是有感情的。我们上学期读过白先勇的《树犹如此》跟袁枚的《祭妹文》,里头都描写到一个主题,重视的人过世了,该怎么走下去?两位作者写出自己的悲伤。我不会说你们不要太难过之类的话,我反而觉得,有时,我们应该要感到难过。

学生们的目光没有丝毫偏移,她们屏息等候下一句。

吴依光瞧了一眼苏明绚的座位,这么说并不精确,世界上再也没有这个人,主体消失了,没有任何一件事物是“她的”,而是她留下来的,她使用过的……再过几天,必然得重新安排教室的位置,以免这空掉的座位令人触景伤情。

剩下一分钟五十秒。吴依光放缓语调,切入正题。上个礼拜五,第八堂课结束没有多久,苏明绚从顶楼往下跳。有些同学那时还在学校,应该有听到救护车的声音。医院很努力地抢救苏明绚,但是,人没有救回来,她伤得太严重了。

教室后方有人举起了手,吴依光一时半刻竟想不起那位学生的名字。

女孩问,老师,为什么会这样?

预料中的问题。

有些同学转头望向走廊上走动的人影,吴依光确定她们仍在全心全意地倾听。教书这几年,吴依光归纳出一件事,单凭眼神推敲学生们的心事,好容易失准。有时,越是在意的事情,她们越是故作无心。

钟声响起。吴依光眨了眨眼,说,我想先跟同学们承认一件事,我不知道苏明绚为什么要这么做,我想了两天,一点头绪也没有。她似乎没留下任何线索。

地理老师握着马克杯,出现在门口。

吴依光环视着每一位同学,说,各位同学,下午第一堂国文课,辅导主任会来跟大家说几句话。我们到时再继续。

吴依光匆忙地赶到另一间教室,一站上讲台,同学们停止鼓噪,看着她,没有掩饰眼中浓重的好奇。吴依光苦笑,说,我知道你们想问什么,之后再谈好吗?

这一班的学生们不认识苏明绚,对她们而言,问题的核心不是苏明绚为什么自杀,而是为什么有和她们一样年纪,生活条件差不多的女孩,决定结束自己的生命?这个问题更抽象,也更困难,背后指涉的是,怎么样的生命不值一活?

好不容易熬到下课,吴依光回到休息室,迫不及待想见到何舒凡,她需要有谁给她一些安慰。何舒凡不在,桌上有张便利贴:许主任请你一有空,立刻去找他。

吴依光做了几次深呼吸,才向前一步,跟背着双手,对着操场发呆的许主任打招呼。许主任的视线在吴依光的五官逡巡了一会儿,才问,跟班上的学生说过话了吧?

吴依光照实回答,第一堂课之前,有说了一些,下午辅导主任也会来班上。许主任点头,又说,接下来两个礼拜是重点观察期,要密切追踪每一个学生的心理动态。他停顿几秒,又问,你考虑写一封信给班上吗?也给学生父母一个交代?

吴依光看着许主任,嘴巴半张,不知怎么反应。

许主任叹了口气,说,看你这样,你没有这个打算吧。那你目前为止做了什么?

吴依光承认自己在班级群组发了一则讯息。许主任眼睛一亮,伸手,说,我要看。意思是,他要吴依光交出手机。

吴依光身体不自觉地向后退。

见状,许主任侧过脸,碰了碰阳台脱落了一小角的瓷砖。他说,吴老师,现在是紧急状况你懂吗?对你来说,苏明绚是第一个自杀的学生,对我这学务主任来说,是第二个,杜同学即使是在家里跳的,有些人也算在我头上。我这两天给你挡了很多记者的电话,你不知道吧?如果再有第三个,我干脆辞职回家喝西北风好了。

吴依光感觉有什么在胸口炸开。她觑了许主任一眼,不敢轻举妄动。许主任耙了耙略显稀疏的头顶,加强语气,吴老师,我是腹背受敌,我要担心记者下的标题,又要想尽办法防治苏明绚的事在学生之间起了示范作用。你也学过,这种事会传染的。我也不想跟你这样说话,好像学生自杀我都不在乎、不心痛,只在意名声。不过,不同的位置有不同的立场,班级群组是你的隐私,我尊重,但,你也要为我着想吧。

吴依光还是没有交出口袋里的手机。

她感到挫折。

吴依光就读其华女中的时候,身旁的同学相当迷恋发送简讯。价格按则数计算,女孩们尽量敲满字数。吴依光的讯息却很短。母亲给了她一部二手手机,键盘不灵敏,要输入一行字,吴依光得花好多力气。另一个顾虑是,母亲定时抽查她跟同学的讯息往来。吴依光说,我都读到其华女中了,你还要怕什么呢?母亲说,我怎么知道有没有像梦梦那样游手好闲的同学呢?吴依光闪躲了好几次,有一天,讯息发不出去,原来是电信费没缴。母亲故意的,这是吴依光逃避抽查的处罚。

吴依光索性告诉同学,我不喜欢传简讯,有什么想说的,不能直接用说的吗?

她宁愿被视为不合群的人,也不愿透露实情。

如今,许主任也要看她的手机。

许主任抿了抿嘴,好声好气地说,你还记得T高中的事吧?哎,我们这几个月跟T高中真是同病相怜,只是现在镁光灯又落到我们头上了。

闻言,吴依光打了个冷战。许主任碰了两次软钉子,才翻开T高中这张底牌,他礼让过她了。吴依光递上手机,许主任在荧幕上滑了一下,尴尬地说,你还没解锁。吴依光咬牙输入一组数字,背过身。她不想要眼睁睁看着一个许主任埋首读取她发出与接收的每一则讯息,她认为这之中具有某种不言而喻的残忍。

T高中的事,说是老师最害怕的梦魇也不为过。

死者是一名高二的男学生,据称他当时坐在教室外的女儿墙,跟几位朋友戏闹。上课钟响,学生们纷纷往教室移动,几秒后,走在最后的两位学生说他们听到东西坠落在地的闷响,几乎是同一秒,尖叫声自一楼扩散。男学生从四楼“掉”下去了。

男学生当场没了呼吸心跳。

学校坚称是意外,理由是男学生几秒钟前还跟几位玩伴拉拉扯扯、有说有笑,新闻媒体也如此跟进。殊不知,不到二十四个小时,一家网络媒体刊登了男同学事发前三天,上传至社群的文章,乍看是流水账的生活记录,有一句话却格外引人注目, 想到要去学校就很忧郁,上学有什么意义呢 。该网络媒体摘取这句话作为标题,文章一上架,短短半天就累积数百人留言和转发。有人分享自己的经验,也有人标记了教育部跟民代,说不要只在乎少子化,也要抽空看看被生下来的孩子是否幸福。

T高中再次声明,男同学的家长也认定孩子的死是一场意外,请外界停止不必要的揣测。两天后,其华女中的高三杜同学在深夜,被人发现倒卧社区中庭,头破血流,已没有生命迹象。其华女中取代了T高中成了新的众矢之的,距离大学入学测验不到三十天,人们率先把杜同学寻死的理由跟考试压力画上等号。

刘校长告诉记者,她不会说出杜同学的任何信息,也请媒体不要忘了其华女中还有八百多名学生,再过二十几天就要参加影响一生的考试。如此得体的说法,多少给事件的火花泼了冷水,最终的报道只占了报纸角落一隅。

T高中再次回到风暴核心。该名男同学的同学在网络上以“班导没有同理心”为题,匿名发布了一篇文章,描述班导在安慰全班同学时,说了一句, 我以前就觉得他个性有点 太纤细 。没多久,有网友在留言区公布那名班导的社群账户,舆论陆续涌入,随时有人在输入留言。何舒凡截了其中两则,传给吴依光,一则是“学生都死了,还要被你这样检讨”,另一则是“你没有当老师的资格”。不只何舒凡,吴依光认识的许多老师,多少以唇亡齿寒的心思关切着T高中事件的发展。

何舒凡叹气,说,我同意这位班导说错了话,可是,他都快六十岁了,那个年代的人对忧郁的理解不就是这样?心思太纤细了。想太多了。诸如此类的。每个人在职场上都有搞砸的经验吧?但现在我们就像是动物园里的动物,暴露在所有人的目光之下,再这样下去,也不能怪我们的态度越来越保守吧。

这个结论,吴依光也感到沉重,两人不再追踪T高中事件的报道,仿佛再执着下去,他们会失去待在这份工作的决心。唯独有一次,聊到新课纲,谢老师似笑非笑地说,你们还记得T高中的新闻吗,好险我要退休了,现在的老师好惨,又要应付一堆莫名其妙的职责,又要提防学生会不会上网公审自己。吴依光从谢老师的语气中模糊地看见了一个时代的荣景正在逸失。那个时代,母亲也时常表达出憧憬跟怀念,很多事远比如今容易。为什么?吴依光认为自己知道答案,但她不想指出来。

吴依光苦涩地想着,许主任再次提起T高中,说不定她该回去一探究竟,那位班导之后还有待在那个班级吗?还是毫无留恋地卸下了这个身份,远走校园?

许主任发出一声轻咳,吴依光拿回手机,荧幕显示过了将近四分钟,感觉像是好几个钟头。许主任支吾一阵,说,以老师而言,你的反应有一点……怎么说,特别吗?至少我就不会跟学生说,我也很难过。吴依光问,那么主任觉得怎么说才好?她是打从心底想得知许主任的见解。

许主任着急地说,别误会我的意思,我不是在纠正你。只是说,现在每一步都必须谨慎,这个年代老师说错话的代价是很大的,T高中那次,到后来没人分得清楚重点究竟是学生坠楼,还是老师失言。你在群组的发言,我就想,如果有学生把这句话说给家长听,会导致什么效果?个性比较负面、悲观的家长是不是会想说,这个老师在做什么,留下一句老师也很难过,学生要怎么振作?

许主任的预测很精准,这就是锺凉母亲的想法。

临别之际,许主任见吴依光一脸沉郁,别扭地抓了抓脸,改以柔性的口吻劝说,再给你一个小建议,我们实际上怎么想不重要,重要的是别人怎么想我们。

说完,许主任迈开脚步,赶往一场已经进行了十分钟的会议。

吴依光怔忡地望着手机,自问,十七岁那年,你活了下来,有没有长进呀? qIgRBEOJ+Eyx1inPFue+QjEpIfOsnYHMs88gQp+QEd6UMvejut1MXkDUKjWsLB7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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