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珍秦斋藏印·汉晋唐宋元篇》收录有南宋瓷印两方,印面主体为古鼎形式,鼎身内嵌印文,分别为“拾芳”(图 1-4-1)、“雪艇”(图 1-4-2),风格十分接近。两印皆为橛纽,印面图文部分字口深峻,应该是在素坯上施刀刻就后烧制,印章除印面外皆施青白釉,具有南宋景德镇窑系特征。“拾芳”“雪艇”文辞雅致,当为南宋时期文人所用印章。“雪艇”二字在宋人诗文集中常见,如北宋曾巩《南源庄》“竹林扫月散 葛,雪艇搜溪出鲂 ”(《元丰类稿》)。南宋汪莘《寿何尚书》有“雪艇风帆去玉京,故家猿鹤想欢迎”,《满江红·不敢赋梅赋感梅》有“泛雪艇,摇冰枻。溪馆静,烟扉闭”(俱见《方壶存稿》)。虽然此类宋代物形印章以民间实用型印章或文人用闲章为主,但也有鼎形内刊刻人名字号之例,如“允□主人”爵形印(图1-4-3),故宫博物院藏有元代“河东柳氏”鼎形印(图 1-4-4),南宋刘叔刚刊刻书籍中有“叔刚”“桂轩”之鼎形牌记。故“雪艇”二字也不能排除为文人雅士字号之可能性。
此类宋元时大量流行的印章形式,学术界尚无统一称谓,也缺乏深入研究。本文将这种以具体物形为印面主体,物形内部加刻文字的印章统一界定为“物形印章”(物形印),以将其与单纯的肖形印和带有文字的肖形印区分开。这里所指的“物形”包括器物形、人物形、动物形、植物形。较早关注这种印章形式的是温廷宽,他把这类印章称为“花印”,并将之与“押印”区别开来。 其后萧高洪将此类印章定为“图案印”,然名称与传统的肖形印极易混淆。 孙慰祖在《唐宋元私印押记初论》中有论:“随着使用、制作的普及和印记用途向各个方面的展延,宋元私印的印形也渐多变化。……以各种物形作为外、内装饰和美化的印式大量出现。” 前述“拾芳”“雪艇”两印,正是物形印章中古器物形的代表。这种古器物形式是宋元时期开始流行的特有印章形式,与当时考古发现、金石研究和复古艺术有着密切的联系,也是本节的考察重点。
图 1-4-1拾芳(鼎形印)南宋瓷印 澳门珍秦斋藏
图 1-4-2雪艇(鼎形印)南宋瓷印 澳门珍秦斋藏
图 1-4-3允□主人(爵形印)汪启淑《讱庵集古印存》著录
图 1-4-4河东柳氏(鼎形印)故宫博物院藏
图 1-4-5悲(心形印)故宫博物院藏
图 1-4-6大吉(觽形印)上海博物馆藏
图 1-4-7王长伯(双龙印)汉铜印《簠斋古印集》著录
图 1-4-8王昌之印(四灵印)汉铜印《古图形玺印汇》著录
图 1-4-9弘之印(龟形印)汉铜印故宫博物院藏
图 1-4-10真阁(葫芦形印)南宋赵构《临虞世南真草千字文卷》钤印上海博物馆藏
图 1-4-11悦生(葫芦形印)贾似道用印,北宋黄庭坚《松风阁诗》卷钤印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关于物形印章的起源,笔者认为最早可以追溯到先秦时代,先秦时代已经出现了极简单的物形印章,如故宫博物院藏心形印“悲”(《古玺汇编》5451,图 1-45)、上海博物馆藏 形印“大吉”(《古玺汇编》5577)等,但更接近于异形玺印(图 1-4-6)。汉印中也有带文字的双龙形(图 1-4-7)、四灵形印章(图 1-4-8),但图像往往比较抽象,物形并非印面之主体。比较特殊的有“ 弘之印”(图 1-49)一类,文字附刻于龟背,在泥封上钤盖后凸显出的为龟形,因为汉代印章施于泥上而非纸上,这类印章所呈现出的恰好是以物形为主体的立体图案,这或许可视为物形印章的萌蘖。
从考古发现和现存的传世印章和印记考察,笔者认为宋代开始出现了明确具体的器物形式印章,这类印章的使用由内府逐渐向士大夫阶层波及,并逐渐在整个文人阶层中流行开来,又渐渐广泛应用到民间。这些具体物形的演变经历了由雅到俗的过程。最初的常用物形是葫芦形,葫芦历来有子孙万千、福禄等吉祥寓意,又常为文人案头玩物,如传宋徽宗所用“大观”(1107—1110)、“御书” 、宋高宗赵构(1127—1162)“真阁”(图 1-4-10)。史弥远(1164—1233)的“绍勋”、贾似道(1213—1275)的“悦生”(图 1-4-11),都是其中的典型。其后随着宋代金石学的兴起,钟鼎彝器出土渐多,反映在印章中的物形也逐渐复杂,钟形、鼎形、爵形、炉形及其他古器物形印章和印记逐渐在文人阶层流行开,如鼎形“鱼雁”(图 1-4-12)、爵形“仲辉” (图1-4-13)、“长寿”(图 1-4-14)、炉形“晋叔”(图 1-4-15)等印,印文从书柬用语、吉语到字号,一应俱全。1983 年 6 月,四川江油县发现一处宋代文物窖藏,内有 182 件宋代文物,不少与文房器物有关,内有五枚铜印,其中之一就是“天迎云”的白文鼎形铜印(图 1-4-16,长 2.8,宽 1.9,厚 0.9 厘米)。 窖藏内同时发现有“大观通宝”“崇宁通宝”铜钱,由此可以确定下限应该在北宋晚期宋徽宗时代。
图 1-4-12鱼雁(鼎形印)宋铜印 冷澹盦藏
图 1-4-13仲辉(爵形印)宋铜印 冷澹盦藏
图 1-4-14长寿(爵形印) 故宫博物院藏
图 1-4-15晋叔(炉形印)周晓陆《元押》著录
图 1-4-16天迎云(鼎形印) 北宋铜印1983 年四川江油县宋代文物窖藏出土
爵形、炉形及其他古器物形印章和印记逐渐在文人阶层流行开,如鼎形“鱼雁”(图 1-4-12)、爵形“仲辉” (图1-4-13)、“长寿”(图 1-4-14)、炉形“晋叔”(图 1-4-15)等印,印文从书柬用语、吉语到字号,一应俱全。1983 年 6 月,四川江油县发现一处宋代文物窖藏,内有 182 件宋代文物,不少与文房器物有关,内有五枚铜印,其中之一就是“天迎云”的白文鼎形铜印(图 1-4-16,长 2.8,宽 1.9,厚 0.9 厘米)。 窖藏内同时发现有“大观通宝”“崇宁通宝”铜钱,由此可以确定下限应该在北宋晚期宋徽宗时代。
在传世实物印迹中,见于《宋御府拓定武兰亭卷》(游相兰亭甲之一)何处恬题跋用印“知夫”鼎形印(图 1-4-17)可视为宋代文人阶层使用物形印章的代表。何处恬字智夫,号云岫,宋宁宗嘉定十三年(1220)进士,历官宗学博士,理宗嘉熙四年(1240)除秘书郎,同年十一月为著作佐郎。同见于此卷的南宋淳祐年间右丞相游似(?—1252)收藏印之一“游氏旌德堂法书名画”带有“亞”字形框(图1-4-18),亦生动反映出这一时期文人用印受到宋代新兴的金石学影响。不仅印章文字使用的是传抄古文字,在形式上也明显模仿当时金石书籍中鼎彝铭文的形式。将之与淳熙三年(1176)前成书的王俅《啸堂集古录》著录的“周尹卣盖”铭文(图1-4-19)比照,不难发现此际较高阶层文人用印,明显受到当时风行的金石文化之影响。
图 1-4-17南宋何处恬跋《宋御府拓定武兰亭卷——游相兰亭甲之一》及其钤印“知夫”(鼎形印)
图 1-4-18南宋游似跋《宋御府拓定武兰亭卷——游相兰亭甲之一》拓本及钤印
图 1-4-19周尹卣盖铭王俅《啸堂集古录》卷上著录淳熙三年以前刻本
鼎形图记在宋代是最有代表性的例子之一。鼎在中国古代,象征着身份、地位与权力。传说夏禹收九牧之金,铸鼎象物,以为重器。到宋代,随着出土发现日益增多,从朝廷内府到士大夫阶层,开始形成收藏、著录和研究铜器的高潮。清代阮元说:“三代时,钟鼎为最重之器。……自汉至唐,罕见古器,偶得古鼎,或至改元,称神瑞,书之史册,儒臣有能辨之者,世惊为奇。……北宋以后,高原古冢搜获甚多,始不以为神奇祥瑞,而或以玩赏加之,学者考古释文,日益精核。……士大夫家有其器,人识其文,阅三四千年而道大显矣。” 宋代前期金石收藏、著录、研究兴起,以吕大临《考古图》为代表,此书融合图像、铭文、考释为一编,是当时金石研究集大成者,对后来的著录和研究影响深远,并由此开创了徽宗时期仿古的高潮。
图 1-4-20 付兑迄(鼎形印) 宋铜印 孙家潭《大风堂古印举》著录
徽宗朝(1101—1125)开始,朝廷大量仿作青铜器,著名者如大晟钟、政和礼器及宣和礼器。政和、宣和年间的郊庙祭器,不仅器形仿真器,做工考究,连铭文也是摹仿出土古器。这一时期的仿古和复古风尚,以徽宗重修于宣和五年(1123)的《博古图》为代表。 由于最高统治者的提倡,上行下效,很自然地引起文人士大夫阶层对古器物收藏和研究的兴趣。朱剑心统计:“赵宋以后,古器愈出,秘阁太常既多藏器,士大夫家亦往往多有,吕大临《考古图》录收藏之家凡四十处,《续考古图》列三十处,除重复五处,政府及寺院五处外,私人收藏计六十家。” 由此可见当时民间收藏古器物已经蔚然成风。从南宋以后,宋代器作的仿古,同时体现在铜器、玉器、陶器、瓷器等诸多方面,成为一种波及很广的时代风尚。正是受这种复古思潮的影响,以及朝野编撰的各种摹古图谱所提供的便利条件,以古器物图案为外形的印章在南宋士大夫阶层中广泛流行。这些古器物形式图案的流行,至少同时在两种媒介中传播开,一种是印章,一种是雕版印刷。
印章一类所用物形,在南宋时期多为迎合文人喜好的古器物、琴瑟、葫芦等形,其后逐渐世俗化,出现了官服人物形、琵琶形、银锭形(铤形)、剑形、动物形、植物形等,附属其上的文字多以吉语为主。最初在南宋时为士大夫阶层所钟爱的钟鼎彝器形印章,后来也逐渐民间化,如鼎形印章也为商贾店铺所用,取其“一言九鼎”的示信之意,如《大风堂古印举》中收录“付兑迄”鼎形铜印(图 1-4-20),应当是经济贸易活动中所用,而非文人用印。元代以降,随着社会生活的需要,民间押印与吉语印广泛使用,所采取的物形也日益广泛,如“大吉”(图 1-4-21)、“富贵”(图1-4-22)。赵孟 (1254—1322)《印史序》有一段记载:“余尝观近世士大夫图书印章,一是以新奇相矜,鼎彝壶爵之制,迁就对偶之文,水月、木石、花鸟之象,盖不遗余巧也。其异于流俗,以求合乎古者,百无二三焉。” [1] 无疑揭示出,在当时的文人阶层所用的印章中,已经普遍使用“鼎彝壶爵”之类的物形,初取其“新奇”,后成为“流俗”。赵孟 虽身经宋元两朝,但主要活动于元代,由此可见元代士大夫阶层用印的特征。至元二十六至二十八年间(1289—1291)魏天祐刊《资治通鉴》的写刻序言附带刻录爵形“钜鹿奉国”印(图 1-4-23),可算是一个有力的例证,印主与赵孟 为同时代人。从事物流行的过程规律来推证之,这类古器物形的印章在文人阶层中兴起之初,应该正是南宋。到了元代,花押印的流行更将物形印章(押记)推上顶峰,成为当时民间用印的主流(图 1-4-24),其兴起与民间花钱、符牌一类带有吉祥寓意图案的民俗器具也密切相关。这类物形印章的影响并不局限于国内,在相当于中国元朝、明朝时期的日本镰仓(1185—1333)末期、室町(1338—1573)时代和江户(1603—1867)早期,日本画家所用的印章对中国宋元押记也有着狂热的迷恋和追仿。土佐派、汉画派、狩野派、光琳派等日本绘画流派所用的印章都流行使用鼎、壶、葫芦、方胜等器物形印记(图 1-4-25)。
图 1-4-21大吉(鼎形印)《元押》著录
图 1-4-22富贵(鼎形印)《大风堂古印举》著录
图 1-4-23 《资治通鉴》附刊“巨鹿奉国”爵形印至元年间(1264—1294)魏天祐刊本
图 1-4-24桃(兔、桃形印)《唐宋元私印押记》著录
图 1-4-25元信(炉形印)日本画狩野派用印
另一方面,宋代的雕版印刷发展到全盛时期。叶德辉《书林清话·宋刻书之牌记》中说:“宋人刻书,于书之首尾或序后、目录后,往往刻一墨图记及牌记。”牌记又称墨围,以其有墨围绕而得名,又称碑牌、墨记、书牌子、木记、木牌等。其内容用来记录刊印者姓名、堂号、开雕时间地点,乃至所用底本、书籍内容、校勘水平、版权归属等。大概相当于后世的商标或现代图书的版权页,是古籍版本鉴定的重要依据。最初的牌记多为刊语或题识,大多没有边框。后来大约为了美观醒目,就在文字外加刻黑色围栏。早期家塾、私宅的刻本,多为长方形、亚字形、椭圆形牌记,后来形式愈渐繁复。林申清认为“元代以降,牌记形式益多,……出现了钟鼎形、琴瑟形、莲龛形、幡幢形等图案形牌记,争奇斗巧,十分可观” 。但从宋版书实物来看,繁复的物形牌记至少在南宋间已经流行开,如南宋淳熙间(1174—1190)刻书家一经堂主人刘叔刚在《附释音春秋左传注疏》雕版上所刻牌记,已经大量使用钟、鼎、爵形,也使用了具有风雅象征的古琴式牌记。 这些书刻牌记,完全模拟物形印章的形式,带有强烈的装饰意味,如鼎形“桂轩”(图 1-4-26)、钟形“叔刚”(图1-4-27)、琴形“高山流水”(图 1-4-28)。到了元代,器物形的书刻牌记如钟、鼎、爵、碑诸式已经相当普遍,如至正二十二年(1362)刻《集千家注分类杜工部诗》(图1-4-29)、延祐丁巳(1317)《新笺决科古今源流至论》(图 1-4-30)等,有的鼎形牌记已经复杂到立体图的形式,如元大德五年(1301)王常刻《王荆文公诗笺注》(图 1-4-31)。
图 1-4-26 桂轩(炉形印)《附释音春秋左传注疏》牌记附刻印章淳熙年间(1174—1190)一经堂主人刘叔刚用
图 1-4-27 叔刚(钟形印)淳熙年间(1174—1190)一经堂主人刘叔刚用
图 1-4-28 高山流水(古琴形印)淳熙年间(1174—1190)一经堂主人刘叔刚用
图 1-4-29 《集千家注分类杜工部诗》牌记所刻钟形“三峰书舍”、鼎形“广勤堂”楷书印记至正二十三年(1362)刊本
图 1-4-30 《新笺决科古今源流至论》牌记所刻钟形“延祐丁巳”、鼎形“圆洲书院”印记延祐四年(1317)刊本
图 1-4-31 《王荆文公诗笺注》牌记所刻“复雅堂”及方壶形印记大德五年(1301)王常刊本
图 1-4-32 紫霞碧月翁(鼎形印)姚绶用印弘治七年(1494)姚绶《山水册》钤印
图 1-4-33 湛思(鼎形印)耿嘉祚用印赵孟 《别去未久帖》钤印上海博物馆藏
图 1-4-34勤静堂(叶形印)清代牛角印冷澹盦藏
图 1-4-35宏文堂(天官印)清末民国木质商号印冷澹盦藏
由此我们可以看到,宋元私人押印的普遍使用及这些押印的多用途化,使得印章中所用物形逐渐呈现出民间化、世俗化的趋向。但书籍作为知识分子阶层的消费品,其牌记所用物形仍然延续着庄重、高雅的风格,而把其他民间化的物形排除在外。到了明清时期,文人篆刻极度繁荣,物形印章作为篆刻创作中的常见样式,也就一直保留下来,这在明清文人篆刻印谱及传世书画作品中多见,如明代姚绶(1423—1495)所用“紫霞碧月翁”鼎形印(图 1-4-32),清康熙间耿嘉祚所用“湛思”鼎形印(图1-4-33),上海博物馆所藏戴本孝(1621—1693)为冒襄(1611—1693)所作六面印中的“凤栖”铎形印。晚清民国,物形印章世俗的商业用途更为广泛,如叶形“勤静堂”(图 1-4-34)、天官人物形“宏文堂”(图 1-4-35)等,其材质多使用坚韧廉价的角、木之属,有的商号用印图案繁复,刻制已经十分精细。这些印章作为商铺记号,凭信的功能很强,因此图案也愈趋复杂精细,令人难以仿制,兼具防伪之功能。这类印章至今在民间尚有大量遗存,但已非本节所探讨的重点。
[1] 元赵孟 《松雪斋集》卷六,清文津阁《四库全书》本,商务印书馆,2005 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