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画杂录

癸未春日 王季迁

九月五日。晚，去 小蝶处 闲谈，得见倪云林《溪亭山色》。 伪，笔法隽雅中颇得云林笔意。乃知 为梁溪杨氏所藏，笔墨 神妙，足与张葱玉所藏倪氏《虞山林壑图》 （图1—1） 抗衡。 观此始知元后得云林之遗意者，惟思翁及烟客，余皆不足道 也。

故宫藏《小中现大山水册》 （图1—2） ，题标董其昌所竹［作］，今人有目为湘碧画者，有目为明末画家合作者。尝与邦达屡屡论之， 邦达亦以为湘碧烟客所作 ， 当时 余 力辨为 颇以为烟客所作，而率亦未敢自信， 然无同情于余者。 近阅《麓台题画稿》，始知此册确为烟客早年摹本，《麓台画稿》记之甚详。烟客以此赠石谷，故石谷亦有摹作。今存周湘云处。

九月七日。 俞君叔渊携示文从简画马卷，笔墨雅静，惜于理法较差，系偶然弄翰，究非内家笔墨。卷后有赵宧光藏款，想系当时偶然画得，赠其女夫者。

九月六日。湖师因纳姬事，与其子孟欧大闹。孟欧为前 进而富科学思想之青年，惟世故大浅，以法律目光对付乃父， 于人情上太说不过去。湖师气愤，几至发狂。后系余到场解劝， 暂告平息。然症结未除，日后纠纷方兴未艾也。

九月七日。晚，邦达招饮于心远草堂，野苹亦在座。应 邦达弟子李南泉之请，与野苹合作山水扇页一页，余为南泉 画竹一页。酒后南泉大醉，不省人事。邦达已入醉状，语无 伦次。余等十一时许，兴尽始归。

九月八日。三时许，至湖师处，与赵公绂商办纪念静淑夫人美术研究院事。六时，至巨福路应张葱玉宴，座有美国人柏龄夫妇及吴子深师父女，畅谈甚欢。饭后观顾定之纸本墨竹（晚节）、赵仲穆绢本《垂钓图》、张彦辅道士《竹石》小轴 ，均属佳品。彦辅为道士，当时名不甚彰，只见于《图绘宝鉴》一书略有提及，他书无考也，大约是元代小名家。此幅清秀有余，浑厚尚嫌不足。〔眉批注：于张葱玉处见张彦辅《竹石》小幅，上有诸名家跋。（《支那名画》有此印本）〕

葱玉藏元画以上约有二十余种， 均甚佳，惟高房山及马 文璧两幅不真。 最古者为 唐画无款 《武后行从图》（又名《唐后行从图》） （图1—3） ， 载为张萱所作，画法极古，是似宋人画。 考安氏《墨缘汇观》，定为唐张萱所作，不知何所依据？惟以笔墨之朝代观之，出于宋代以前人之手笔无疑。

葱玉书道绝佳，故鉴画每以题跋、款识、记载、印章等 为依傍，而画之本身，犹不能彻底了解，故于画之款识稍有 异同者，每失之交臂，殊为憾事。 近人之 〇 （按：〇为整理未识读文字，下文同） 真识画，友朋中不足十人，恐在全中 国亦只此数人而已。其自称鉴赏家大都 鉴画，有真知灼见者甚鲜。盖鉴画之道，大都不外下列数种：（一）以印章为判断者，此类大都属于研究金石、刻印之人，以杭浙方面之人为多。（二）以款书、题跋为依据者，此类多属于文学家、书家。（三）以气息及纸质为依据者，此类都属于古玩商。盖此等人胸无点墨，画之神气过得去，则至少为同时人之伪品，能进亦能出，营利为目的，本身究竟如何，可不问也。（四）以画之笔法优劣为判断 依据者 ，此类大都属于画家。如能于上述各点中， 抓得住 依据任何一点，则可谓虽不中不远矣。但真论鉴赏，则终须具备以上各条，缺一不可。

九月九日。 本日于小蝶处 饮酒 见褚摹《兰亭》钩本。题跋自宋迄元末，均是双钩， 明人跋中有真者， 钩摹之精妙，令人惊绝， 粗心人决难辨别 。作伪者之一番苦心，掷诸欺人欺世之事，良可慨叹。窃思作伪为诈欺行为，于道德良心两者均不容宽恕，而我国于书画之作伪，向不认为犯罪，诚为莫大憾事。尝见有记米元章 作书能乱真， 及钱舜居尝借人真迹而易以摹本 ，反以此褒之 。 实则此即 俗语所谓“倒棺材”，反以此褒其能，如斯复何言哉！竟何谓哉！ 竟出自之于大名 家如米元章之手者是非黑白，不可〇〇矣。 故我国书画 之作 伪品之多，良有以也 ，恐可超出任何世界各国之美术品。近 日每况愈下，非惟作者恬不以为耻，知者亦不以为罪。如近 代书画家张某，竟以作伪为号召，斯文扫地，莫此为甚。余 深愿后起青年，力矫此恶习，俾免腾笑世界，幸幸！幸幸！ 今日借得倪瓒《溪亭山色图》，归家细读，拟对摹一本，以 资观摹 。

九月十日。今日下午六时，杨乐三君尝于约赴 杨景苹君（？）处 观画，同去者陈小蝶、徐邦达。杨氏为徐颂阁大学 士之婿家，徐氏所藏大都归之杨氏，故所藏甚富。计 见恽南田山水仿山樵一幅，南田山水立轴甚少见，余所见恽画立轴，皆草草不经意，章法亦多涣散，恽氏天分特高而功力犹逊，于此可见。此幅较为缜密，用笔亦松秀有致，乃其矫矫者也。又王廉州山水一小册，计十页，无名款，大约原为十二页，内有八页，章法与文明书局所出一册绝类。余近见梅影书屋所藏廉州册六页（今归孙邦瑞氏），与孙伯渊新近购进绢本廉州册亦相同，两者均无疑议，在可证廉州画常有一稿数用者。 设非真知道画者，必疑其一为伪本也。 又戴文节山水册一本，为沈韵初所作，纸洁如新，均为经意之作。惜惟功力虽深，笔趣终觉不高。此册大体取法石谷，不越法度，不失为笃实君子也。又赵千里卷、高房山轴，均伪。又虚谷一幅，大约为江寒汀伪本。寒汀为余画友，伪虚谷画临本，佳者几不能辨。 且信手拈来均成妙谛，洵虚谷再生。 余尝谓，百年后虚谷之真伪， 必无有能辨识者， 必多一重疑案也。凡画之粗率一种如吴仓石、王一亭、齐白石辈 之类，而如款书无惊 人之处，则较易作伪，因其简也。如赵㧑叔画，甚易摹效， 然款书难学，故不致真伪莫辨也 。

余尝谓，鉴画最难，不能作画者 必须本人动笔者，方能 识得画，惟识得其中甘苦，方能澈底知画，但 不必能识鉴画，能作画者，未必皆识画。余以此验近代鉴家，无不如此。盖不能作画者，其中甘苦 未尝 ，决难徹底了解。昔人如 梁清标、 安仪周 所藏皆精妙，一为高官，一为富贾，食客三千，名士如云，想必有门下之精鉴者，为其定去留也。据云顾□□〔按：□为原稿阙文，下文同〕、王石谷等为安氏掌眼，想非虚语。

又王烟客浅绛山水一幅，为王石谷四十岁左右代笔，下角有戴培之收藏印。余所见戴氏藏画均甚精，伪者寥寥。此为石谷代笔，戴氏仍为所蔽，可见鉴画之难。昔于顾西津丈处，见四王、吴、恽集册一部，内有烟客一页，同此笔墨，亦为石谷代作。盖烟客、廉州晚年作品，均有石谷代笔者，麓台间亦有代烟客者。此为以前鉴家所未 发见之秘密也 及者。

近人藏画，以纸本洁白、长题、有著录为要件， 实则均 非本 及似，失藏画真要旨。窃意既称藏画，自当以画之优劣定去留也为前提。至于著录、题跋，为画之点缀品，一可依之为旁证，二如 美人之簪花，增其研艳 。官衔之增其身价。 若徒重，有亦可，无亦可，固不必斤斤之于此。 且我国地大物博，昔日交通不便，其未经著录之无名英雄，固不知凡几，似不必斤斤于事也。好事家者以此眩耀世目，互相标榜，则又当别论矣。

九月十五日。门人陈月杵来执弟子礼，就学于余。余 自问画不足为人师，而于画理及学画应两途径，尚能略知 一二，但求不入歧途。造诣则在学者之天分与学力分耳。学 画先求合法，乃为师之责，继求脱法，则在学者自为之。试 观唐岱、王昱之师麓台，不可不工。拘泥不化，虽名师未必 出高徒。唐寅之师东村而俊雅过之，有出蓝之目。师生之关系， 如是而已。

尝闻湖师云，徐氏所藏戴册，当时为徐氏藏画中之名品，拳拳宝爱，轻易绝不示人。后为钱某千方百计商借一观，竟于数日内倩人摹一临本易去，徐氏至死未知。世心险恶，有如此者。 余固于戴氏向不能重视，匆匆未略细辨，竟为蒙蔽。 鉴画务须细读，于此益信。余尝谓最好能张之壁间观摩一二 日，或与二三真鉴家共相研求，则瑕瑜自判，真相大白矣。

九月十六日。赴张葱玉处观《虞山林壑》，有云林画。 觉不敌山谷，不及《溪亭山色》，上部较《溪》之为雄阔。 两画足以势均力敌。惟张君以《溪亭山色》款字欠佳，定为 伪作。余深为此画叫冤也。

廉州画伪者所见有三种：有朱令湖伪者，有高澹游伪者，有薛宣伪者。三者中以薛宣第一，澹游第二，令湖第三，三人皆廉州弟子也。

画有南北宗之说，当始自董思翁，前书均未见此说。余意画之所谓南北宗，实在为写实派与写意之分耳。当唐宋之季，凡画均从写实入手。所谓南宗正脉，董、巨、李、郭等大家，亦不脱写实，所异者对象不同耳。及乎元代如高、赵、黄、王、倪、吴诸家，取宋之米芾、李、郭、荆、关、董、巨之辈为法而扩张之，重以笔趣及 自我造意为重 布局，遂形成元人之写意画。写意与写实，当以元代为肇始也。因形之足以限。

《溪亭山色》湖师亦定为伪品，因款字稍觉呆滞，不类 平日倪楷。然余终以为此画以画论，决非他人办得到也。

今人论藏画，每重长题款名，实则余以为藏画终当以画为主体。试观唐宋名家款名每隐之石隙，竟亦有不书名款者，可见当时作画者之倾向。迄乎元代，始有长篇巨幅之诗歌题识，因当时元代画家类属文人，遂于画上复加以诗，以增其文艺之声价。余尝以美人簪花喻之，盖美人 固已美矣 而加以美丽之装饰，固足以增其妍艳，但美人而无花亦不致减色。故画之真好者，无题可，有题亦可，不必斤斤于此也。

画之表示诗意者，为北宗一派，写实体之画。今日前人每以写意画为文人表示诗意之画，实为大误。余为分表如后：

写意画—笔 墨 触

主观经营（非诗意）

款书

诗文

色彩（主观图案性）

形象（超形的）

写实画—笔 墨 触

客观的 组织 经营（诗意）

客观色彩

象形

十月二日。至石湖草堂，观沈石田为月窗画山水小卷，长约四尺，后有匏庵题跋。画仿董、巨，笔墨殊浑厚，约于六七年前见于王氏一贯轩。 余所见沈氏老年画，类〇颓废， 此独精警可观， 笔墨雄浑，当为沈画中之 佳者 上品。

十月三日。石湖草堂观麓台画四幅，三幅均佳，一幅为唐静岩代笔。麓台画之代笔者，有王东庄、唐静岩、黄尊古、王敬铭等。

余尝谓鉴画必须能画，惟能画者未必能鉴画。昔之大收 藏家如梁蕉林、安仪［周］等，必有门下名士为其鉴别，余 敢武断言也。

赵松雪画有两种，一为仿河阳派，一为仿董巨派。今世所存真迹如《重江叠嶂》《双松平远》，多属河阳派，董巨一种已成绝响，只于后人摹本见其大概而已。

曹云西画，所见者多属河阳派。而石谷仿曹云西多似云林，大约为云西之又一格也。

梅景书屋见汤雨生画册八页，笔墨枯中带润，颇见本领。余尝谓汤与戴较，汤之天分学力均不在戴下。所异者，戴氏章法变化较多，色彩亦较鲜艳，故为时人重视耳。

尝读宋汤垕《画鉴》云：“今人收画，多贵古而贱今近。且如山水花鸟，宋之数人超越往昔，但取其神妙，勿论世代可也。只如本朝赵子昂，金国王子端，宋南渡二百年间无此作。元章收晋、六朝、唐、五代画至多，在宋朝名笔亦收置称赏。若以世代远近，不看画之妙否，非真知者也。”观此可知尊古薄今之习，宋代已然，皆源于真知画者少，互相附会，遂成此风。吾国学术之不易进步，亦惟此故。

《画鉴》又云：“今人观画，不知六法，开卷便加称赏。或人问其妙处，则不知所答。皆是平昔偶尔看熟，或附会一时，不知其源，深可鄙笑。”可知鉴画虽若平易，近世知画者少，古代亦何尚不然？实则一代中真鉴赏家，总不过数人而已。

十一月十三日。数日间见唐六如绢本山水一，王石谷老 年山水卷四，董其昌山水轴一，王石谷中年山水轴一，陈眉 公山水轴。眉公一轴，类文度笔，大约为此公代作。 余尝见眉公画数本，类出文度、子居两人代笔。尝见梅景书屋一本，笔墨生疏，甚外行，想属眉老亲笔也。

余近得邦达所藏张叔厚《九歌卷》一本，笔精墨妙，无上佳品。每段有褚士文书《九歌》 （图1—4） ，共十一节。见陆氏《吴越所见书画录》著录。考张氏画，近世存者甚鲜。《九歌》之可考者共有三卷，一存故宫，一存苏州顾氏海野堂，一即余卷也。

梅景书屋陈老莲《为周亮工写纸本山水》长卷，笔墨精妙，似元人法度，非悔迟本色，想是摹古之作。余向藏老莲绢册十二页，有恽东园对题五幅，今为张昌伯老师易去。 尚存《绶（授）经图》绢轴一幅，为老莲写寿乃姑者。笔墨之精妙，色彩之古艳，当可推为老莲画中甲观。综观老莲山水画，笔法脱胎于蓝田叔，而上窥云林、山樵两家。此公天资高迈，不同流俗，故自成一家体制也。

今人评画，每言笔墨好，实则笔者，笔触也，墨者，色彩也， 不得混为一谈也。

吾国画学中之六法，实则为画之条件，而非法则，且六法中只有四点为画之要件：一、笔触（笔墨即笔法线条也），二、色彩（墨笔画亦属色彩一种）， 三、组织（即随类赋彩）， 三、组织（即经营位置），四、形体（即应物象形），如具备以上四种条件，则画之要素已全。至于气韵生动，乃属 技巧 天分方面，无从学亦无从教。至于摹拟拓写，乃学习方法之一种。写生与临摸，本属学习方法，不得混为一谈也。

梅景书屋见陈老莲为周亮工写纸本山水卷。 近得唐寅山水绢本一幅，笔墨甚佳。时人不重绢本，故价甚廉。综余所见唐寅画，以绢本者为佳。纸本除虚斋藏《春山伴侣》 可称精妙外，余皆草率者居多。余前后共得六幅，均笔精墨妙，足资观摹。作细笔山水，或盖当重绢设色，必以绢素为之。 盖当时重绢不重纸， 故佳作多于绢素见之。至今日本画士犹存此古风也。

余友方君诚一，近以巨金得沈石田为月窗卷，及石谷中 年仿大痴《霅川图》，两者均属精品。麓台仿赵松雪、《桃源图》 各一幅，均精。

十一月十五日。画集，余与张碧寒二人作东。莅会者计陈定山、应野萍、徐邦达、潘子燮、徐韶九、孙啸亭、吴国筠等，缺席者有严振绪、顾文牛、顾荣木。

十一月廿日。石湖草堂见陈洪绶为陶元亮写纸本人物，长约三尺，都八九人，树石亦精妙可观。又见廉州绢本山水，新罗绢本山水，王时敏庚子为君俞寿山水各一幅。烟客画，纸甚生，不见好处，可见大手笔犹有生纸之兀。今人重生纸之说，岂非背道 而驰 ？余意生纸而用之于阔笔花鸟，如八大一类画法，未尚 不有其特点 不可。若一律以生纸称能事，则 始终不得其门而入也 非知言也。

汲古阁曹友今购得高江村著录宋刘松年《梦蝶图》绢本横看，上有怡亲王、式古堂、安仪周等图记。一老人酣睡松下石抬上，童仆倦卧松根，意态闲适，笔墨精妙。签题“宋刘松年《梦蝶销夏图》”，犹是江村手笔。盖当时《梦蝶》 （图 1-5） 《销夏》 （图1—6） 属两图。此乃《梦蝶》一幅，已为后人裂为两卷。《销夏》一图尝见于张葱玉处，尺寸与此相同，而下角有＂毌道”二字隐石隙，为湖师昔年所发见，定为刘毌道而非刘松年。此幅无款而 尺寸相同 ，笔墨亦相似，其为毌道无疑矣。

画有四要而非六法。四要者何？即笔触（骨法用笔），二、色彩（随类赋彩），三、组织（经营位置），四、形象（应物象形）而已。至今气韵乃属神气，四要俱备自有气韵，不可强求。传摸彩写乃属形象，习学之一部分，无需另标名目也。

十一月廿三日。石湖草堂见绢本老莲一幅，绢本傅青主 山水一幅，纸本李流芳山水一幅。假本八大花鸟八尺屏六幅， 均有宋牧仲印记，而均无八大名款，大约八幅逸出者。梅景 书屋见王廉州纸本老年墨笔山水一幅，笔墨甚尖，不见长处。

汲古阁见绢本人物长卷一，设色，有项子京早年收藏印。设色鲜丽，绢底洁净，审其人物相貌及用笔设色等，似出仇十洲早年手笔。仇氏早年曾馆项氏，此大约为项氏所作，惜未具名款，为憾事耳。

表甥姚子芬处见王云《方壶图》 青绿山水一幅，用笔工丽而乏士气。画之不可以工力求，于此可见。

尝阅《式古堂》载唐子畏《水亭午翠图》，《外录书画舫》云：“树石高古，峰峦朴茂，当为子畏遗迹第一品。惜乎绢素弊坏，不入好事家目耳。即使完好，其笔法亦非俗士所能识也……”观此可知好事家之重品样，真见识者之不多，古今同慨也。

十二月一日。石湖草堂见王烟客《为忘庵公仿倪云林山水》，上款“勤中”，晚年之作，神完气足，纸洁如新，洵属精品。复见廉州两幅，石谷一幅，不见出色。

梅景书屋见伪郭熙绢本山水长卷，左下角有朱泽民印，或为朱泽民临本，结构尚佳，而乏士气 ，终非上品 。又盛子昭绢本人物山水一幅，青绿设色，用笔老到，而现颓唐恶俗之气，较之吴仲圭有天壤之别，宜为识者所轻也。

前年于京友处，购得黄鹤山樵《林麓幽居》 （图1—7） 巨幅，笔墨松秀恬雅，为石涛、墨井所祖一种。时人以其不类寻常面目，咸目为赝本。实则山樵画颇多变化，面目不一。如《青卞图》《夏日山居图》等，乃 为世俗通晓者。其他画 流传不多 习见者一种，其他稍涉冷僻者 即不易鉴别 之面目，即易为人忽略。惟其笔墨相通处， 不容掩过也， 亦不难寻绎。他如朱缙候所藏《煮茶图》《为惟允作》，亦是真迹中之别格，与此正类。

十二月三日。罗孝同处观洋装画，均属绢本。罗君专以售画与外国人为专业，故所藏均属绢本。无款其中以明末清初、北宗匠工画为多数，款均被割去，后填入宋元大名，以博厚利。西人重章法、色彩，与笔墨一道犹属隔摸，故如明代之吴小仙、张平山、戴文进、周东村辈，大部已变为夏圭、马远之作。西人不懂笔墨，只重意境、色彩，故南宗画之趣味，殊难使彼辈领略。查近数十年间流出西欧及日本者，以此类为多，矧欲购藏有名款之明代北宗，已如凤毛麟角。国人不知爱惜，听其无限流向国外，将来必有绝迹之一日，良可浩叹。设外人一旦于南宗画能豁然贯通，则吾国之名迹必致荡然无存而后已。一国艺术与国之盛衰有关。画虽小道，其影响于国家殊大，深望今后当局能急起而正饬之也。余于罗君处得张平山绢本人物一幅，因款书画中未被宰割为幸。又马远山水一幅，乃戴文进笔，笔墨意境甚佳，戴画之佳者。售者以之当马远，故索值甚昂，购之未果为怅。

余所见仇英、唐寅两公画精者，大部在绢素，以北宗笔墨须其坚挺细密，在如明人所用之纸类属皮纸，面毛而松，实不宜 此种笔触 细笔。试观仇、唐纸本 画 ， 作风亦与绢本有异。 盖 如仇氏《秋江渔笛》大幅，唐氏《春山伴侣》立幅，用干笔皴擦，均与绢本面目大异不同也。

十二月十一日。梅景书屋见麓台仿大痴设色（后添色）轴，绝佳。孙伯渊处见王湘碧仿山樵《云壑松阴》，为七十岁左右作，松秀俊雅，为此公杰作。（细。）

博山处见明人扇册一部，廿七页，有文、唐、仇、白阳，均有杰作，可一观。又尤求白描《飞燕外传》 ，长二丈余，白描甚精细，乃临仇氏本也，有文徵明小楷《飞燕外传》及王世贞等诸名人跋。

十二月十二日。孙伯渊处见顾正谊仲方氏仿山水长卷，虽非大家笔墨，然落落大方，尚无俗格。顾氏为思翁师， 同 时为 ，松江之大收藏家，每于思翁题跋中见之。

吾国画家中，如邵僧弥、张尔唯、程孟阳、黄道周、倪元潞、姜实节等，均称之为士夫画。实在此等人，名由文学及身份而来，其画不过为游戏娱闲之作，当不应列之为画家。此辈人目为画家，恐以董思翁为嚆矢。思翁有绝顶天质，虽其作画规格尚不严正，而人以重其天趣故遂笔墨，忽于形象，遂使画学开一简易一弊。吾国画学自乾嘉后之日趋衰落，当以思翁为其源也。

十二月十五日。徐陶庵处见刘完庵短卷一节，后有彭年跋，原为短轴，彭书在书堂。大气磅礁，用笔全出吴仲圭，绝似王孟端。盖孟端亦是仲圭嫡传，故有同工之妙。明初诸家如徐幼文、杜东原、姚公绶等皆宗仲圭，当以王孟端为元勋也。余所见刘画甚少，只故宫所藏《清白轩图》 （图1—8） 、庞莱臣氏所藏《夏云欲雨图》 、湖帆师所藏小册及此短卷而已，其流传之少可见。又见王廉州仿范宽设色山水，用瓜子点皴，笔墨凝重，颇具庄严气象。

二月中旬，余返吴约三星期。战后苏城市况虽甚热闹， 而书画一道无复昔年景象。在此十余日内，竟未一见名迹， 殊感枯涩乏味。月晦返申，于石湖草堂见麓台山水六幅，内 两幅不真，一为王东庄代笔，其一不知所自。有石涛幅一， 墨笔山水，双题甚佳，索值万金，今为余友方诚一所得。余 拟六千购之未果。尚有白描仇英《仕女》，湖师以二万金购得。 之外有石溪、程青溪、沈石田、渐江、新罗等，均真而不妙。

陈小蝶兄近 以二万二千金 得南田大幅，墨气淋漓，颇见 泼力，惟较之葱玉所藏《茂林石壁》 为佳 。惟南田大幅，章法终不及册卷为精谨。盖此公天趣有余，功力犹嫌不足也。小蝶 又以九千金 得麓台《石室山房图》方幅，为麓台中之精品。人皆以其幅式、纸色不佳轻之，重宾轻主，不得不为古人叫冤也。

个簃王兄近以二万金得恽南田《岁寒三友》，老年笔。三万金得石谷中年《狮子林图》，有南田两题。一万金得石谷仿巨然山水，有王湘碧题。三万金得廉州老年山水横册，均佳。闻均为藏家刘辉之所让去者。

一月卅一日。 偕孔达访 葱玉 ，遇沈剑知，畅谈甚欢。 处得见项圣谟《山水》册八页 绝佳 及项氏立轴，皆精品。

小蝶处见有古董铺携来张尔唯、吴山涛合作山水绫本两节，皆精品。 索值一万二千金 。

余近得沈石田《山水》绢本一幅，平平。仇英《莲社图》 （图 1-9） 一幅，笔墨甚佳，惟因画在绢素，且被装池洗坏，色泽 欠鲜。 故所值只一千金，可谓廉极。 已退去，为可惜耳。

鉴画须劣画中辨其真，佳画中识其伪，始为能事。今以看得评断严格，稍不惬意，即以伪品目之，犹非鉴赏之道。

三月五日。为梅景书屋第二次画展之期，同门画件陈列 约有二百点。开幕未三日即售去半数以上，成绩甚佳。售出 之画以鲜丽及青绿一种为多，通俗目光可以想见。

余尝以吾国之画划为二种，一为纯粹画，一为写实画， 前已屡屡言之。前者属主观，如大痴、云林是；后者属客观， 宋院本及唐寅、仇英是。前者通于书法，以复杂幽美之线条 写作者之意想，故于物象之是否相合，透视之是否正确，均 可不问，所发挥个人笔触之技能，章法组织之谐和为主要问 题。譬之纯粹音乐，亦极有相像处。笔触者，音键也；章法者， 音调也。以其铿锵悦耳为惟一目的，至于音乐中亦有表情感， 如听之使人悲，使人愁，或使人兴别离之感，等等，此种音 乐亦属引题音乐之一种，适与写实画极相似也。故以科学方 法分析之，则吾国写实画对于透视、光暗亦大有缺点。后起 学者不妨从此处着眼改进，将来必有新意可出。至于纯粹画 则半由工具关系，半由书法关系而发生。欧西或尚无此种画 学也。余意不论纯粹画及写实画，总以多游历，多增见识为 惟一要图，否后之学者思想愈趋愈狭，永无出头之日。纯粹 画虽无须写实，然必多观真山水，以开发胸怀，辅助思想， 始可旁搜博采，成一家体制也。

近日中国画派有渐趋工整之势。盖自吴仓石以泼墨号召学者，渐趋简率，每况愈下。赏鉴者、学画者于此派均有厌倦之态，画风之改变，此为大原因。惟余意专重工整，恐流院体，沿宋人北派旧套，虽工亦属徒然。如能以西洋法素描入手，再从笔触上研究，则去其糟粕，留其精英 新意 ，则画道前途未可限量也。

三月廿八。见李升子云《为怀庚徵君写山水》绢本一节，绢素尚洁净，笔墨老练，而略带匠气。子云画世不多传，余只见陈蝶野所藏纸本《敷座图》一本而已。其笔墨源出河阳而略变，以其乏书卷味，故为元代小名家，宜也。

徐俊卿藏曹云西山水卷，有柯九思跋，笔墨有似董、巨处，与习见河阳一路大不相同云。西画流传不多，一生面目尚难尽悉也。

沈石田画真伪杂出，图章相同者甚少。文徵明、陆包山、陈白阳辈亦同此病。今之鉴赏家每以其印章不同定为伪品，余 此说亦不尽然 。尝辨之试以石田一人图章 作概括 的研究之，则不论其图章之真伪，凡属五十以后之画，其式样亦甚简单，不外“白石翁”“沈启南氏”“石田”等数式而已。 故可知 即属 ，盖伪品多数从真品翻刻而来。可以想见石田之印章本甚简单，是属无疑。再以石田之题跋及石田之画确能证明真迹者，比对其印章，而相同者亦属少数，数色两章似是而非者屡屡见之。可见石田相同字文之印章必有若干类似者，决非画属伪品也。或云：“ 有鉴家谓 石田本不甚用印章， 因后 人喜用 大都为后人加添。故可谓画、书真而图章伪者甚多。”此说似亦不甚可靠。盖类见石田杂于诸人中之题跋，同时人均名印累累，石田自无例外。岂有他人用印章而石田独付阙如者？ 亦属不合情理于此点。 于此可证石田多数皆有印章也。余意吾国画家对于使用印章一门，自宋元以来迄于明，印章式样尚不甚注重，以此记名足矣，不若后人之花样愈翻愈多。故石田之印章，既不重字文之式样，则雷同自所不免，致启后人之疑也。他日有暇，当以石田、徵明辈印章之可信者，担下汇集一处，然后再一一比对，则 终有 不难水落石出也。

书画之作伪，大多属于名家之老年面目。其主要原因有二：（一）老年名誉已高，当时已易于售价。（二）生徒众多，每在老年，早年大都无许多学生也。

画之伪品，以学生假冒为最难看，纸墨气息，均无差别。且名手高徒，每有临摹像真，几至不能分辨者，非悉心静气，察其款识、印章、笔触，不足以区别之也。至于杜撰者，则必有出入，较为易认。画中伪品之难看者，如沈石田、文徵明、王石谷、王湘碧，以其生徒多而且有能手也。

余尝谓画中有可学者，有不可学者。如黄大痴、倪云林、董香光、王麓台辈，虽变化各有不同，而笔下灵机则一，用尽气力，不容他人 势头盖〇 插足，盖因天分高而笔墨上又个性强 之故 也。如王蒙、吴镇、王、沈、文等，工力虽深，犹可力学也 ，至少可得其十之六七也 。

四月十日。个簃王先生携来仇十洲《光武渡河图》 （图 1-10） 青绿大中堂一幅，绢色鹅油黄，鲜艳之极。上有蕉林收藏印记，仇画中之精品。同日并得唐子华绢本中堂一幅，中人物三人，与故宫藏《霜浦归渔》同一稿子。此画作于至正二年，较故宫者迟四五年也，价八数（金五五）。唐画除故宫外，只张葱玉处有狄平子旧藏一幅可信。同日得石田《南山祝语》 （图1—11） 青绿山水卷一，为老年精品。本身无题，接纸本人长题，后有汤夏民诗及家文恪公书《云堂词》，甚精。

四月十一日。北平韵古斋于君携示石涛墨花卉一卷，粗中带细，干湿互用，极神奇变化之妙。明代画花卉皆无此手笔也。

尝见顾正谊画 （图1—12） 跋云：“思白从余指授。”（见《故宫画集》中）盖仲方氏为玄宰之师，细观思翁画，颇似仲方，惟天分高于仲方耳。

吾国画学之源流，有认为画出于书者，即先有书而后有画。余意书画两事，并无先后相承关系，只是一种人类之需要而自然产生者 的结果 ，最初同为表达一种意思之用。故原起为工具而非美术，自后由人类进一步的需要而发展成为美术。因中国工具之有异于世界各国，故于色彩、形象、构图之外复注重于笔触。以笔触之美恶论，则书画具有类似之条件。惟绘画较书法为复杂，即绘画之笔触为复杂之书法也。惟以书法比之绘画，亦不尽同。盖书法之构局有传统之组织，虽各个人略有不同，终不能脱前固定之结构，至于画之构图，则变化较多，并无固定法则，组织之原则以自然为标准，故绘画较书法尤难也。

石湖草堂见八大、石涛、龚贤、文徵明、沈周、董其昌等丈二巨幅，气魄虽大而笔墨终觉松弛。且大幅纸类多生涩，更觉乏味也。

四月廿七日。王个簃处观陆包山墨笔小幅，王原祁《闲圃书屋图》，罗两峰墨竹立轴，笔墨均佳。

鉴赏画与观察其他的物象有同样的要素，就是说：一、内容；二、物质；三、美观。内容就是真物质，是新美观，是精。现代的鉴赏家常把真、精、新作为买画的条件，也有相当的道理。但是好的画，假使因为纸质黯黑就弃而不顾，那却失了原来的宗旨了。所以，名画而有精，虽然残破，一鳞半爪，也是值得珍重的。

五月六日。我的画友潘博山君，因为患了心脏内膜炎，竟于今天早上一时左右死去。潘君为吴中潘氏攀古楼的后裔，精鉴书画、版本，藏尺牍尤为丰富，是近代青年中有数的人物，竟逢到了这种不治的毛病。古话说的“人生如朝露”，实在是不差的。

石湖草堂见程霖生所藏石涛、八大、渐江、龚贤等巨幅，长约一丈有余，内渐江、龚贤二幅均佳，惜幅式过大，鉴赏为难也。

五月八日。得云林《林堂诗思图》 （图1—13） ，五数（金五五）。纸尚洁白，稍有虫蚀。余所见倪画当以此为最洁净。见《式古堂汇考》。昔有王烟客藏本，在《小中见大》烟（客）临古本中有此一幅，该册原本大约均为思翁、烟客等所有名迹而缩临者，今真迹尚存者恐不满十幅，而此幅竟于无意中获得。神物来归，洵非偶然也。

《卢鸿草堂十志》，余向意为真迹。近得《龙眠山庄》稿本真迹，虽系未竟之笔，而点画中与《草堂十志》绝同，两者均无龙眠书款，其均为龙眠笔，或有可能。细读乾隆跋中，亦曾及此说也。

我国历代画家以数论实属不少，但就近日能见之真迹中，可列为甲等仅不过数人而已。列举如下：

甲：王维、荆浩、关仝、董源、巨然、李成、郭熙、刘松年、李唐、马远、夏圭、赵松雪、高彦敬、黄公望、王蒙、倪瓒、吴镇、王孟端、沈周、文壁、唐寅、仇英、董其昌、王时敏、王麓台、王翚、王鉴、吴历、恽寿平、石涛、八大 、华喦、 罗聘、钱杜 。

乙：江贯道、燕文贵、马麟、朱泽民、唐棣、盛子昭、赵仲穆、赵善长、孙君泽、杜琼、姚绶、刘珏、谢时臣、文五峰、文嘉、钱穀、居节、赵文度、杨龙友、卞文瑜、项圣谟、黄尊古、张篁村、方士庶、华喦、罗聘、钱杜、刘泳之。

五月廿二日。得石涛《为禹老写山水》小横册，纸洁如玉，都十二叶，为此老精品。

六月十八日。大新公司观日本画展。据云为日本近代画家代表作品，故较以前各次所陈列者确为精彩，内中以竹内栖凤、木岛樱谷、桥本关雪、小杉放庵等作品较佳。以笔墨论，小杉放庵最好，有我国八大之趣味。 竹内可比我戴文进、吴小 仙辈北宗画。 大体观日本画，乃以我国院体派画加以西洋素描根基，故对于色彩、布局难有新意。至于笔墨虽不能称美仇、唐，亦足与张平山、吴小仙颉颃。竹内一帧尤见出色。至于我国元人画之风格，虽日本号称一种南画，实距离仍远也。

近日得丁南羽《小东山图卷》 ，早年青绿，虽较老年笔略为雅驯，但笔端俗气终难掩过。南羽名甚大，以此种画论，不过第三流画家而已。

又得张翀子羽人物绢本《兰亭修禊图》一卷，笔法雅驯，全似写意出之，文、唐外另有风格。

八月十一日。见北平来杜古狂《九歌卷》，为王世贞旧藏，后有陈白阳书《九歌》，为王氏所配装者。用龙眠笔法，甚雅驯，尺寸与自藏张渥《九歌》卷眉相同，本可配成一对，以索值储钞六万元，力不能致。古狂画极少，余所见者 尚有一轴印《支 那名画宝鉴》中，及自藏《陪月闲行》立轴，共只三件而已 。除自藏《陪月闲行图》人物轴外，尚有《仙女献寿图》一轴，恐只此三件而己（见《支那名画宝鉴》）。

近见袁江《桃源图》 绢本通景屏八幅，又袁涛《九成宫图》绢本通景屏十二幅，洋洋大观，非经年不能成，洵属巨制。以构图功能论，不无其特长之处，惟用笔刻划而有俗，终不入赏鉴之目， 虽工无益也， 终属小家也。

马远《踏歌图》 （图1—14） ，传为马远剧迹，近为张葱玉氏所得。 余尚未见 。

仲圭画传出少，而私家收藏者尤少。故宫外有虚斋所藏《松泉图》及《墨竹》，苏州顾氏海野堂《墨竹》，吴氏梅景书屋《渔父图》及余藏《高节凌云图》《古木竹石》大幅。此中以《渔父图》及《高节图》为出色，余皆平平。

画家 凡能成为大画家者，余谓必备条件有四：（一）本能（二）天分（三）学力（四）环境，缺一不可。本能与天分，常人往往混为一谈，实为大误。本能者，即笔 墨触 之优美；天分者，即思想之丰富。有好笔墨者，未必思想丰富；有好意思者，笔墨未必优美。笔墨一道，为我国画道中必备条件之一，全属先天带来，绝不可力求也。试观古代画家中， 大有 笔墨甚佳而终身不成大家者，大有其人，即此之谓。至于学力一层，犹可力致，惟环境亦属至要。在我国所有名迹，既无博物院以供观览，私家收藏多属秘而不宣，如无名迹陶养及名师益友相与探讨，则误入歧途，往往不能自拔也。

李公麟画，余所见真迹有《九歌卷》《龙眠山庄卷》《潇湘图卷》《免胄图卷》《莲社图轴》等数点而已。以人物论，固属神妙，惟树石布景等，除古拙外尚未能挥洒自如。盖龙眠为人物画专家，山水犹属外道也。 龙眠所作，知树石笔法 与卢鸿《草堂图》相类，有谓卢鸿之图即龙眠临本，然余意 焉知龙眠所本即自卢鸿而来？盖龙眠笔墨与卢鸿《十志》较， 觉《十志图》更为结实也。 龙眠人物宋后得衣钵者为赵松雪、张叔厚、王振鹏辈。王振鹏最似，赵松雪、张叔厚则自龙眠解放而来，笔调较为自由，故风趣有过之无不及也。

昔人以画笔之简单飘逸者为逸品。余意以多少分神、逸，不甚合理。宜以有功能而天分较低者为能品，有天分而并有功能者为神品，有天分而欠功能者为逸品。国朝中六大家，当以烟客、廉州、渔山、麓台为神品，南田为逸品（其天趣固高，然大轴每多散漫，功力不深），石谷为能品，老莲、石涛、渐江、石溪辈属神品，程孟阳、李流芳、莫云卿辈属逸品而已。

余所见倪画计有二十幅：庞虚斋藏有为伯昂《溪山图》《六君子图》，为元晖都司《竹石》《渔庄秋霁》《竹石霜柯》《梧竹秀石》等六幅，故宫所藏有《容膝斋》 （图1—15） 《松林亭子》《江岸望山》《雨后空林》《竹树野石》《紫芝山房》《幽涧寒松》等七幅，孙邦瑞氏藏《笠泽秋风》，俞子才氏藏《绿水园》，徐俊卿氏藏《岸南双树》， 余目 张葱玉氏藏《虞山林壑》，余自藏《林堂诗思》，方诚一藏《树石幽篁》，闻苏州顾鹤逸氏藏有云林四幅，未之见，想是精品也。

余所见山樵画计有十四幅：庞莱臣氏藏《葛山翁移居图》《夏日山居图》《丹山瀛海卷》，故宫藏《谷口春耕》，张葱玉氏藏《惠麓小隐》，狄氏平等阁藏《青卞图》，张学良氏藏《林泉清集》，徐俊卿氏《西郊草堂》，朱靖侯氏藏《煮茶图》，徐邦达藏《茅屋冬青》（时人多不识其真）与《林泉清集》有相同处可证，北平关冕钧氏藏《素庵图》，某氏藏《修竹远山》（旧印见《神州大观》，及余藏《林麓幽居》，周湘云藏大幅山水，佚其名（见日本《唐宋元明名画集》），苏州顾氏所藏当有数幅未见。〔眉批注：虚斋尚有《蓝田山庄》一幅，余近得《为怡云上人》一幅。〕

近与陈小蝶、徐邦达辈等筹备中国画院，专为陈列新旧美术品展览之用，题名“中国画苑”。初次举行历代名画展览，向各收藏家征集出品，承各藏家热忱出品，大都属真精上品，共得贰佰八十余件，分两次陈列。以内容充实，观众甚为拥挤，开历来画展未有之纪录。倘以后此种展览能每年举行一次，则国画前途大有裨益也。

九月五日。至庞虚斋处观王蒙《丹山瀛海》卷 （图1—16） ，及黄子久、徐幼文《快雪时晴》卷 （图1—17） ，均属上品。黄鹤卷与余所藏《林麓幽居》相类，廉州所师山樵都从此出，盖烟客所师为《林泉清集》《秋山萧寺》 （图1—18） 一种；廉州则为《丹山》与《夏日山居》 （图1—19） 一种；渔山所师为《林麓幽居》；石涛所师为《煮茶图》 一种，各有私淑，为前人所未知也。《快雪时晴》卷首一页，传为大痴笔，虽无款识而行笔松秀浑穆，恐非大痴不办。幼文画不多见，余所见者为仿董、巨一种，此独仿河阳，设无著录、题跋为依据，则无从知其为真迹也。

九月九日。庞虚斋丈处观云林《淡室诗》卷及《竹树小山》卷，两者均伪。前者为石谷早年三十岁左右伪作，后者为石谷五十左右之伪作。元人画中之石谷伪作不知凡几，余尝于故宫博物院见有二三十本也。

九月十日。虚斋丈处观张叔厚《访戴图》、吴仲圭《松泉图》、《赵氏一门三竹》卷、钱舜举《浮玉山居图》 ，均属不可多得之上品。又观元萨天锡《山水》，为石谷早年伪作。陈慎独《山水》，似明人张君度一类笔墨。赵原《合溪草堂图》画甚佳，真伪不能定。六如《春山伴侣》，为六如中神品。六如《秋风纨扇》亦佳。又石谷中年仿董巨一巨卷，神完气足，非常见之物。

九月十七。虚斋观吴仲圭《松石图》《墨竹》轴，又黄公望《富春大岭》 （图1—20） 、倪云林《渔庄秋霁》，均佳。大痴一幅用墨较印本为淡，纸面略疲，笔墨圆劲流利，叹为观止。大痴画已无多见，但此种笔墨，大痴外恐无人能胜任也。又见王蒙《枯木竹石》一轴，笔墨甚佳 而略刚，或是明人伪作， 上有杨维桢题，亦欠佳 。

十月十日。于石湖草堂得石涛己未写、戊辰为飞涛双题《山水》 （图1—21） 一，纸尚洁白，略有破损，价万六（金九五）。又得杜古狂《渊明赏菊图》，笔墨甚佳，纸略疲，已多后人添补，为大憾事。价八千。古狂画存世甚少，综合余前见三幅外，此为新发见者，弥足弥贵。

十月廿九日。于洪玉林处得王元章《墨梅》 （图1—22） 绢本立轴，书堂有顾大典题，下书堂有张逢时为颙翁题诗。笔墨甚佳，惜绢已破损，为可惜耳。此画流通已久，时人颇多以为赝本，独湖师与余赏之，可谓元章知已。价八千（金十一），廉极。此画款字、笔墨可与《支那名画宝鉴》第三八六页印出故宫藏本印证之。

北平韵古斋携来杜琼《山水》、温日观《葡萄》、云林《山水》、方亨咸《山水卷》，独方卷可靠，余均伪本。方卷后有梁清标、孙退谷、张英等题，甚佳。亨咸画虽属外行，而笔墨圆浑雅驯，为文人画中上品。

十一月二日。蒋氏密韵楼观香光《为荩夫亲家写墨笔山水》，即《中国名画》一集印出者，墨气淋漓，允称合作。又观老莲绢本《花卉卷》，有高士奇跋（神州国光社有印本）。烟客七十岁设色《仿大痴山水》，画内有小人物不经见者，纸尚洁白。及石涛《山水》八页，有何子贞跋，均可观。另有石涛《山水》两页，有小山及马氏小玲珑馆印记，大小与前陈蝶野所藏大册适合，笔墨亦是同时所作。大约该册共为十六页，被后人分割者。闻该石涛原主本有四页，因分产故，析为二份，各得二页。其余二页，所持者尚富有，不愿割让。该大册今藏余友人侯君处，否则合浦珠还，何等快事！天下事不能全美，为之怅怅。〔眉批注：一页见于友人郑梅清处，一页见于北平方雨楼处。〕

又见石谷老年山水卷，无款，有陆导维题，为老年佳作。陈眉公山水一卷，在绢素，乃沈子居代笔。 明 清初画家集册一部，庄冏生二页，吴历二页，张尔唯均精，余属小家，不甚记忆矣。

十一月三日。庞氏虚斋见四王、吴、恽三尺立轴六幅，每幅均属精品，而大小不相上下，洵属剧迹。又观查士标《仿米山水》一卷，金冬心《人物山水》册一部，均精。

十一月十日。庞氏虚斋见吴渔山《湖天春晓》 、恽南田《作霖图》，精神奕奕，神彩逼人。尚有石谷、麓台各一幅，尺寸均约四尺立轴，咸属上品。

十一月十二日。以万六（金十一）从刘海粟让得石谷四十左右所仿唐六如《山居谭道图》，因上款已挖去，故不为人重，可谓价廉物美。

十一月十四日。于潘君仲麟得见文五峰《具区林区图》 ，层峦叠嶂，满幅尽画，全幅无纲领，并不出色。又徐天池墨笔泼墨《花卉》卷，甚佳。惟此公墨中略带胶水，用笔亦不甚沉着，以画论不免江湖习气，盖画以人重故耳。又见石涛写《唐人诗意》小册八页，每页书“仿某某人笔”。此老掘强，向不书仿摹等字句，此册为余之创见。又同式大小册八页亦佳，适成对册。又见石谷、廉州各一幅，平平。黄小松《山水》一卷，有元人气味。小松虽非山水专家，而笔墨圆厚松秀，绝非文人随意戏笔者可比，此人天分高人一等，故自不凡。又刘彦冲小条《山水》一幅，为秋农早年伪本。湖师初亦认为真迹，一时为其瞒过，书画鉴别之不可不审慎也如此。又石谷《山水》一长卷，为六十许笔，不见出色。

十一月廿三日。以二十大数（金十一）自叶遐庵处得王若水《竹雀》轴，长约四尺，硬黄纸，精神奕奕，为王若水中至精之品。周湘云、张葱玉、庞莱臣处各有一幅，均不足与此相较，可谓天下第一王若水也。

孙伯渊处见龚贤、吴远度山水各一卷，均无深味。

十一月廿七日。于魏廷荣氏五柳草堂观王叔明《青卞隐居图》 ，纸尚洁净，墨气浑沦，高约四尺，明代装裱，所谓“元气淋漓幛犹湿”，此图足以当之，叔明画中确为第一名笔也。又观倪云林《怪石丛篁》 ，用笔甚刚，疑非真笔，待考。又见新罗画松长卷墨色飞舞，亦此老精品。

（特别鸣谢陆丰川先生对本书的支持） qtPPQjFngTS7j50Srix/skVqH3/EdAPzOXaK219A86f5mHeQDDZodvys670f6Ji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