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德华·蒙克可能会花上几周的时间在脑海中纠结某个主题,然后再在画布上进行创作。他作画的时候,常会冒出新的灵感;不过总的来说,他在动笔之前,就已经想好成品的样子。即使模特坐在面前,他也总是凭记忆作画。如果他在绘画过程中,真的抬头看了模特一眼,也是为了使在他脑海中成型的形象上多唤起一些细节。因此,做蒙克的模特是件轻松的差事。模特不必坐着不动;想要活动一下身子是完全可以的。他绘画的时候,眼睛通常不会离开画布。
约翰·马丁·斯特纳森和斯坦·斯特纳森(1935)
蒙克为作者罗尔夫·E·斯特纳森的两个儿子画了很多幅双人肖像。作画时,蒙克常常把打好线稿的画面转画到新的画布上,再进一步创作。斯特纳森称,画家使用这种分步作画的方法,是为了“让他能在创作过程中始终不忘记对画面最初的构思”(第85页)。站在前面的男孩双臂高举,显得有些不安,而后面的男孩双手插在口袋里,似乎更加警惕。
“我还是更喜欢对着模特或者实景画画。”他解释说,“这让我感觉更自在些。毕竟,我还是可能会忘掉一些东西。”
他绘画时太过专注于画布,以至于模特起身离开都注意不到。他给我 6 岁和 10岁的儿子们画肖像画那天,是打车过来的,而且坚持呆在车里画素描。不过,最终他还是挪到花园继续工作,一边不停地自言自语,一边挂上画布,整理好颜料和画笔,把画框摆好。过了一会儿,小儿子开始站不稳了,就离开了自己的位置,不久另一个孩子也跟着走了。蒙克一边画画一边念念有词,眼睛始终盯着画布:
约翰·马丁·斯特纳森和斯坦·斯特纳森(1935)
关于蒙克的绘画方式,斯特纳森这样写道:“通常,他会先用炭笔勾勒出画面的主要轮廓。如果效果令他满意,他一般会再拿一块干净的画布,把之前勾勒的画面原封不动地复制过去,接下来,开始上色。如果效果令他满意,就再拿第三块画布,把第二幅草稿再复制过去,边画边修改细节。”(第 85 页)这三幅图展示了蒙克的分步作画法。
约翰·马丁·斯特纳森和斯坦·斯特纳森(1935)
斯特纳森回忆说,即使蒙克所描绘的人就在他面前,他也总是凭借记忆作画,“他绘画时太过专注于画布,以至于模特起身离开都注意不到”(第81页)。在创作这幅双人像的时候,斯特纳森的小儿子先行离开了,紧接着大儿子也走了。显然,蒙克完全没有注意到他们的离开。
安妮·斯特纳森(1934)
蒙克把斯特纳森妻子的眼睛画成蓝色,尽管它们实际上是绿色的。画家能很清楚地看到她眼睛的真实颜色,但他觉得原来的颜色不适合她,理由是“她不是那种该有绿色眼睛的人”(第 85页)。蒙克认为,斯特纳森的妻子“文静而善良”,她的性格显然与绿色眼睛格格不入。
安妮·斯特纳森(1934)
斯特纳森夫人占据了整个画面的四分之三。她没有直视观众,目光有些内敛。据斯特纳森回忆,蒙克曾说过:“在我画她的时候,她有些事想跟你商量,但她不确定当不当说。”(第85页)虽然斯特纳森的妻子更喜欢正面肖像,但蒙克还是画了她的侧脸。
安妮·斯特纳森(1934)
在创作安妮·斯特纳森的两幅肖像画时,蒙克还绘制了这幅版画。画面中他只关注面部。除了技法和布局的差异外,这幅版画与其他两幅高度相似。
“你们真乖,在那儿站得那么好。前几天我给其他孩子们画画时,他们一刻不停地闹腾——甚至乱扔石头。但你们站在那里表现得很好。嗯,看看,这笔画得不错吧!我相信这一定会是幅好作品。你们真懂事。另外那几个孩子的画,我向他们开价两千克朗。‘两千克朗!’他们的爸爸很惊讶,‘就用了两个小时?’‘二十年零两个小时。’我回答他。他因此把我告上了法庭……现在我们加一点红色吧!我的天,你们真是乖孩子。看看——这孩子长得多贵气。另一个看起来像农贸市场里的人。”
他画完了画——男孩们中途跑走对他而言并没有影响。
白夜(1900-1901)
1900 年至 1901 年的冬天,蒙克居住在的奥斯陆北岸附近的里扬,从那里可以俯瞰奥斯陆峡湾的景色。《白夜》是蒙克的经典冬季风景画之一,画面中线条柔和地起伏着。白雪皑皑的画面中泛着青光,前景中的云杉和松树浸在寒风中。斯特纳森回忆说,蒙克不喜欢黯淡的冬天,但仍然喜欢画冬天的风景:“他通常会画冬天的夜景,冰雪泛着冷光,散发出寒意。”(第 98 页)
一天晚上,我和妻子在戏院里遇见了蒙克。
“你们为什么不早点来找我呢?我希望画你打扮得漂漂亮亮的样子。过几天再给我打电话,好吗?”
可当我打电话给他时,他说:“我不记得自己想画什么了。还是改天吧。”
他在给模特们画肖像时,会眯起眼睛,举着画笔给模特们量尺寸,但这种情况并不常见。通常,他会先用炭笔勾勒出画面的主要轮廓。如果效果令他满意,他一般会再拿一块干净的画布,把之前勾勒的画面原封不动地复制过去,接下来,开始上色。如果效果令他满意,就再拿第三块画布,把第二幅草稿再复制过去,边画边修改细节。这样按部就班的作画方式,让他能在创作过程中始终不忘记对画面最初的构思。
蒙克在画所有肖像时,都想要表达出自己对画中人物的看法——这种刻画比相片要深刻得多。
“我无法画我不了解的人。”他说。
在给我妻子画像时,他把她的眼睛涂成了蓝色。
“我知道她的眼睛是绿色的。”他解释说,“但它们有着蓝眼睛的效果。她不是那种该有绿色眼睛的人。一般来说,绿眼睛的人总是长着红头发、尖鼻子和薄嘴唇。你的妻子安静且善良,没有女性令人讨厌的天性。因此她的眼睛必须涂成蓝色,眼中的彩色斑点会随着周遭颜色的变化而变化。在我画她的时候,她有些事想跟你商量,但她不确定当不当说。”
我的妻子因为喜欢正面肖像,所以总是直接面向画家。蒙克从未要求过她改变姿势,即便如此,他还是把她画成了侧脸。可其实他画别人的肖像多数时候画的是正脸。
“侧视图倾向于体现种族特性和遗传体征。”他说,“而正脸则侧重于表现人物本身。”
他仿佛是下定决心要记录时光流逝的痕迹,因此每年都会创作一幅自画像。他在大多数自画像中都显得疲惫而忧郁——脸上没有一丝笑容——他总把自己画得比实际更苍老、更衰微,这或许是为了缓和衰老带来的心理影响。在他去世前的几年中,他画中的自己像是已经为迎接死亡做好了充分的准备。
窗边自画像(约 1940)
蒙克一生中画了许多自画像。这幅画中,画家站在窗边,面带愁容,窗外是冬日的景色。斯特纳森声称,蒙克画自画像“仿佛是下定决心要记录时光流逝的痕迹”(第 85页),他晚年时的自画像印证了这一点。
蒙克把自己目睹的事物描绘在画中——画成单一的视觉形象。他描绘的对象并不是人们转转眼球就能看到的表象。目之所及之处皆清晰而尖锐;相反,无关紧要之物皆模糊而粗略。
作为一个不知疲倦的实验者,他尝试了一切方法——有时甚至把颜色直接喷到画布上。当他长时间工作却没有结果时,他可能就会开始破坏自己的画。
“当心点!别被我泼到了!”
或者,他可能会对这幅画施加更加残忍的酷刑:把它放在户外日晒雨淋几个星期,他称之为“休克治疗法”。借此方法,他可能会意外地发现新的配色效果,这是他继续作画不可或缺的动力。
“我的画需要一点阳光,泥土,和雨水使色彩看起来更加和谐。”他解释道,“如果没被浸染过,画面显得太过唐突。因此,我总是担心人们对画进行清洁和抛光。画布上的些许灰尘和破洞对画面效果很有帮助。只有那些一直用棕色、黄色和黑色作画的人才会害怕灰尘,哪怕是一点点——可能是因为他们自己已经往画中加了太多脏东西。”
在蒙克钻研绘画技术的过程中,他表现出如梦游者般奇幻的笃定和自信。不同分量的元素在画面中构筑了富有深意的平衡,画面自然,重心平稳。色彩似乎也根据自然法则,展现出地心引力作用的效果。
他喜欢营造空间感,因此他的作品总是呈现出很深邃的画面效果。前景中的物体轮廓分明,同时他的目光会深入到背景中,仿佛有上千万米远的地方。
他的画中还有其他识别度很高的特征。那次枪击事件发生,导致他右手残疾之后,他的画中就很少出现手了。
“手指光秃秃的,令人厌恶。”他颤抖着说,“我不能忍受那些一天到晚摆弄自己手的人。”
因此在他的画中,手通常藏在视线之外,即使出现在画面中,也显得僵硬而突兀。他从来不画指甲。只有在 19 世纪 90 年代一幅拿着香烟的自画像中,他才特别注意手部的刻画。然而,他画下的并不是自己的手,而是以一个朋友的手作为参照。
同样,他还不愿意画女人的胸部,总是很随意地勾勒这个身体部位。耳朵也是如此——他从不清晰地画出耳朵。
蒙克能画出死亡及其他令人生厌的痛苦景象,却总在画这些令他反感的身体部位时犹疑。在这方面,他与埃德加·爱伦·坡有一些共同之处——他们病态地专注于痛苦与恐惧,却又保持精神的纯洁。
蒙克的调色板上除了黑色以外,什么颜色都有。他用深蓝色代替黑色,创造出相似的视觉效果。尽管他的绘画手法不断变化,但大部分作品的辨识度都很高,且绝不会被误认成是别人的作品。画面中的线条和形状都遵循他潜意识中的神秘规则排布。他笔下的线条总是呈波浪形绵延,从不锋利尖锐,就像河流一样自在地流淌。画面边缘的事物总是被一笔带过。某些弧线会以令人难以忘怀的规律反复出现。树叶总是被画成一团。在我们印象中,他画的月亮总是圆的,通常倒映在峡湾里,投下彩色的光柱。他在画男性器官时,也会用相似的方式处理。即使蒙克在不同画作中极力避免重复,但仍无法抵御这一固定的符号反复出现——阴茎。在他的画中,月亮就像他的签名一样常见。
月光(1895)
这是蒙克风景画中的典型,创作于阿斯加德斯特兰德。夏日的夜晚,空中有一轮圆月,倒映在平静的海面上。斯特纳森描述了蒙克如何用这些元素创造出标志性的作画定式,他认为画家画阴茎时也有相同的定式:“他在画男性器官时,也会用相似的方式处理。”(第 88页)
他倾向于把各个形象分成几个组,以此渲染作品的氛围。
“我不喜欢任何成三的事物。”他说,“三个人在一起,总有不祥的事要发生。交谈只能发生在两人之间;而第三人所能做的,就是打断别人,插入对话,不是为了炫耀,就是为了和一方成为朋友,并与另一方树敌。”
爱德华·蒙克敏锐地意识到艺术形式和个人风格僵化的危机,于是不知疲倦地寻找新的绘画方式。在这方面,很少有人像他那样努力。他总是尽量避免重复自己以前使用过的色彩组合和笔触,也很少在与他最近完成的作品尺寸相同的画布上作画。他的画有宽有窄,有高有矮,但他更偏爱大画布和宽笔触。奇怪的是,当他再次画从前画过的主题时——他也经常这样做——会坚持使用与从前相同形状大小的画布。但这时的他会特别小心,绝不重复相同的笔触和颜色组合。他许多最著名的作品都是一遍又一遍画出来的,但从没有哪两幅画是完全一样的,即使粗略地扫一眼,也会给人留下不同的印象。
他画中怪异的点和线,尤其是靠近边缘的那些,常表现出他的潜意识。当被问及为什么要画上这些东西时,他可能会回答:“我觉得那个区域正好需要这些东西。”
虽然他喜欢边绘画边说话,但他并不健谈。如果有人插嘴打断了他的思路,他会放下画笔,生气地脱口而出:“你没看见我在画画吗?”
他会用衣服擦拭笔刷,又抱怨衣服上沾染的斑点。“请注意别让我把这件新衣服弄脏。”有一次,他在画画时对我说:
“为什么不穿件旧外套?”
“这个主意太棒了!”
他脱掉新衣服,走进卧室去换另一件,结果没穿外套就回来了。他继续画画,但突然停了下来说:“这里是不是有点冷?我得穿上外套。”说着,他又穿上了刚刚脱下的那件衣服。
“可这是件新衣服。”
“见鬼……我懂了!”他惊讶地再次走进卧室,又一次穿着衬衫回来继续画画。
“天哪,这里太冷了。我要冻僵了。”
他放下画笔,回到卧室,回来的时候穿着刚才脱下的那件新外套。
“你不是想换一件旧外套的吗?”
房子着火了!(1925-1927)
蒙克有时也会用画作记录事件。斯特纳森回忆,那是一个夏天,他在埃克利居住的社区里发生了一场火灾,“他拿着帆布和颜料盒跑过来,待在一个离火灾现场很近的位置,消防员不得不赶他走”(第 93 页)。图书馆研究员拉斯·雅各布森已确认这座建筑为阿贝迪恩根庄园。1927 年 8 月,大火烧毁了这所房子,当时报纸上的相关报道记录了这一事件。雅各布森指出,蒙克很可能是根据报纸上的照片画下了这幅画。
他表现得很生气,看着我说:“你这是什么意思?你没看见我正在工作吗?”
晚年时,蒙克抽雪茄主要是为了与客人作伴,他只会短暂地抽一会儿。有一次,他为一位挪威银行家画肖像。这位银行家以吝啬闻名,他总担心挪威的进口额会超过出口额,导致国家黄金资源减少。
“我不太喜欢那个人。”蒙克说,“我本来在好好工作,每次他一来就打断我,说:‘你的雪茄怎么只抽一半?’
“在我全神贯注画画的时候,回答这种琐碎的问题有意义吗?
“‘你希望自己看起来更像谁一些。’我问他,‘歌德还是甘地?’
“这个男人很壮,在画画的时候,他一直盯着我看。刚开始我想把他画成一个海盗,但很快我意识到不对。于是我把他画成一个精疲力竭的登山者。”
有一次,他已经戴好帽子,穿好外套,正准备出门散步时,突然发现卧室里的墙纸破损严重。他看了一会儿,然后,戴着帽子和外套就坐到床上开始画画。
“你能不能坐下来等我一会儿?”他问道,“我突然有种画画的冲动。一定是有幽灵在这里——守护着我的床的善灵。你知道的,我从来没有画幽灵。当然,幽灵肯定是存在的,人类无法看见或理解的东西多了去了。至于唯心论,那是另一回事。最近有个人在法庭上说,有幽灵一直在拽他的胳膊,但那其实是因为他患了风湿病。”
画完画后,他累得无法出门,不得不改日再去散步。我帮他把床搬到另一个房间后,他就睡着了。
奥斯陆的模特都希望为爱德华·蒙克工作。他支付的报酬很高,而且彬彬有礼、和蔼可亲。他喜欢和模特们聊天,当他累得画不动时,常会邀请模特们到客厅里,端上茶和饼干招待他们,有时还会端上葡萄酒。即使他有时不在画画,模特们还是能以小时计算得到报酬。
年轻的女孩们试图和他建立更亲密的关系,这使他提高了警惕。一天晚上,一个美丽的女孩在做模特时晕倒了。当她从地板上醒来时,蒙克非常温柔地照顾了她——用冷水擦拭她的太阳穴,给了她一杯白兰地,并用最好的毯子把她裹了起来。然而,他对她的微笑和感激皆置之不理:“你可想想吧!如果你死在我的房间里,外头那些报道会怎么折磨我?我真的不敢再用你了,求求你,别再来了。”
当蒙克想要强调什么东西时,他经常拿起铅笔开始勾画。“我是这样想的。”他说着,举起了那幅画。
他有时会盯着某个景象沉浸其中,甚至当生命安全受到威胁时,他还在原地发呆。20 世纪 30 年代,他在柏林街头目睹了一起谋杀案。有人向一辆路过的汽车扔了一枚炸弹,发生了毁灭性的爆炸。人们都急忙躲避,只有蒙克还愣在原地。事态逐渐稳定后,人们从藏身之处陆陆续续走出来,而蒙克则冲进一家旅馆,向服务员要了一张纸,坐在大厅里,开始描绘他所看到的一切。
“就是这样。”他说着,把画给其他客人们看,“爆炸的热焰把车里的人冲到空中。你们觉得他死了吗?”
夏日的一天,蒙克家附近发生火宅,他拿着帆布和颜料盒跑过来,待在一个离火灾现场很近的位置,消防员不得不赶他走。
“你没看见我在工作吗?”蒙克抱怨道,“你就不能等一两分钟再喷水吗?你这样弄,我只能画到烟了。”
尼克莱·里格(1938)
尼克莱·里格是挪威中央银行的行长。蒙克受这位银行家委托绘制了这幅肖像。据斯特纳森说,蒙克曾问里格:“你希望自己看起来更像谁一些,歌德还是甘地?”(第 92 页)人们不免会想,作者之所以写出这句嘲讽的话,是不是因为他与银行家不和。的确,里格一直倡导金本位,斯特纳森则对里格的金融政策持高度怀疑态度。鉴于时局,他认为里格的金融政策缺乏公信力。1931 年,他写了一篇文章,把挪威央行行长为称为“圣雄里格”,这本是包括甘地在内的印度精神领袖所享有的称号,斯特纳森却故意引用到里格身上。据里格自己说,蒙克听过这个绰号,并认为“这样的称呼很有趣”。画家还认为,里格身上的有着银行工作者的强烈印记,无处不体现着“负担和责任”,于是他试图在画中把它们表现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