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丰年打了一个大喷嚏。
在北方,老人们有个说法,有人念叨你的话,你就会打喷嚏。
秦丰年此刻正坐在汽车拥挤的后排,副驾坐着清丽干练的王汉英。开车的叫林边,是反特工作小组中最年轻的小伙子。
秦丰年嘴上不住地催促:“林边!快!再快点!”
林边大喊:“是!”
林边把油门踩到了底,车辆在狭窄的山间路上奔驰。
秦丰年擦了擦鼻子,这喷嚏差点把他的肺震伤。王汉英摇下了车窗,让空气对流,灌进车里的风可大了。
王汉英道:“看来有人在念叨你。”
秦丰年道:“这个念叨我的,不是朋友,就是敌人。”
王汉英道:“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这么急着出发?”
秦丰年道:“因为我们收到了一份误导我们的情报。”
王汉英奇道:“你是说今天上午收到的情报?”
秦丰年道:“对,‘风铃’发来的情报,他告知了我们敌人行动的时间。”
王汉英道:“根据这个时间,我们大可不必如此着急。”
秦丰年道:“不,这是敌人故意误导我们的时间。”
王汉英讶道:“‘风铃’暴露了?”
秦丰年道:“恰恰相反,‘风铃’没有暴露。如果‘风铃’暴露了,就无法传出这样的情报了。”
王汉英道:“那你怎么看?”
秦丰年叹口气道:“我们可能遇到了比之前都狡猾的敌人。”
“哦?”
秦丰年接着道:“我们在这里开展反特对敌斗争,最大的优势是什么?”
王汉英沉吟半晌,道:“我们熟悉群众。”
秦丰年道:“是,我们熟悉群众。那么我问你,我们依靠群众、动员群众,已经破获了多少次反特案件?”
王汉英不假思索道:“三十。”
林边有些兴奋,插话道:“组长,我们破获了敌人三十次特务活动,抓获三十人次,这都是你指挥有方。”
秦丰年却高兴不起来,缓缓道:“你看,人们总是喜欢胜利的。”
王汉英道:“胜利有什么不好吗?”
秦丰年道:“胜利固然很好,接二连三的胜利当然更好。”
林边道:“当然!何况我们一鼓作气,取得了三十次的胜利。”
秦丰年道:“我们将要面临的问题,恰恰在于此。”
王汉英道:“我不明白。”
秦丰年道:“一个人从事一项工作太久,就会出现思维上的定式,并且形成一种惯性。我们已经打赢了三十场,在第三十一场的时候,这种思维惯性会让人不自觉地重复之前的招数,就好像两个武林高手对决,其中一个是常胜将军,所以他一出手,一定是自己最得意、最熟练的招数!”
王汉英道:“什么意思?”
秦丰年道:“只要我们陷入了这种思维定式,就可能被敌人摸到招数规律。”
王汉英道:“你是说‘寒鸦’可能会摸到你的招数?”
秦丰年道:“他不是‘可能’会摸到我的招数,而是他已经在摸我的招数了。”
王汉英奇道:“何以见得?”
秦丰年道:“上午的情报,就是他在故意疑兵。”
王汉英道:“可是‘风铃’并没有暴露。”
秦丰年道:“‘风铃’经过专业的培训,藏得很深,暴露的可能性极小。可是,‘钉子在哪儿’与‘有钉子’是两个问题。”
王汉英道:“你是说,‘寒鸦’知道内部有鬼,但是并不一定知道在哪儿?”
秦丰年道:“情报斗争,不都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吗?”
王汉英道:“既然大家都熟悉彼此的套路,他这么做的意思是什么?”
秦丰年缓缓道:“他是要让我们继续在自己的思维定式里原地踏步。”
秦丰年顿了一顿,接着道:“我们是不是准备在孟象海村狙击他?”
王汉英道:“是。”
秦丰年道:“我们是不是对孟象海村极其熟悉?”
王汉英道:“对,我们熟悉那里的男女老少高矮胖瘦。”
秦丰年道:“他一旦进入了村子,是不是就无法从我们眼皮底下溜走?”
王汉英道:“正是。”
秦丰年叹了一口气,道:“这就是我们的思维定式。”
王汉英道:“你的意思是,敌人已经料到了我们的这一步?”
秦丰年道:“对,他一定推理到了这一点,我们对这个村子里的男女老少高矮胖瘦都熟悉,如果他没有料到这一步,又怎么会发出一个误导我们的时间?”
王汉英道:“他要干什么?”
秦丰年道:“他一定会削减人数。”
王汉英低声道:“对,我们掌握的是六个人。辨别六个人,肯定比辨别一个人容易。”
秦丰年笑道:“他发出这个时间,实则虚之,虚则实之,说明他一定会和我们抢时间。”
林边道:“所以,我们才要急行军?”
秦丰年道:“是。”
林边道:“那我们需要早到什么程度?”
秦丰年反问道:“你们知不知道‘边民互市’?”
王汉英道:“这怎么会不知道,我可是本地人!”
秦丰年道:“那你给林边说说,什么是‘边民互市’?”
林边笑道:“姐,给我普及一下。”
王汉英道:“‘边民互市’实际上就是边境居民在一定条件下,合法跨越对方国境,在集中的‘相互市场’进行一些小额的商品贸易,你可以理解为简易版的个人进出口贸易。”
林边道:“这就完了?”
王汉英道:“是啊。”
林边道:“这不就是跨境摆地摊吗?”
王汉英扑哧笑了,道:“这可不是摆地摊,‘边民互市’是国家边贸权的体现,是非常重要的外贸环节,对边境城市的经济发展有巨大作用。”
秦丰年道:“中缅两国边境贸易说来话长。1939年滇缅公路通车,对抗日战争时期的物资支持起到很大的支撑作用,中缅两国的边境贸易也随之活跃。1942年,日本占领缅甸,掐断了与中国的边贸往来。1948年缅甸独立后,于1950年与新中国正式建交,并恢复边贸往来。随后的十几年,两国边境贸易由于各种原因断断续续,在1965年宣布中断。直到1979年,边贸活动才恢复。1980年,云南省政府颁布相关文件,鼓励边境贸易。”
王汉英道:“其实,在此之前,边境两侧的居民因为交换不同生活资料的需要,已经互通有无。”
林边道:“这,这,不就是走私吗?”
王汉英道:“这就是国家治理市场的魄力了,既然边境贸易有存在的需求,不如规范管理。”
秦丰年道:“所以,当边境的商品交换逐步合法规范,一些民间集市的口岸就出现了。”
林边不解道:“你们说的这些,和我们要赶的路有什么关系?”
秦丰年道:“有关系。”
王汉英道:“因为在孟象海村,也有一个‘边贸互市’。”秦丰年道:“每隔一段时间,缅甸一侧的货郎商家会将缅甸的货品搬运过来,在村里的集市上进行售卖。村里的群众也会走到对侧,进行小额商品出售。”
王汉英道:“这就是‘摊日’。”
秦丰年道:“对。”
王汉英道:“我终于明白你昨天为什么研究了一天的边贸规则。”
秦丰年目光灼灼道:“对,因为我要打破我们的思维定式。‘寒鸦’既然知道我们对那个村子熟悉,那他怎么可能束手就擒?”
王汉英道:“他会错开我们抵达的日期?”
秦丰年道:“不,他会选择一个特殊的日子。”
林边问道:“组长,你说的是他会看日子?”
秦丰年道:“对。他要选的,就是一个‘边贸摊日’!”
王汉英恍然道:“是了,只有在那一天,村里会进入很多外地人。”
秦丰年道:“这样一来,我们熟悉全村男女老少高矮胖瘦的优势,是不是就没有了?”
王汉英道:“岂止是没有了,往来的外地商人,还会增加许多变数。”
秦丰年道:“他在岛内的情报学校学过化装和改妆,说不定他会杀掉缅甸那边的货郎,使用他人的身份混进我们的口岸。”
王汉英道:“可是在‘边贸摊日’,所有进出的两侧边民,我们的边防检查需要确认边贸证件。”
秦丰年道:“如果他连一张证件都搞不定,那我们根本就不用如临大敌。”
林边道:“既然如此,我们为什么不直接去孟纳城,守住两边代表,这样不就直接保护了面会?”
王汉英道:“孟纳城有城防部队,有公安单位,而我们‘边境反特工作小组’的职能是边境反特和情报预警,我已经按照程序通报了孟纳城相关部门。”
秦丰年道:“干得好。我们现在就要去会一会这个颇有能耐的‘寒鸦’。”
林边道:“真是热血上涌。”
王汉英道:“所以,我们必须赶到‘边贸摊日’之前,抵达村子,部署好一切。”
秦丰年恨恨道:“他手上一定会沾血,他会杀掉无辜的货商,而我们却只能在这边干瞪着眼。”
王汉英向秦丰年投去安慰的目光,说道:“我说过的,邪不胜正。”
秦丰年又道:“每个人都有思维定式,他也不例外。”
王汉英道:“你已经知道怎么找出他了?”
秦丰年道:“真正从事边贸的边民,是不一样的。”
王汉英道:“是。”
秦丰年道:“他们需要的东西都不同。”
王汉英道:“中国村民多半买的是油、耕牛、花生、玉石等,而缅甸方多购买中方的日用百货、针织、五金等。两侧边民的需要,彼此多半都清楚。”
秦丰年道:“对,恢复边贸的1979年全年,云南进出口总额达341.5万,出口五金、百货、医药、针织等280万,进口大米、食用油、花生、农产品等61.5万。”
林边道:“这能有什么用?”
秦丰年道:“他初来乍到,怎么可能在短时间内熟悉两侧居民都需要什么?”
王汉英道:“所以?”
秦丰年道:“所以我们只要观察谁携带的货物不对路,就知道谁有可能是伪装的特务。”
王汉英道:“可是我们总不能全都查一遍。”
秦丰年道:“所以我们要先赶到,我会扮成中国货郎,叫卖他们一定需要的东西,我会用低于市场的报价来吸引真正的边贸人士,他们一定会凑过来。”
王汉英笑道:“‘寒鸦’怎么可能清楚这些价格水位?”
秦丰年道:“有时候,一个反常的举动,就足以暴露身份。”
王汉英道:“高手对决,只要有一个疏忽,就将立于下风。”
秦丰年叹了口气,道:“可是,这人绝不会坐以待毙。”
王汉英道:“他还要怎么样?”
秦丰年沉声道:“他一定会和我同归于尽。”
王汉英和林边浑身一颤,林边握方向盘的手一抖,车辆一个向右晃荡,从路面跑出。
王汉英一声惊呼:“不好!”
幸好前面有一棵热带植物拦着,林边一个急刹车,王汉英差点撞到挡风玻璃上。
秦丰年喊道:“把好方向盘!”
王汉英惊魂未定,疑惑道:“他的任务不是破坏两国代表面会吗?”
秦丰年闭上眼睛,道:“这么危险的人,不动则已。恐怕他不会止步于搞掉面会,我有预感,他想要做的,是宰掉我们……”
秦丰年顿了一顿,一字字道:“特别是我。”
秦丰年又补充了句:“还有,咱们别大意,情报斗争向来都是,敌中有我,我中有敌。”
林边闻言一颤,抬起头来,放眼车外,一人多高的热带植物一望无际。大芭蕉叶遮天蔽日,阳光从缝隙中透射,隐隐有着肃杀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