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孩子现在独自留在自己的房间里。灯已经熄灭了。她们的周围一片黑暗,只有两张床露出淡淡的光。她们的呼吸很轻微,人家还以为她们睡着了。
“喂!”这时有个声音说。这是那个12岁的女孩。她轻轻地、有点害怕地对着黑暗发问。“什么事?”姐姐在另一张床上回答。她比妹妹大一岁。
“你还没睡着。太好了。我……我想告诉你一件事……”
那边没有回应。只听见床上沙沙作响。姐姐已经坐了起来,期待地望着那边,可以看到她的眼睛在闪光。
“你知道吗……我早就想告诉你……但是你要先对我说,你不觉得我们的小姐最近有点怪吗?”
姐姐犹豫着,在沉思。“是有点怪,”然后她答道,“但是,怎么回事,我知道得不确切。她现在不那么严厉了。最近我有两天没有做作业,她也没有说什么。她这个样子,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我想,她现在不管我们了。她总是坐在一旁,不像以前那样跟我们一起玩。”
“我看她很伤心,只是不想告诉别人。她现在也不弹钢琴了。”
她们又沉默起来。
这时姐姐提醒说:“你刚才想说什么?”
“是的,但是你不能把这件事告诉任何人,连妈妈也不要说,你的小朋友也不能说。”
“不会的!”姐姐有点不耐烦了。“到底是什么事?”
“事情是这样……刚才我们去睡觉时,我突然想起还没有跟小姐说声晚安。我已经脱了鞋,但是我还是走到她的房间里去。你知道吗,我是轻轻地走过去,想吓她一跳。我轻轻地打开门,起先我以为她不在房间里,灯亮着,但是我没有看见到她。我突然吃了一惊,听到有人在哭,然后看到她穿着衣服躺在床上,头埋在枕头里。她在哭泣,把我吓坏了,不过她没有发现我,于是我又小心地关上门。我浑身在哆嗦,只好在门口呆上片刻。这时,她的哭声很清晰地传到门外,我赶快跑了。”
她们又沉默下来,然后一个女孩轻声地说:“可怜的小姐!”这句话在房间里颤动着,然后就像一个忧郁的音符一样消失了,屋里又恢复了寂静。
“我想知道,她为什么要哭。”妹妹开口说,“这几天她没有跟谁吵架。妈妈也没有不断地找她的麻烦,我们肯定没有惹她生气,不知道她为什么要哭。”
“我倒是料到了。”姐姐说。
“她为什么哭?告诉我,为什么?”
姐姐还是犹豫了一下,终于说:“我相信,她恋爱了。”
“恋爱了?”妹妹只是感到很惊讶。“恋爱了?爱上谁了?”
“你一点也没有察觉?”
“不会是奥托吧?”
“不会吗?他没有爱上她吗?他上大学在我们这儿住了三年,从来没有陪我们玩过,这几个月突然每天来陪我们,小姐来我们家之前,他对我好吗?对你好吗?现在他整天在我们身旁。我们在人民公园、城市公园或者普拉特尔公园,我们跟小姐所到之处,都会碰巧遇上他。你不觉得奇怪吗?”
妹妹吃了一惊,结巴地说:“是的……是的,当然我也察觉到了。我只是在想,这是……”
她的声音变了,不再说下去。
“我起先也没有发现,我们这些小姑娘真有点傻。但是我还是及时看出来了,他只是把我们当做幌子。”
现在两个人都不说话。谈话似乎已经结束。
她们在沉思,或者已经睡着了。
这时妹妹在黑暗中再次无可奈何地说:“但是她为什么要哭呢?奥托明明很喜欢她。我一直觉得,恋爱肯定是很美好的。”
“我也不知道,”姐姐若有所思地说,“我也以为恋爱一定是很美妙的。”
困倦的女孩再次轻声地、惋惜地叹息:“可怜的小姐。”
然后房间里安静了下来。
第二天早上她们不再谈这件事,但是,她们俩都感觉到,双方想的还是同样的事。她们互相从旁边走过去,彼此回避,但是,当她们从侧面打量女教师时,姐妹俩的目光不禁又碰在一起了。吃饭时,她们观察奥托。这个堂兄在她们家里住了几年,现在看上去像个陌生人。她们不跟他说话,总是用低垂的眼睛斜视他,看他是否跟小姐暗示什么。两个人都陷入不安之中。饭后,她们也不去玩,而是烦躁地做些无用的事情,一心只想探明这个秘密。晚上她们中有一个人淡淡地、似乎是随意地问了一句:“你又发现了什么吗?”“没有。”另一个答道,并转过身去,两个人似乎害怕谈论这件事。这样又过了几天,两个小姑娘默默地观察,反复地探索,她们不安而又无意地感觉到正在接近一个隐隐约约的秘密。
过了几天,在吃饭时妹妹终于发现女教师向奥托使眼色。奥托点头回应。妹妹激动得颤抖起来。她在桌下轻轻地碰了一下姐姐的手。当姐姐把脸转向她时,她以闪亮的目光看着姐姐。姐姐马上明白了,也变得心绪不宁。
大家吃完饭刚刚站起来,女教师就对两个小姑娘说:“你们先回房间去,自己玩一会儿。我头疼,想休息半个钟头。”
她们低着头,互相小心地用手碰了一下,好像在提醒对方似的。女教师刚走,妹妹就跳到姐姐跟前:“你看吧,现在奥托要到女教师的房间去。”
“那当然!所以她要把我们打发走!”
“我们要到门外偷听!”
“谁会来?”
“妈妈。”
妹妹吃了一惊。“是呀,那……”
“我有办法了,你知道是什么吗?我在门外偷听,你留在走廊上,如果有人来,你就暗示我。这样我们就很安全。”
妹妹显得很不高兴的样子:“但是,然后你什么都不告诉我。”
“什么都告诉你!”
“真的什么都告诉我?……全部!”
“当然,我的话是算数的。要是你听到有人来,就咳嗽一声。”
她们在走廊上等,哆嗦着,心里很激动。
她们心跳得厉害,会发生什么事呢?她们紧挨在一起。
她们听到脚步声,赶紧跑开,躲到暗处去。是的,果然是奥托。他按了门把,然后门又关上了。姐姐一个箭步跑过去,耳朵贴着门,屏住气,静听着。妹妹急切往这边看。好奇心在折磨她,使她离开了走廊。她悄悄地走过来,但是姐姐生气地把她赶走。她只好又回到走廊上等候,两分钟,三分钟,她觉得时间非常漫长。她焦急不安,就像热锅上的蚂蚁转来转去,姐姐什么都听到了,她什么都不知道,她由于激动和生气,差点哭起来了。这时那边第三个房间传来关门声。她咳了一声,姐妹俩赶紧离开,跑进自己的房间,她们在房间里站了片刻,气喘吁吁,心脏怦怦直跳。
然后妹妹迫切催促姐姐:“好吧……快告诉我!”
姐姐沉思着。终于她非常困惑地、自言自语地说:“我真不明白!”
“什么?”
“这事有点怪。”
“什么事……什么事吗?”妹妹喘着气吐出话来。姐姐一个劲地在思索。妹妹靠近她,以便听得清楚些。
“这事有点怪……与我想的完全不同。我以为,奥托走进房间,肯定想拥抱她,跟她拥吻,因为她对他说:‘不要这样,我要跟你说点正经事。’我是什么也看不到,因为钥匙孔里插着钥匙,但是说话的声音听得很清楚。‘究竟出了什么事?’奥托问。我可是从来没有听过他这样说话。你知道,他平时说话声大气粗,可这回说话时显得胆怯,我马上感觉到,他心里有点害怕。小姐肯定也看出来了,他在撒谎,因为她只是小声地说:‘你也已经知道了。’‘不,我什么也不知道。’‘是吗?’她说,说得很悲伤,非常悲伤。‘那你为什么突然不理我?一个星期不跟我说一句话,你老是回避我,也不跟孩子们出去了,也不去公园了。我突然成了陌生人了?啊,你早就知道了,为什么你突然躲着我。’奥托不出声,过了一会儿才说:‘我现在准备考试,得复习很多功课,没时间做别的事,现在也只能这样。’这时小姐开始哭了,她温柔而动人地流着泪对他说:‘奥托,你为什么撒谎?你还是说真话吧,你真不该撒谎。我没什么要求,但是,我们之间得把话讲清楚。你知道,我要对你说什么,从你的眼睛里可以看出来。’‘说什么呀?’他结巴地说,但是声音很微弱。这时她说……”
姐姐突然全身颤抖起来,激动得无法说下去。妹妹紧紧地挨着她:“说了什么……小姐说了什么呀?”“这时她说:‘我有了你的孩子!’”
妹妹像触电似的惊跳起来:“一个孩子!一个孩子!这是不可能的!”
“但是,小姐是这样说的。”
“你肯定听错了。”
“没错,没错!她还重复了一遍。他也像你一样惊跳起来,喊道:‘一个孩子!’她很久没有出声,然后说:‘现在怎么办?’后来……”
“后来怎么啦?”
“后来你咳了一声,我只好跑开。”
妹妹惊惶地、呆呆地望着前面:“一个孩子!这是不可能的!她到底在什么地方有了这个孩子?”
“我不知道。这就是我不明白的地方。”
“可能在家里……在她到我们这儿之前,妈妈为了我们当然不会让她把孩子带来。因此她才这么伤心。”
“你算了吧,那时她还不认识奥托!”她们又沉默下来,一筹莫展,只好在苦苦思索。这事使她们心烦意乱,妹妹又开始说:“一个孩子,这是不可能的!她怎么会有孩子呢?她还没有结婚。只有结过婚的人才有孩子,这我知道。”
“她也许结过婚了。”
“你别这么傻!总不会跟奥托结婚吧!”
“为什么?”
她们一筹莫展,目瞪口呆地相视着。
“可怜的小姐,”姐妹中有人悲伤地说。这句话说了好几遍,总是带着同情的叹息。同时,好奇心总是不断地在涌动。
“是女孩还是男孩?”
“谁会知道呢。”
“你看怎么样……要是我去问一下……非常小心地问她……”
“你疯啦!”
“怎么……她对我们挺好的。”
“你想什么呀!人家不会跟我们说这种事。他们什么都瞒着我们。我们一走进房间,他们就不再说话,然后跟我们胡扯一通,好像我们是小孩子似的,可我都十三岁了。你为什么想问她呢,人家不会跟我们讲实话的。”
“但是我想知道真情。”
“你以为我不想知道?”
“你不知道吗……我真正不明白的是,奥托怎么会一无所知。一个人有了孩子,总该知道的,就像一个人有父母亲,就该知道的一样。”
“他只是假装不知道,这个流氓。他总是装假。”
“但是这种事他不会装假吧。只有……只有他想愚弄我们时,才会装假……”
这时小姐进来了。姐妹俩马上静下来,装作在复习功课。但是她们从旁边斜视她。她的眼睛好像红了,说话的声音比平时低沉,而且颤动得厉害。孩子们一声不出,突然怀着尊敬的心情,胆怯地望着她。“她有孩子了,”她们一直想着这个问题,“所以她很悲伤。”渐渐地她们也悲伤起来。
第二天吃饭时,她们突然听到一个消息。奥托要离开她们的家。他对叔叔说,现在快考试了,要好好复习功课,这里干扰太多。他要在外面租间房子,住一两个月,考完试再搬回来。
两个孩子听到这个消息,激动得不得了。她们猜想,这事与昨天的谈话有着某种秘密的内在联系,她们凭着越来越敏感的本能,感到这是一种胆怯的行为,是一种逃避的行为。当奥托向她们告辞时,她们很不客气地转过身去不理睬他。但是,当奥托站在小姐面前时,她们还是斜眼偷看。小姐的嘴唇在颤动,但她还是平静地、默默地把手伸给他。
这几天姐妹俩变了个样。她们不去玩,也不笑,眼睛失去了生气勃勃、无忧无虑的光彩。她们内心里感到不平静,不踏实,对周围的人感到很不信任。她们不再相信别人对她们说的话,在每一句话里都察觉到谎言和企图。她们整天在观察,在探看,窥视别人的一举一动,注意人家脸上的表情,倾听别人的说话语气。她们像影子一样跟在别人后面,她们在门口偷听别人谈话。她们内心里拼命想摆脱肩上秘密的黑色的罗网,或者至少通过一个网孔望一眼这个现实的世界。她们身上已经没有那种孩子气的信念,没有那种活泼开朗的、无忧无虑的盲目性,然后,她们从沉闷的气氛中预感到要出什么事,生怕会错过这个时机。自从她们知道,周围充满着谎言,她们也就变得顽强,变得有心计,甚至变得狡猾,会说假话。
她们在父母身边装作很幼稚,一转身就变得机智敏捷。她们的性格发生了很大的变化,神经变得过敏,心里烦躁不安。以前她们的眼睛总是含着一种温柔而平静的光芒,现在却是目光闪烁而深沉。她们不断地进行窥探和侦察,但都得不到别人的帮助,因此她们彼此真诚相爱。有时她们觉得自己无知,强烈渴望得到温柔,互相间会突然热烈拥抱,或者会泪珠滚滚。她们的生活似乎是无缘无故地突然出现了一种危机。
她们现在体会到许多屈辱,有一种屈辱她们感受最深。她们默不作声,一言不发,暗中表示要尽可能给可怜的小姐带来更多的欢乐。她们勤勉而认真地做功课,互相帮忙,保持安静,不发怨言,小姐需要什么,她们预先办到。但是小姐根本没有发现这些,这使她们很难过。最近阶段小姐完全变了个样。有时,一个女孩跟她说话,她会吓一跳,好像从熟睡中惊醒。她的目光总是先迟疑一下,然后从远处收回。她常常坐上几个小时,精神恍惚地望着前方。这时姐妹俩会踮起脚尖走来走去,以免妨碍她。她们隐约地、神秘地感到:此时她正在想她在远方的孩子。随着她们身上女性的温情日益觉醒,她们更加热爱她们的小姐,她现在变得这么和善、温柔。她平时走路朝气蓬勃、热情奔放,现在却是从容不迫,她的动作变得小心谨慎了。孩子们从中感觉到一种隐藏的悲伤。她们从来没有见到她哭过,但是她的眼圈常常是通红的。她们注意到,小姐想在她们面前掩饰她内心的痛苦。她们感到很失望,她们没法帮助她。
有一次,小姐转身对着窗户,用手绢擦拭眼睛。妹妹突然鼓起勇气,轻轻地握住她的手,说:“小姐,你最近这么伤心,不是我们惹你生气吧,是吗?”
小姐感动地看着她,抚摸着她柔软的头发。“不是,孩子们,不是你们,”她说,“真的不是你们。”说着,她温柔地吻了吻孩子的额头。
她们在倾听,在观察,目光不放过任何可触及的东西。前些天,妹妹走进房间时,突然听到一句话。只听到一句话,因为父母亲马上不说了。但是,现在每句话都会引起她们许多猜想。“我也觉得有点异样,”母亲说,“我要盘问一下她。”妹妹开始以为说她自己,感到很害怕,赶紧去找姐姐出主意,向她求援。但是,吃午饭时他们注意到,父母亲以审视的目光盯着小姐那张漫不经心的、梦幻般的脸,然后互相交换眼神。
饭后,母亲匆匆地对小姐说:“过一会儿请您到我的房间来一下,我想跟您谈谈。”小姐微微低着头。姐妹俩浑身颤抖起来,她们觉得,现在要出什么事了。
小姐一走进母亲的房间,姐妹俩就赶紧冲过去。她们把耳朵贴在门上,目光把周围扫视一遍,偷听和窥探对于她们来说已成为家常便饭。她们根本不觉得这种行为是丑恶的,丢人的,她们只想探听别人瞒着她们的所有秘密。
她们在倾听,但是只能听到嘀嘀咕咕的低语。她们浑身神经质地哆嗦起来,她们担心什么也听不到。
这时,屋里有个声音变得越来越大。这是母亲的声音。这声音听起来很凶,就像在吵架似的。
“您以为所有人都是瞎子,什么都看不到?我可以想象,以您这样的思想和品德,怎么完成您的职责。我把我的孩子,我的女儿委托您教育,天晓得,您是怎样忽视自己的责任……”
小姐好像回答了什么,但是她说得很小声,孩子们没法听清楚。
“借口,这是借口!每个轻浮的女人都会找一个借口。她们轻易委身于一个男人,别的什么也不想,反正上帝会来帮忙。这种人还想当教师,还想教育别人的女儿。真是厚颜无耻。您不会以为,在这样的情况下我还会把您继续留在我家里吧?”
孩子们在门外倾听,一种恐惧向她们袭来。她们听不懂这番话,但是听到母亲愤怒的说话声,听到小姐惟一的回答却是不能抑制的、低声的哭泣,她们感到害怕。泪珠从她们眼里涌出来。但是母亲似乎越来越激动了。
“您就知道哭,这不会使我心动的。我不会同情这种人。您现在怎么办,与我毫无关系。您该去找谁,您自己清楚,这事我本不用问您。我只知道,我不能容忍如此卑劣地玩忽职守的人在我家里多呆一天。”
惟一的回答是哭泣,这是绝望的、悲伤的哭泣。这种哭泣使站在门外的孩子像得了寒热病似的浑身颤抖。她们从来也没有听过这样的哭声。她们隐约感到,哭得这么悲伤的人是不会有过错的。这时母亲不出声,等待着,然后,她突然态度生硬地说:“好吧,我想对您说的就是这些。今天您收拾一下东西,明天早上来取您的工资。再见!”
孩子们赶紧从门外跑走,逃进自己的房间。这是怎么回事?简直是晴天霹雳。她们大惊失色地站在那儿。不知怎么地她们第一次预感到了生活的真实性,第一次敢于对自己的父母亲流露出一种不满的情绪。
“妈妈这样对她说话,真卑鄙。”姐姐咬着嘴唇说。
姐姐说得这么大胆,把妹妹吓了一跳。
“但是,我们根本不知道,她干了什么。”妹妹结巴地诉说。
“肯定没有干坏事。小姐不会干坏事。妈妈不了解她。”
“她哭得那么伤心,使我感到害怕。”
“是啊,真可怕。但是妈妈还对她大声嚷嚷,真卑鄙,我告诉你,这叫卑鄙!”
她气得用脚跺地板,眼里噙着泪水。这时小姐走进来。她看上去十分疲惫。
“孩子们,我今天下午有事。你们自己留在这儿,我可以信赖你们吧,是吗?晚上我再来看你们。”
然后她就走了,也没有发现孩子们激动的神情。
“你有没有看见,她的眼睛都哭红了。我真不明白,妈妈怎么能这样对待她。”
“可怜的小姐!”
充满着同情和泪水再次说出了这句话。她们心烦意乱地站在那儿。这时母亲进来了,问她们愿不愿意跟她一起乘车去兜风。孩子们避而不答。她们害怕妈妈。同时,小姐要走的事一点也不告诉她们,这使她们很气愤。她们宁可单独呆在家里。她们像关在小笼子里的两只小燕子跳来跳去,被充满谎言和隐瞒的气氛压得喘不过气来。她们在考虑,是否应该到小姐那里去,问她能否留下来,劝她留下来,并且告诉她,是妈妈冤枉了她。但是她们害怕伤害她。同时她们也感到惭愧,因为她们所知道的一切都是偷听来的。她们只好装成不懂事的样子,就像两三个星期以前那样的幼稚,于是她们就单独呆在家里,度过了漫长的一个下午。她们在那儿思索着、哭泣着,耳边总是回响着那些可怕的声音,有时是母亲气势汹汹的、冷酷无情的吼声,有时是小姐绝望的抽泣声。晚上小姐匆匆地走进她们的房间,跟她们说声晚安。孩子们看见她走出去,心里难受极了,浑身颤抖起来,她们真想跟她说点什么。小姐已经走到门口了,但是现在突然转过身来,好像是被她们无声的希望拉回来似的。她眼里闪着泪花,目光忧郁。她拥抱两个孩子,孩子们忍不住大哭起来,她再次吻了吻她们,然后急忙走了。
孩子们眼泪汪汪地站在那儿。她们感觉到,这是诀别。
“我们再也见不到她了!”一个女孩哭着说:“你看吧,我们明天放学回来,她已经不在这儿了。”
“也许我们以后可以去看她。那时她肯定会让我们看她的孩子。”
“是啊,她是个好人。”
“可怜的小姐!”这一声叹息已经是为她们自己的命运感叹了。
“你想一想,要是没有她,我们怎么办呢?”
“我永远不会喜欢新来的小姐。”
“我也是。”
“没有哪个小姐会对我们这么好。再说……”
她不敢说下去。但是,自从她们知道,她有了孩子,一种无意识的女性的感情使她们对她怀着尊敬的心情。姐妹两个总是想着这件事,现在她们对此不再怀着那种幼稚的好奇心。而是充满着感动和同情。
“喂,”一个女孩说,“听着!”
“说吧。”
“你知道吗,我想在小姐走之前,再给她带来一次高兴。让她知道,我们喜欢她,我们跟妈妈不一样。你愿意吗?”
“那还用问!”
“我想过了,她喜欢丁香花。我想,我们明天早晨上学前,去买几枝回来,然后放到她的房间里去。”
“什么时候放呢?”
“吃午饭时。”
“那时她肯定已经走了。不如这样,我一清早上街去买,谁也发现不了,然后我们把花送到她的房间里去。”
“好,明天我们一大早就起床。”
她们把自己的储蓄罐拿来,把平时攒的钱都倒出来。她一想到还能向小姐表示无声的、真诚的爱,心里又高兴起来了。
一清早她们就起来了。她们微微颤抖的手里拿着美丽的丁香花。她们在敲小姐的门,可是没有人回应。她们以为小姐还在睡觉,就小心地溜进房里去。但是房间里没有人,床上的被褥也没有动过。其他东西显得很凌乱。在深色的桌布上放着几封信。两个孩子吓了一大跳。究竟出了什么事?
“我找妈妈去。”姐姐坚决地说。
她脸色阴沉,毫不畏惧,倔强地站在母亲的面前,问道:“我们的小姐在哪儿?”
“她在自己的房间吧。”母亲惊讶地说。
“她房间里没人,床上的被褥也没有动过。她昨天晚上肯定走了。为什么不跟我们说一声?”
母亲根本没有注意到这恼火的、带有挑衅性的语气。她气得脸色发白,就走到父亲房间里去,他马上跑进小姐房间。
父亲在那里呆了很久。孩子们一直用愤怒的目光盯着母亲。母亲看上去很激动,她的眼睛不怎么敢接触孩子们的目光。
这时父亲从屋里走出来,他脸色灰白,手里拿着一封信。他和母亲一起走进自己的房间,和她小声地说着什么。孩子们站在门外,这回突然不敢再偷听了。她们生怕父亲发火。父亲现在这个样子她们是从来都没有见过的。
这时母亲从房间里走出来,神色惊慌,眼眶红红的。孩子们看到她惊恐的样子,就向她走过去,想问个究竟。但是她却生硬地说:“你们现在上学去吧,已经晚了。”
孩子们只好走了。她们坐在其他孩子中间,像做梦似的在那儿呆了四五个钟头,老师讲的话一句也没听进去。放学后她们就拼命地往家里跑。
家里一切照常,只有一个可怕的念头在每个人心中萦绕。没有人说话,但是所有人,甚至仆人,目光都很特别。母亲朝孩子们走来,她似乎已经想好了对她们说点什么。她说:“孩子们,你们的小姐不来了,她……”
但是母亲不敢说下去。两个孩子的目光闪闪发亮、灼灼逼人,因此她不敢对她们撒谎。她转身走了,快步走回自己的房间里去。下午奥托突然来了。家里人叫他来,说有封信是给他的。他的脸色也是灰白的。他神情恍惚地站在那儿,谁也不跟他说话,大家都避开他。这时他看见两个孩子蹲在角落里,想跟她们打个招呼。“别碰我!”一个孩子说,她厌恶得打了个寒噤。另一个女孩在他面前吐唾沫。他感到非常难堪、困惑,在那儿愣了一会儿就溜走了。
没有人跟孩子们说话。她们自己也不交谈。她们脸色苍白,神情迷惘,像关在笼子里的野兽,不停地在几个房间里窜来窜去,不时又碰在一起,你看着我,我看着你,眼睛都是红红的,话也不说一句。现在她们什么都知道了。她们知道,别人对她们说谎,所有的人可能都是坏人,都是卑鄙的。她们不再爱他们的父母亲,不再相信他们。她们知道,他们对谁都不能相信,今后生活的重担将压在他们瘦削的肩膀上。她们好像从快乐舒适的童年时代跌进了一个深渊。她们还无法理解发生在她们身边的可怕的事情,但是她们的思想正好在这事上转不过弯来,把她们憋得要死。她们满脸通红,像发高烧似的,眼睛里流露出一种愤怒的神情。在孤独中她们像挨冻似的在那儿走来走去。她们的神色很可怕,没有人敢跟她们说话,包括她们的父母在内。她们不停地在那里转来转去,这反映她们内心激动。她们两个虽然不说话,但内心却是相通的。一种捉摸不透的沉默,一种不喊不哭、深藏不露的痛苦,使她们与所有的人都疏远,对所有的人都不满。没有人能接近她们,通往她们心灵的路已经堵塞,也许还要堵塞好几年。她们周围的人都觉得,她们是敌人,是不能原谅别人的顽固敌人,因为从昨天起,她们就不再是孩子了。
这天下午她们长大了好几岁。到了晚上,当她们单独呆在自己昏暗的房间里时,她们的心里才产生了儿童的恐惧感,她们害怕寂寞,害怕死人,对模糊的事物充满预感的恐惧。全家都处在情绪不安的状态,因此忘记给她们的房间生火。它们冷得发抖,一起钻进一个被窝里,用她们瘦小的胳臂紧紧地搂在一起,两个弱小的,还没有发育的身体紧贴在一起,好像由于恐惧而寻求帮助似的。她们之间一直还不敢交谈,但是,妹妹终于大声哭起来,姐姐也忍不住伤心地哭了。她们紧紧地搂在一起大哭,温暖的泪水慢慢地、然后快速地流下来,一下子便泪流满面。她们胸贴着胸,哭成一团,直哭得浑身颤抖起来。在黑暗中她们只有悲伤,只有痛哭。现在她们不是为她们的小姐而痛哭,也不是为她们从此失去了父母而痛哭,而是一种突如其来的恐惧震撼着她们。尤其使她们感到害怕的是,在这个陌生的世界里可能发生的一切,今天她们已经初次惊讶地目睹了这个世界。她们现在已经长大了,她们开始畏惧人生。人生就像一座幽暗的树林,难以捉摸地、虎视眈眈地屹立在她们面前,但是她们必须穿过这片树林。她们纷乱的恐惧感变得越来越朦胧,几乎像梦一般,她们悲伤的哭泣声也变得越来越微弱。现在她们的呼吸轻柔地汇在一起,就像刚才的泪水流在一起。就这样她们终于进入了梦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