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阳杯国际雕刻艺术邀请赛 2005 年 9 月在河北曲阳举行。
三十二位中外艺术家和八位曲阳艺术家同时在三十五家明星企业中开始工作。
巨大的创造力被注入这座古城中。
曲阳有两千多年的雕刻历史和两千多家雕刻企业。一代一代的遗传基因造就了他们堪称优越的石刻禀赋。从大型现代企业到农村中的家庭作坊,这些天生的能工巧匠雕刻出来的人物和动物,堆积如山。
他们有惊人的模仿能力,但也同样惊人地缺乏创造能力。这是一块蛰伏着巨大潜力的肥田沃土。不难想象,艺术家的到来,他们强烈的个性和新异的创作理念,对于曲阳的企业来说是多么令人迷惑和兴奋。
张永见来了,带着他的作品《呼啸》。一块嶙峋的巨石,被横着砌在钢筋水泥里。几条触目惊心的车轱辘印,从它上面碾过——现代化的城市,汽车的洪流就这样呼啸而来!车辙中尚有一只依稀可辨的鸟,化石一般古老,残破地仰望着它曾经的天空。纯粹石头的语言。它的坚硬与柔软——烂泥一般地被汽车的橡胶轮胎压出这么深的车辙!这是不可能的,不真实的,是一个假象。然而正是这种表象的“伪”,突破我们日常的惯性的感性麻痹,引起了我们的视觉好奇和惊异,并吸引观看者进入更深层面的表现的“真”——曾经是外在的宏大而坚硬的石头,现在进入到我们的内部,变成异常柔软的一部分。它的脆弱牵引出我们的材质性同情:饱经沧桑,沟壑纵横,亿万年昂首天外的年龄和阅历,现在陷落在人类一百年现代文明的汽车轮子和水泥台子中——它再想来一个矗立宇宙、横绝太空,荒荒油云、寥寥长风,是永远也不可能了。美好的、高贵的、独立的、自然的被变成囚徒了。那车辙就像是这囚徒背上的鞭痕与脸上的金印。
张永见,呼啸,石炭、混凝土,160cm×385cm×185cm,2005 年
一种庄周式的巨大悲悯被灌注在这一幕石头的悲剧里。就像凡·高笔下那双农夫的鞋,此时大地从它的封闭中涌现出来——艺术作品把自我闭锁的大地带到海德格尔那种存在本身的敞开与诗意之中。只有热爱石头的人才能产生这样的对石头的深刻通感和同情!才能这样地唤醒石头的灵魂与生命。永见爱石头,他的家里收集了很多大石头。他是一个真正意义上的“石语者”。
赵莉的作品是更为形而上的类型。她熟悉海德格尔,特别喜爱荷尔德林、里尔克到策兰一脉德语诗人——她甚至把自己心爱的“杜伊诺哀歌”带到西藏,并留在了那个荒凉苍茫的高原上。
赵莉是另一个真正的“石语者”。但她对石头的情感和亲近方式却与张永见不同。永见的感觉是“我就是石头”,是一种平等的物我交融;而她则是疼爱它们,就像父母疼爱自己的儿女一样。如果说永见的一切是天然的,纯真的,无意识的,他生活在酒里——看上去强大实际上敏感甚至脆弱,就像他的石头;那么赵莉却是真正强有力的——她的血液里有超乎常人的力量,又在灵魂中热烈地响应着大地向敞开者转化的急切托付。
在曲阳的雕刻现场,她被公认为最亡命的工作狂——每天工作而且全是自己动手。9 月 7 日,也就是大赛的最后一天,全部作品都已经完成并运抵雕刻广场,艺术家们都去喝酒了,她才在黑暗中送来了她黑色的作品。她热爱黑色,就像热爱策兰无法照亮的诗。
“巽”是全黑的——非常光滑地流入夜的黑暗——那喧腾的平静了,那坚硬的柔和了,那逝去的涌来了——哀歌:“如果我呼唤,究竟有谁,在天使的阵营中倾听?”
上帝的黑暗不可企及。但“巽”的黑色是可触及,可抚摩的。在周易的八个卦象中,它是风。
充满太空的风。
一件作品的语言是不是石头的?我觉得可以用这样一种方法来检验:就是在作品最本质的意义上,看它能不能把石头置换为另外一种其他的材质。显然,“呼啸”和“巽”都是不可置换的。
马强的《喜宴》在我看来也是不可置换的。这件作品与赵莉的方向相反,带着来自中国西部的浓郁的乡土和故国情结。
八百里秦川积淀了太多太厚重太浓郁的历史——从秦帝国的庞大军团到汉唐的风流盛世。两千年前,汉武大帝的骁将霍去病英年早逝,为了陪伴他寂寞的灵魂,我们的祖先(或许是)第一次在祁连山下雕凿顽石。他们依形赋势,浅雕线刻,却无意中形成一种古朴天然的美感,为后世雕塑史家极尽赞誉。马强的作品隐约承续着霍去病墓石刻的手法,也是略施雕凿的毛石、也是深深浅浅的线刻,但低点被磨得很光。纹样卷曲而精致。浑朴的石料、柔美的花纹、旗袍和唐装、曾经的风华……
伍时雄的作品代表或标志了参赛作品的另一个极端——精确、冷静的几何抽象或冷抽象。非常单纯的视觉关系。融合着结构主义、极少主义和现代设计。他是一个视觉艺术的真正痴迷者。从二十年前的《现代摄影》到现在,他涉足了中国现代艺术的许多重要事件和各个不同领域——摄影、收藏、策划、设计、陶艺、广告、沙雕、石刻……始终精力充沛,不知疲倦。冷抽象在中国是一个真正的冷门。我们的传统中有写意的水墨和抽象的书法,都是类近抽象表现主义,也就是热抽象的东西。所以中国人很难理解马列维奇和蒙得里安,或者康定斯基所谓“一个矩形的精神芳香”。
但老伍在这条路上。
其他雕塑家中,与老伍的趣味最接近的是来自韩国的洪淳模。他的作品好像是用直角板画出来的——两个并肩坐着的人,一样高一样宽,一样方形的脑袋,一样水平和垂直的胳膊和腿。没有任何曲线,甚至连斜线和斜面都没有。这是建筑空间化的人,是蒙德里安化的人,是一般化的、抽象的、无机的、平稳的、固定的、极少的、完型的、清晰的、数学模型的、标准化的、一模一样的、幽默的、自嘲的现代人。他们无所谓男女老少、民族国家、宠辱得失或生老病死。他们会永远坐在那里,和他们坐着的凳子一样,永远不会站起来。
来自比利时的巴特与洪淳模形成最鲜明的对比:他的作品饱满有力,甚至是野蛮和粗陋的——八个浑圆的乳房、四条粗壮的大腿!脸上混合着痛苦和快感,是大地与生育嚎叫!记者问他创意,期待他作出关于生命哲学的回答,他却简单得令人啼笑皆非:他说是因为他的老婆不愿意给他生小孩。可怜的比利时表现主义者。
还有孟德武的作品,也许我们可以把这个“怒目金刚”称之为中国的表现主义,黑森森的形象令人联想起倒拔垂杨柳的鲁智深;同样根源于中国民间传统的还有钱步辉的“影子”;
厦门徐晓明的“汉马”原本也是令人期待的,可惜完成的石刻在材质、体量和表面肌理的处理上,都未能呈现预期效果。
印象深刻的作品还有很多。比如张松正的“风”是一张风化中的脸,混沌、苍凉;而文集的“风”则带着某种韩国艺术的克制与细腻;还有王小蕙、沈允庆、张朝阳、覃继刚、孔庆坚、黄兴国、马辉、乔迁、陆乐、张国军……
9 月 7 日,全部作品完成并运抵曲阳雕刻广场。入夜,人们依然怀着极大的兴趣在这些奇妙的作品前流连忘返。
9 月 8 日,评委会评出九件获奖作品。
9 月 9 日,第三届曲阳国际雕刻艺术节盛大开幕。那一天万人空巷!乘载艺术家的大巴像一只浮游在人海中的大鱼,缓缓驶入会场。
随着获奖者挥动鲜花,礼炮齐鸣,一百面大鼓擂响——本届石刻大赛圆满落幕。
……
2005 年 10 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