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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十岁,吕同学过世前一年,吴依光内心升起一个困惑:为什么她的父母是眼前的这对男女,而不是其他人呢。世界上明明有形形色色的人。

吴依光不晓得其他小孩是否也有相同的困惑,她只晓得,拥有这个困惑的她,说不定哪一天会受到惩罚。没有人明确告诫一个小孩不应该拥有这样的想法,吴依光仍从日常生活、辞典里的成语、电视上的广告、美术课同学们蜡笔画的房子,红屋瓦,田字形的窗,手牵手的大人跟小孩,朦胧地拼凑出一项认知:如果一个小孩没有在家庭里感到幸福,那一定是那个小孩的问题。即使只是在心底静默地,来回拨动这个困惑,她也感到亏欠,似乎对不起谁。

吴依光之后回首,迟迟领悟,人跟命运的关系,就像鱼跟水,鱼明明彻底浸润于水中,却对水的存在不怎么上心,非得等到有日,水浊了、温度不对劲了,鱼才会温暾地想,今天这水,真是怪啊。吴依光对父母的困惑,也是她发现“命运”的过程。她怎么会是这对父母的小孩,而不是其他父母的呢?

名叫吴依光的人,她的命运的毛病是,她爱母亲,但她不喜欢母亲。

今生这命运,真是怪啊。

即使知识青涩,吴依光也依稀感应得到,命运不是她可以拒绝的事物,她只能以孩童的程度去与命运共处:想象眼前的一切都是阴错阳差。如同童话,公主的生母不幸病逝,国王新娶的后母妒恨与自己没有血缘关系的公主,国王被烦琐的国事弄得分身乏术,忽略了他寂寞的小女儿。有一天,仙女找到可怜兮兮的公主,将她用力抱入怀中,说,你并不属于这里,跟我走吧。届时,公主必然得克制着内心的激动,礼貌地说,谢谢你,可是我不能这样一声不吭地离开,我得回去跟那个女人说再见,终究我也跟她生活了这么多年。

后母会怎么反应?她是否会惊愕、尝到被背叛的苦涩滋味?是否会握住她的手腕,呵斥,你不能说走就走,你是这个王国的公主。另一个吴依光更着迷的幻想是,后母悔恨地掉下眼泪,哀求公主继续待在她身边。而公主故作沉思,心中早有定见,她会保持优雅和风度,说,王后,你这样挽留我,我很荣幸,不过,过往你的行为,我并不认为你是真心诚意享受我的陪伴,我决定跟仙女展开新的生活。

公主自然是吴依光,后母则是母亲。

吴依光感受不到爱的时刻,脑中就会自动浮映王国、公主、后母和仙女,一幕幕的画面令她重拾希望,她在心中朗诵,王后,我特地来这里跟你告别。

学期初,吴依光举手,自愿担任副班长。在此之前,她当了一学期的班长,也是那届的班级模范生。说是选拔,实际是导师勾选,并未经过学生投票的流程。朝会,各班模范生排队上台接受表扬,掌声如海潮般袭来,摄影师站在司令台正前方,指挥学生们准时微笑,那时是底片相机,每个快门都不得马虎。

母亲看了看奖状和相片,发表评语,你以后拍照,嘴巴不要张那么开,很难看。吴依光点了点头,她也觉得自己的笑容很丑。母亲又问,一个年级有几位模范生?吴依光想了一下,答,十七个。母亲没有再问下去,吴依光了解母亲,这反应表示她认为这不算什么。一个年级十七个人,一间学校有上百位班模范生,一座城市有上百间国小。跟母亲的成就比起来,连零头都称不上。

吴依光学过一年的珠心算。母亲说,这对考试有助益,其他学生还在土法炼钢地进位,吴依光早已推进至下一题。某个晚上,母亲要求吴依光在算盘上,从一打到一百,吴依光推得指腹发疼。母亲说,你记住从一到一百有多辛苦了吗?吴依光甩了甩手,说,记住了。母亲沉吟片刻,又说,记住这感觉,这就是竞争。在我的年代,一百个考生,不到一个可以进入最好的大学,你必须超越九十九个人,直到你成为第一百个,也就是最好的。

母亲抵达了这么困难的终点,看看自己,班级模范生的身份,只是侥幸被老师所眷爱。吴依光把奖状跟照片收起。母亲安静下来,不知道工作的哪个环节又勾住了她的思绪,经验提醒她,这时候最好别打扰母亲。吴依光轻手轻脚回到房间,从书包里倒出考卷,在老师红笔划出的空格,订正错字。

晚餐,吴家鹏满脸倦意,大概又度过了他时时挂在嘴边的“好长的一天”。母亲双手叉腰,守着炉子上滚沸的汤。吴依光重提自己拿到的奖状和照片,吴家鹏哦了一声,他撑开眼睛,脸上恢复了一点生气,他伸手横过桌面,在吴依光的头顶轻拍两下,说,你做得很好。接下来,他又倒回椅背,以筷子夹起肉丝,送进嘴里。吴依光的心揪起,抽痛,她几乎想拜托父亲,再一次,再一次赞美她,虽然她没有追过九十九个人,但她也没有搞砸。这一秒,她又想起了他的王国。仙女怎么来得这么晚呢,我再也不能跟我那疲惫的父王跟阴晴不定的后母相处了。

似乎有谁回应了她的呼唤,仙女出现了。

副班长的职责是点名,记录迟到与缺席的同学。导师把吴依光唤到跟前,叮咛她,转学生,三十一号黄同学,上学时间延后至七点五十。吴依光没说话,暗忖,怎么这位同学享有特别待遇呢。隔天,七点四十分,黄同学仍未现身,吴依光阖上点名簿,盯着壁上的石英钟,四十二、四十三、四十五分,啊,身材细瘦的女同学从走廊另一端慢吞吞地走来,一位妇人扶着她,肩上挂着书包。女同学一走近,吴依光发现对方面无血色,嘴唇带青。她问,三十一号吗。黄同学紧张地看了吴依光一眼,气若游丝地说,是。妇人揉了揉女儿的后脑勺,弯腰,飞快地啄了一下,然后她说,宝贝,今天也要加油。这幅景象从此烙印在吴依光的脑海,年复一年,她在不同的场合,校园、萧瑟的街道、东京的咖啡厅、梅姨在美国的家,只要她看见特别亲爱的母女,她就会想起这一刻,她眼睁睁看着,意识到自己深受辜负。

过了一个星期,导师神秘兮兮地说明了黄同学的病史,她患有先天性心脏病,动过四次手术,一度中断学业,是以,她的年龄比所有人都大上一岁。黄同学的父母为了治疗女儿的恶疾,散尽家财,学校免除了黄同学的部分学杂费,家长会也发给急难救济金。班导语气一转,要吴依光保密,无论是黄同学的病情,或者家境,班导担忧有些同学拿来做文章。吴依光未置一词,只是眼神闪烁。

黄同学让吴依光明白,有些小孩身有残缺、无所事事,仍得到至好的爱。吴依光又撞见几次,母女俩的亲吻、拥抱和安慰。一股古怪的情绪在她的心中蔓生,她问自己,黄同学不需要王国,她的现实已足够美好。

段考结束,运动会紧跟在后。母亲远赴欧洲出差,为期十天。晚餐,吴家鹏让女儿做主,吴依光请吴家鹏外带意大利肉酱面。吴依光手持叉子、卷动过硬的面条,眼角瞄到吴家鹏不小心把肉末甩到了餐桌,他抽了两张卫生纸,没有沾水,敷衍地揩掉。若母亲在家,这个随便的动作必然会逼得她抓狂。吴依光后知后觉,父亲也跟她一样,因母亲的缺席而比平日更加自在。她陷入犹豫,眼前说不定是个好机会,她有许多问题想问父亲,比方,为什么他们只生一个小孩?为什么每一次梅姨宣布要带着两个表妹回来,母亲就会异常焦躁、神经质?更令她摸不着头绪的是,等母女俩在机场接应梅姨一家三人,母亲又会恢复从容。她会一把取走即将从乔伊丝或爱琳肩头滑落的提袋,捏捏两位外甥女的脸蛋,问候出发时的天气、航程是否经历了乱流。两个小女孩如麻雀般说个不停,一个才说完,另一个就忙着接上,中间穿插着梅姨没什么威严的提醒,说中文,你们答应到台湾就要说中文了。

吴依光没有采取行动,她担心父亲会转述给母亲听。但凡与女儿相关的事物,吴家鹏向来是交给妻子拿捏主意。他曾半正经、半玩笑地说过,生儿子我还知道要怎么管,女儿我就派不上用场了。小女孩的心思太细腻了。

吴家鹏询问女儿大队接力的棒次,他有些歉意地说,他清晨无论如何都必须去陪一位客户打高尔夫,他会努力赶上女儿的竞赛。吴依光嗯了一声。内心不抱期望,以诺言来说,母亲的更可信。母亲不轻易答应,一旦答应,就会全心全意做到。

晚上八点半,最迟不超过三十五分,远方的母亲打来电话,多半是询问吴依光作业的缴交情形与考试分数。挂上电话之前,吴依光会说,妈妈,晚安。有一两个夜晚,时间搭不上,母亲前一晚预告,明天就不打给你了。吴依光很矛盾,她既喜悦摆脱了那些管控,又禁不住对着窗外街灯晕染的黄光,思念起母亲。

她的人生中,经历了好几回这样,迷蒙的,难以定义的深邃感情,对象全是母亲。

体育老师给体弱的黄同学编了个意想不到的轻松差事:趣味竞赛的评审。运动会当日,教室后方叠满学生家长送来的数箱饮料、饼干跟水果。吴依光的父母捐了两箱进口苹果汁。吴依光翻找着黄同学一家的捐赠,她什么也没找着。吴依光咕哝,黄同学真好命,什么便宜都占去了。

一转身,黄同学的父亲碰巧映入眼帘。他穿着褪色的运动夹克,矮小,黝黑,说话时一嘴凌乱的黄牙,脖子上挂着一台笨重的相机,他亦步亦趋跟在妻子身后,时不时举起相机,东拍一张,西拍一张,仿佛对眼前所见兴致盎然。

吴家鹏果然来迟了,他小跑步进教室,运动外套挂在手上,上过腊的皮鞋微微发亮。一见到吴依光,吴家鹏叹气,我想了想,还是回家冲个澡。吴依光别过头,背对父亲,半个小时前,竞赛结束了,吴依光追过两名选手,吴家鹏什么都没看到。

黄同学出现了,她才结束评审的工作,脸颊泛红,粗喘着气,双眼晶亮,仿佛对自己很是满意。黄同学的母亲小心地以手帕吸取女儿额际的细汗,她的父亲从保温瓶里倒出一些什么,递给女儿,黄同学咕噜咕噜喝完,把杯子送回去,甜笑,说再来一杯。黄同学的父亲又倒了一杯给女儿,他从口袋里摸出一把糖果,剥开蜡纸,递给女儿。黄同学没有接过,反而是抓走父亲其他的糖果,塞进口袋。黄同学的父亲抬手,弹了女儿的额头一下,说,再吃这么多牛奶糖你要蛀牙了。黄同学的母亲打断,说,我们去拿比萨吧,老师说有家长送来了好多比萨。

这一家人从衣着到每一个动作,都散发着穷酸的气息,吴依光却像是受诅咒似的,不能移走视线。听到比萨,她看向父亲,吴家鹏加订了十盒比萨跟五桶炸鸡,作为迟到的赔罪。两三位同学拿了比萨,特地走到吴依光面前,说,谢啦,副班长。吴依光看着黄同学拿回三份比萨,一家三口吃得沉醉尽兴,一会儿吮掉手指的酱汁,一会儿交换口味。吴依光认为自己该采取一些行动,她起身,走过去,几乎要脱口而出,你是不是习惯了别人为你付出?想到黄同学倏地停止那愚笨的微笑,吴依光心跳加速,双脚兴奋地颤抖。突然,黄同学抬头,直视吴依光,她举起比萨,说,副班长,谢谢你爸爸送来的比萨。好好吃。真的好好吃。

吴依光点了点头,接着,她躲进厕所,在窄小的空间,吴依光按着胸口,流下眼泪,两人眼神交会的刹那,吴依光看清了她的渴望——她好想变成这家人的女儿。

这个认知让她脑中一片空白,吴依光不得不落荒而逃。 Y3d5AlYSYUI3PRieJRdvmwGXQckQHTMwD9Qt2E+nhrW4r3fBxX2sbCZrfxDua57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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