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攻队”的名字叫“队”。
可是,它的建制可一点都不低。
具体有多少人,一直不为外界所知,它就驻扎在金三角的雨林之中。
一度成为缅北割据势力的国民党孤军在国际社会多次抗议之下,开始撤回海岛。
缅北孤军明面上的问题得以解决,可是暗地里的“反攻队”依然存在。
海岛当局一面做出撤出的姿态,一面又丝毫不放弃对这块地区的势力耕耘。“反攻”,一直是海岛方面念念不忘的梦。为了迎合“反攻梦”,海岛情报部门组织了很多派遣工作,一批又一批年轻人被派往实施渗透、破坏的特务活动。
随着大陆政权的稳固和民心所向,这个梦越发难以延续下去。迫于国际社会的厌恶观感,当局已经对滇缅地区的各种不入流的暗杀、破坏活动感到尴尬。
“反攻队”就像鸡肋。
这种感觉不光在岛内存在,甚至在“反攻队”的“司令部”里,也一样存在。以至于一直都有传言,说海岛当局要撇清所有和滇缅地区特务组织、特务活动的关系。
如果真是那样,又会出现什么样的局面?
这个问题让“风铃”很头疼,引发头疼的起因是昨天拿到手的一份外文报纸,报纸上刊登了东南亚国家向联合国发出联合声明,要求清理金三角的毒枭武装盘踞。
这矛头不光指向毒枭,更是指向已经呈现新一轮割据之势的“反攻队”。过去的缅北孤军、如今的“反攻队”,都曾为了自给自足,而大量涉足罂粟产业,进行毒品销售。
有货、有人、有枪,这让金三角成了一张“世界名片”。
以毒养政,这无异于饮鸩止渴,如果说政权之争尚有持不同态度者,那么对于毒品,恐怕世界上没有哪个国家持欢迎态度。
国际观感越来越差,海岛当局自然压力颇大。看样子,任务很快就能完成,到那个时候,“风铃”又该何去何从?
还是回大陆吧。秦丰年承诺过他,要陪他一起回大陆老家看看,老家的豆瓣酱从小吃到大,还不知道原产地的是什么滋味儿。
“风铃”伸长了腿,躺在长长的座椅上。雨林里的阳光从木屋窗户洒了进来,照到他古铜色的面孔上,泛起一阵薄薄的光。
“风铃”年纪不大,脸上有一道恐怖的长长的疤,这个疤的位置很奇特,从太阳穴下面,一直拉到了下颌。由于这道疤,他右侧的脸和左侧的脸,有些不同。
这样一道疤,用肉眼可以看出,是弹片炸裂造成的伤。
这样一道疤,若要完好恢复,势必造成容貌的颠覆性改变。
这道疤是“风铃”人生的转折点。
如果不是那次爆炸,他根本不可能找到人生正确的信仰道路。
他在雨林侦察作战时,遭遇了一次爆炸,他挣扎着求救,却被抛弃。被人民解放军打得仓皇而逃的“国军”指挥部,认为他已经是个负担,是个累赘。
对于“反攻队”而言,他一个前线情报侦察兵,其命何其轻!
出乎他意料的事情发生了,拯救他的,是对方阵营的秦丰年。
他一度寻死,因为谭雨山教官告诫过他们:一旦成为战俘,生不如死,所以,宁可自己结束,“党国”会善待你的家人。
他还有一个弟弟,“党国”会如何善待他的弟弟?连自己都能成为弃子,凭什么他要相信这个承诺?
他选择了活下去。
只要活下去,就总有能见到家人的一天。
事实证明,中共对待战俘,从来都是宽容的。一切妖魔化的论调,不过是政治谣言。秦丰年不光拯救了他的性命,还拯救了他的思想。
秦丰年带着他在大陆走动,让他真正意识到老百姓已经不想打仗了。为什么要为了“反攻”派遣那么多年轻人来滇缅边境赴死?
有一次,他带领情报大队进行前线侦察,遭到缅方军队伏击,大队死伤惨重,退入一个岩洞躲避。他永远忘不了当时岩洞里的场面,最小的队员才十五岁,因为失血过多,生命垂危,神志有些混乱。
那队员口中迷迷糊糊地抱怨道:“为什么要‘反攻’……为什么要‘反攻’……‘反攻大陆’就算成功,也是权贵高高在上,我为什么要‘反攻大陆’……我要活着回家……”
这一幕,让“风铃”感到天旋地转。
就算他自己脱离了战场,这些年轻人仍会被不断地派遣而来,而他的弟弟,说不定也会成为其中之一!
和秦丰年相处的日子,“风铃”找到了自己的思想道路。他曾一度痛恨抛弃他的“党国”,可是现在,他已经将这种“痛恨”消解,在他心里,他只想通过自己的努力,结束这场不义的战争。
分手在即,秦丰年准备好了车船相送。“风铃”却在拉开门的那一刻,停下了脚步。
他选择留下继续斗争。
秦丰年看着“风铃”,光从门后照进,形成逆影,不见“风铃”的面目,仿佛暗示着“风铃”今后的人生。
你要留下战斗,你信不信得过我?
信!
可以把命交给我的那种信?
是!
因为确认过彼此拥有共同的共产主义信仰,所以可以一起浴血奋战。
从那天之后,“风铃”的真实身份消失了,成为在那场爆炸中粉身碎骨的名字。在那场全员阵亡的爆炸中,只有一个叫作“赵福元”的高级校官,刚从海岛空降滇缅地区,尚未到“司令部”报到。
这位即将重新进入战场的战士,面容已毁,身份已灭,正好借用这位“赵福元”的身份打入“反攻队”的“司令部”去!
经过秦丰年及其上级的精心策划与设计,一个完美的打入计划展开了。
从今天开始,你将忘记你本来的名字,你现在叫赵福元,高雄人,中学文化,懂英语,陆官学院主修作战参谋学……
你将在黑夜里潜行,你将听风而动,代号“风铃”。
这一次,你斗争的对象,是一切不义的暗杀、破坏、渗透,一切破坏边境安定的特务活动!
“风铃”的眼睛很暗淡,他的眉宇很暗淡,他的鼻梁很暗淡,他整个人就像是一片枯叶,扔到雨林里,根本不起眼。
他这些不起眼的特性,正符合他所处的位置,符合他所从事的任务。
“风铃”潜伏的位置,是“反攻队”的“司令部”。
他屡次立功,颇受“司令”青睐,担任“参谋部”的要员。
他虽然貌不起眼,却通晓国际形势,他有不错的英语基础,会东南亚大部分国家的语言,善于应付各种“外交”辞令和场合。他有头脑,多次为“司令”充当参谋,献计如何巩固金三角的防务。
他从来不会争功。他总是抱着对自己容貌的自卑感,悄然退到幕后,这让他赢得了同僚的好感。
“风铃”也有迷茫的时候,他必须要扮演一个忠诚的“党国卫士”和“三民主义信奉者”,也要扮演一个能和下层士兵打成一片的“和气佬”。
留在这里继续搞“反攻”的,一部分是贪功贪财的,念着当局对他们承诺的荣华富贵,而另一部分,特别是“司令部”高层圈子,基本上都是“党国利益至上”的“忠诚分子”。
有时候扮演得太久,“风铃”也会很疲惫。
他应付“反攻队”各色人等,也应付缅北地区各类势力。
他会利用一些外出联络各国、各组织高层的机会,飞到就近的第三地,比如新加坡。
他冒着风险,巧妙设计,飞赴他国,就是为了在他国图书馆借阅《毛泽东选集》。
“风铃”翻阅着手上的纸张,油墨的香味扑鼻而来,他不禁感慨,要是有一天,自己能光明正大地阅读这些书籍,这将是多么可贵的事!
他只希望有一天,能尽快结束这场看不见的战斗,这样,岛内的年轻人就不会再被派来执行这样的事。当然,他的弟弟也能安心念书,不用担心被强行要求服兵役。
他真想念他的弟弟啊,这小子现在怎么样了?
想完了在海岛的弟弟,“风铃”又开始想念秦丰年。他早就把秦丰年当成了自己的弟弟,比亲兄弟还亲!
嘿,秦丰年又在干什么?什么时候调回北京?他和王汉英会不会走到一起,成为一对革命情侣?
心有所想,事有所至。就在“风铃”回到缅北“司令部”的前一刻,他在秘密电台联络点收到了秦丰年发来的密码电报。
“速查寒鸦身份。”
他立刻动了起来,这事关系到秦丰年的安危。反特斗争向来危险。
对于“风铃”来说,要调取一份从海岛派遣过来的人员档案,并不是难事,他可是“司令”跟前的红人!要说情报人员的档案涉密,再涉密,也是直接由“司令”掌握和指挥的。
就在“风铃”看到这份人员档案的时候,他如闻雷轰,呆立当场。
“寒鸦”的真实姓名,叫林修文。
这是个很遥远的名字。
根据派遣档案里谭雨山的记录,这位林修文宁为玉碎,不做战俘,一定会反抗到底。
他到底该不该给秦丰年报信?
这些年,他向秦丰年提供反间谍、反特情报,协助秦丰年抓获敌人无数。
可是这一次,他犹豫了,他将面临人生最大的两难。
如果他报信,林修文死。
如果他不报信,秦丰年死。
他感觉自己差一点就忘记了一个名字。
他猛然想起自己并不叫“赵福元”。
他本名叫作——林修武。
林修武的手颤抖了起来,面前的发报机就像一架天平,站在生死天平两端的,都是他的“兄弟”。
林修文的手臂上有一个只有林修武知道的特征,只要发出这份电报,秦丰年设立在孟象海村的地下联络电台就能收到。
换言之,秦丰年只要抵达了孟象海村,就已经稳操胜券。
秦丰年一定能用自己的办法,查清林修文的特征。
林修武想起当年那场可怕的战役,那名垂死战友的声音在他的脑海中回荡:“为什么要‘反攻’……‘反攻大陆’就算成功也是权贵高高在上……我为什么要‘反攻大陆’……我要活着回家……”
在林修武内心深处,弟弟林修文依然阳光、聪明。他抱住了自己的头,他最怕的事情发生了,弟弟林修文还是成了牺牲品。
如果林修文拒捕,秦丰年会不会开枪击毙他?
如果秦丰年一时心软,林修文会不会痛下杀手?
这一水之隔,两岸皆是兄弟!
林修武发报的手悬在空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