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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水的鱼
Fish out of Water

冷风从海上来,冲塔林的码头好一通吹。见鬼,这可能称不上“好”,视乎你穿的衣服多少。摆子穿的不多。他拉紧肩上的薄外套——虽然这没什么用——眯起眼睛,凄惨地盯着大风吹来的海面。他今天成了名副其实的摆子,其实几周来都是如此。

他回忆起坐在北方乌发斯的房子里,靠着火堆,浑身暖融融的,肚内装满炖肉,脑海全是梦想,与奥苏那谈论神奇的塔林城。回忆让他备感苦涩,正是这该死的商人眨着闪亮的眼睛,大肆吹嘘家乡的美好,才终于促成他这趟噩梦般的斯提亚之旅。

奥苏那说,塔林四季如春,终年阳光普照,所以摆子启程前卖掉了暖和的外套,不想热得随时满头大汗。结果到头来,他倒像秋风中卷曲的树叶,堪堪挂在枝头,瑟瑟发抖。奥苏那真是鬼话连篇。

海浪不知疲倦地拍打海港,冰寒的水沫越过腐朽的码头旁停泊的几艘破船,缆绳吱嘎,海鸟发出不祥的鸣叫,没钉紧的木板被吹得“啪啪”作响,周围的人们不住咕哝抱怨——挤在码头的人全是为了找生计,从没有哪个地方一下聚集了这么多可怜虫。他们又脏又虚弱,衣服破烂,双颊深陷。这是一群绝望的家伙,换句话说都是摆子的同类,只是他们出生就在这里,他则是愚蠢地选择来到这里。

他像个不得不破财的守财奴一般,从贴身口袋掏出仅剩的一小块硬面包,掰下一个小角,确保每一粒碎屑都塞进了嘴里。他发现身边有个人盯着他,舌头来回舔着苍白的嘴唇,不由得暗自叹口气,又掰下一小块,递了过去。

“谢了,朋友。”那人赶紧吃下去。

“没关系。”话虽如此,可这面包是他劈了几小时柴才换来的,他觉得关系大了。其他人也都看过来,像群嗷嗷待哺的小狗一样瞪着委屈的大眼睛。摆子一摊手,“如果养得起你们,我他妈还站在这种地方?”

大家嘟嘟囔囔转过身。摆子吸进一条冰冷的鼻涕,又吐了出去。除了陈面包,今早上只有这条脏鼻涕沾过他的嘴唇。他来时带着一口袋银币,满脸笑容,怀揣美好希望,但在塔林待了十周以后,这三样都见了底。

奥苏那说塔林人像绵羊般友好,对陌生人客客气气,可他只感受到轻蔑,甚至有很多人用老套的把戏反复尝试骗取他日益减少的钱财。在塔林的街头巷尾,他没找到重新开始的机会,跟在北方没两样。

一艘小船进港,正准备停靠码头,渔民们匆匆出了船舱,有的拉扯缆绳,有的抱怨着放下船帆。摆子周围的贫民跃跃欲试,期待能有工作机会落到头上,连他自己胸中也隐约浮现出一点小希望,尽管他尽力克制,仍忍不住踮脚张望。

鱼获倒上甲板,在布满水汽的日头下闪着银光。打鱼是美好的本分活计,在大盐海上讨生活,没有尔虞我诈,所有人团结一心,对抗海风,捞出亮闪闪的战利品……大概应该是这样吧。臭虽臭了点,但这是高贵的营生,反正摆子这么告诉自己。事实上,他现在看什么都特别高贵。

一位皮肤沧桑有如老门柱的男人跳下船,颐指气使地走到他们面前。乞丐们互相推挤,指望能入他法眼,摆子推测此人就是船长。

“我要两个帮手。”他说着往上推了推破旧的帽子,扫视这片满怀希望又满心绝望的面孔,“你,还有你。”

自然,他没挑摆子。于是摆子和其他人一样,泄气地看着那两个幸运儿匆匆跟着船长走了,其中一个竟是分吃他面包的人。那杂种看都没看周围一眼,更别提替摆子说话。摆子他哥常说,男人重在付出而非回报。但回报至少能让人不挨饿。

“管他的。”他径直跟在他们后面,穿过正将跳动的鱼分拣进篮子和桶子的渔民。他挤出最和善的笑容,走到在甲板上忙活的船长面前。“你的船真棒。”他口是心非地说——他觉得这船就像个又破又黏的浴缸。

“所以?”

“带上我怎么样?”

“你?你会打鱼?”

摆子擅长斧、剑、矛和盾,作为有外号的,他率部踏遍北方,指挥过冲锋也领导过防守。他受过几次重伤,但让敌人吃的苦头比这要多得多。现在,他一心一意只想干点好事,这念头如此迫切,犹如溺水之人渴求浮木。

“我小时候经常打鱼。和我爹一起,在湖边。”他想起自己赤脚踩在鹅卵石上,湖面波光粼粼,父亲和哥哥笑意盈盈。

船长对他的美好回忆毫无兴趣。“湖边?我们是在海上打鱼,小子。”

“我承认,我没练过在海上打鱼。”

“见鬼,那你还来浪费我的时间?我能找到大把符合要求的斯提亚渔民,都是在海上干了十几年的好手。”他挥手指指甲板上一排懒鬼,这些家伙看上去像是在啤酒桶里泡了十几年,“我干吗请一个北方乞丐?”

“我会任劳任怨,听凭吩咐。我不过是眼下走背运,只求你给个机会。”

“照你这么说,谁没走背运?我凭啥非得给你机会?”

“只求给个——”

“下去下去,傻大个儿!”船长从甲板上捡起根粗棍,往前迈了一步,就像要打狗一般,“滚开,走你的背运去!”

“我不擅长打鱼,可我很擅长打人。你最好放下那根棍子,不然老子让你活吞了它。”摆子露出威慑的表情,在北方,这意味着杀戮。船长愣住了,他站在原地嘀咕了些什么,然后扔掉棍子,朝自己人吼叫起来。

摆子缩起双肩,头也不回地走了。他迈着沉重的步伐钻进巷口,两侧墙壁贴满告示,上面的字龙飞凤舞。拥挤的建筑投下浓浓阴影,码头的喧嚣渐渐消失。在这可恶的城市,无论你去恳求铁匠、面包师还是其他什么狗屁师傅,结果都一样。之前有个鞋匠远看上去人很不错,可最后他让摆子有多远滚多远。

奥苏那说,只要用心去找,斯提亚到处都是工作。显然,出于不得而知的原因,奥苏那从头到尾都在撒谎。摆子来之前问过奥苏那各种各样的问题,但当他一脚踏在滑腻的台阶上、老旧的靴子滑进排水沟、还踩到几个鱼头时,他意识到自己忘了一个最关键的问题。正是这个问题让他来这里后处处碰壁:

告诉我,奥苏那——如果斯提亚如此美好,你干吗还来北方?

“去他妈的斯提亚。”他用北方语嘶吼了一句,只觉鼻子发酸,几乎要哭了——要不是还有点自尊,他恐怕早就哭出来了。摆子考尔,叮当脖之子,久经沙场、不惧死亡,并因此赢得尊敬。他曾与最伟大的北方人并肩作战——三树鲁德、黑旋风、狗子和寡言哈丁。他曾在卡曼纳河畔带头向联合王国军冲锋。他曾在杜别克要塞周围的树林里对付上千只山卡。他曾在高地浴血搏杀整整七天。想到那些光辉岁月,他嘴角不由得扯出些微笑意。他明知过去的自己算得上为非作歹,但至少过得快活,至少不是孤身一人。

听到脚步声,他循声望去,只见四个男人沿他的来路,从码头缓步走进小巷,脸上表情完全可以说明他们的盘算。摆子缩进门廊内,祈祷对方的盘算里不包括自己。

但他们随即在他身边围了半圈,令他心里一沉。其中一人有红肿的大鼻子,显然是个酒鬼,还有一人的秃头活像大脚趾,腿上绑着根木棍,第三人留着稀稀拉拉的胡子,露出一口棕黄烂牙。看着这几个丑八怪,摆子觉得他们的盘算多半比他们的长相更丑陋。

带头的冲他笑笑,这人生了张尖尖的老鼠脸,绝非善茬。“你有啥能孝敬哥儿几个的?”

“我倒希望自己有什么东西值得抢,但我啥也没有。你们还是走吧。”

老鼠脸皱眉看向秃头同伴,对这答案颇为失望。“那就靴子。”

“这种天气?我会着凉。”

“鬼才管你着不着凉。靴子,赶紧,别逼我们动手。”

“去他妈的塔林。”摆子压低嗓门骂道,心中的怨气突然如鲠在喉、蠢蠢欲动。他竟沦落到这步田地,这口气很难再咽下去了。这些杂种根本用不到他的靴子,纯粹是为取乐,但在手无寸铁的情形下一挑四不太聪明,天气再冷,为一双破靴子送命也不值。

他弯下腰,边抱怨边脱靴子,随后突然用膝盖狠狠顶在红鼻子胯下,疼得对方倒抽着冷气弯下腰去。这些杂种吓了一跳,摆子自己也吓了一跳,大概他的自尊不容许他光着脚生活吧。他出手击中老鼠脸的下巴,抓住对方的外套前襟,将其抛向一名同伴。那两人一同摔了个四仰八叉,像暴风雨里的猫一样惨叫着。

摆子身形一晃、缩起肩膀,躲过秃头挥来的木棍。击空的秃头失去平衡,大张着嘴向前倒去,摆子一拳正中他伸出的下巴、打得他头朝后仰,然后迅速伸脚一钩,将他仰面放倒。摆子跟着俯下身去,握紧拳头,冲秃头的脸一拳、两拳、三拳——连打四拳才罢休。秃头被打得血肉模糊,飞起的血沫溅在摆子脏兮兮的袖管上。

他这才摇晃着走开,秃头躺在排水沟里,半死不活地吐出几颗牙齿。红鼻子仍缩成一团,手捂胯下。但另外两人已拔出寒光闪闪的匕首,步步逼近。摆子蹲下身,双拳紧握,呼吸粗重,在两人之间来回扫视。他的怒火已经平息了,此刻正后悔没交出靴子,杀了他之后,他们照样能从他冰冷的脚上扒下靴子。该死的、百无一用、有害无益的自尊。

老鼠脸抹着鼻孔流出的血。“哦,北方混球,你死定了!你死——”他的小腿突然与大腿分了家,他惨叫着倒地,匕首脱手飞出。

有人从老鼠脸身后的阴影中走出,个子很高,头戴兜帽,苍白的左手握着剑,既长且薄的剑刃仿佛吸收了整条小巷的光线,摄人心魄。这帮抢靴贼只剩烂牙还站着,他的眼睛瞪得像牛一样,死盯着那把让他的匕首黯然失色的剑。

“还不跑?”摆子诧异得皱眉:对方竟是个女人。无需催促,烂牙转身逃出小巷。

“我的腿!”老鼠脸哀号,血淋淋的手捂住腿弯,“我的腿啊!”

“住嘴,不然另一条腿也给你卸掉。”

秃头一言不发地躺在地上。红鼻子终于发出一声呻吟。

“想要老子的靴子?”摆子上前一步,又踢在红鼻子胯下,红鼻子被踢飞了出去,愁眉苦脸地瘫软在地,“给你,狗杂种!”他看向新来的人,脑子阵阵充血,不知怎样才能不挨上一剑就逃掉,并且怀疑自己为何还没挨上一剑。这女人看着来者不善。“你又想要什么?”他喝问。

“不必担心。”他看到她藏在兜帽阴影中的嘴角带着笑意,“我有活儿找你干。”

一大盘肉和蔬菜,泡着汤汁,加上几大块白面包。对方可能有本分活计找他,也可能是别的活儿,摆子此刻只顾大快朵颐,没空分辨。事实上,他像极了动物,而且不是什么好动物,毕竟他有半个月没打理过自己,还带着在门廊下睡觉时沾染的油污。他已不再关心外表了,就算旁边有女人看着。

进屋之后,她依然戴好兜帽,靠在阴暗的墙下,有人靠近就会低头,用乌黑的头发盖住一侧脸颊。他舍得从食物上挪开眼睛的片刻,算是稍微看清了她的样貌——他觉得她挺漂亮。

她有一张坚强而凶悍的脸,下巴线条冷硬,颈部毫无赘肉,侧面突起蓝色的血管。她是个危险人物,这点显而易见,毕竟摆子见她毫不迟疑就砍断人腿,但她眯眼瞧他的样子仍然让他意外地紧张。她的蓝眼睛平静而清冷,仿佛已将他看透,完全清楚他的想法,比他自己还清楚。她的一侧脸颊有三道长伤疤,那是还在愈合的旧伤,而她的右手戴着手套,且不怎么使用。来此的路上,他发现她还有些跛。摆子觉得自己大概要卷入什么歹毒勾当,却无从选择。此时此刻,谁给他饭吃,就能获得他的全部忠诚。

她看着他狼吞虎咽。“饿坏了?”

“算是吧。”

“背井离乡?”

“算是吧。”

“走背运?”

“太背了。也因为我做了些糟糕的决定。”

“背运加失算。”

“没错。”他把刀子和汤勺扔进空盘,“我该三思而后行。”他用最后一片面包擦净盘里的肉汁,“一直以来,我最大的敌人就是自己。”摆子嚼着面包,两人相对而坐,沉默了片刻,“你还没说你的名字。”

“是啊。”

“你总这样?”

“请客的不是我吗?既然我出了钱,想怎样就怎样。”

“你为什么请我?我的一个朋友……”他清清嗓子,思忖了一下奥苏那算不算他的朋友,“我认识的一个人说,斯提亚没有免费的午餐。”

“金玉良言。我需要你。”

摆子在嘴里搅了搅舌头,味道发酸。他现在欠这个女的,不知该用什么偿还。看她的样子,估计代价不菲。“你需要我什么?”

“当务之急,你得洗个澡。这副鬼样子,谁也不会跟你打交道。”

填饱了肚皮,驱散了寒意,摆子终于有余暇关心外表。“信不信由你,我很乐意洗掉一身味道。见鬼,我他妈总算还剩下点自尊。”

“那敢情好,你他妈早该洗洗了。”

他不安地晃了晃肩膀,仿佛就要踏入不知深浅的池塘。“然后呢?”

“没什么,你只需去一家烟馆,找到叫萨加姆的人,就说尼科莫要他到老地方见面,然后带他来见我。”

“你何不自己去?”

“因为我花钱雇了你,白痴。”她戴手套的手掏出一枚硬币。火光中,摆子一下来了精神,因为那片亮闪闪的金属印着称重用的天秤。“把萨加姆带来,这枚天秤币就是你的。如果你还想要鱼,大可买上一桶。”

摆子皱起眉。莫名其妙出现的衣着体面的女人,不但救了他的命,还要给他笔大买卖?他的运气从未这般好到难以置信,但填饱的肚皮让他欲罢不能。“行。”

“很好。或者你可以多干一件事,拿到五十块。”

“五十?”摆子话都说不连贯了,“开玩笑吗?”

“你看我笑了吗?我说五十就五十,如果你还想要鱼,大可自己买艘船,再雇些像样的水手,如何?”

摆子有些不好意思地扯着磨损的外套边角。有了这笔钱,他可以乘上下一趟回乌发斯的船,回去踢奥苏那瘦弱的屁股,从城东踢到城西。好长时间以来,这是唯一能让他开心的念头。“我做什么能拿到五十块?”

“没什么,你只需去一家烟馆,找到叫萨加姆的人,就说尼科莫要他到老地方见面,然后带他来见我。”她停顿片刻,“再帮我杀个人。”

他有一点自知之明,就不该为此惊讶。他真正擅长的工作只有一种,也只有干这事值得别人付出五十枚天秤币。他来这里是为做个好人,但就像狗子说的,手上一旦沾血,就很难再洗干净。

桌底有个东西戳他大腿,惊得他差点跳起来:一把长刀的把柄悬在他两腿间。一把战刀,钢制护手反射着橙色火光,带鞘的刀身握在女人戴手套的手中。

“带上这个。”

“我没答应杀人。”

“我知道。这是为了让萨加姆明白:你不好惹。”

必须承认,他不是很喜欢女人把一把刀伸到他大腿间。“我没答应杀人。”

“你的确没答应。”

“好吧,你明白就好。”他夺过武器,塞进怀里。

他走在路上,压住胸口的刀像老情人一样来回磨蹭。摆子知道这没什么好自豪的,随便哪个傻瓜都能带刀。即便如此,他还是有些喜欢它压在肋骨上的重量,仿佛自己不再那么无足轻重。

他来斯提亚是为找个本分活计,但钱包空空时,也只好违背初衷。事实上,摆子没见过比这家烟馆更不本分的地方:一面又脏又秃连窗户都没有的墙上开了一道沉重的门扇,两侧各站着个彪形大汉。从站姿看,他们都有武器,且随时准备动手。其中一个是黑肤的南方人,一头黑发垂在脸侧。

“干吗的?”南方人问,另一个大汉紧盯着他。

“我来见萨加姆。”

“武器?”摆子抽出刀,把手冲外递了出去,对方接过。“跟我来。”伴着合页的吱嘎声,门开了。

门内空气十分污浊,弥漫着甜腻的烟雾,摆子觉得喉咙发痒,只想咳嗽,眼睛也被呛得泪汪汪的。这里昏暗而宁静,感受过门外的寒冷,这种黏稠的温暖让人有些不适。彩色玻璃灯盏在斑驳的墙上投下各式各样的图案,绿色、红色和黄色的都有,简直像个迷幻的噩梦空间。

脏污的丝帘被掀开,昏暗中窸窣作响。人们瘫在垫子上,衣衫不整,意识不清。一个男的仰躺着,嘴巴大张,手里挂着烟管,烟锅还在冒烟。一个女人侧靠在他身边,脸上汗珠密布,像死人一样毫无表情。摆子很难分辨那是愉悦还是绝望的成分居多,看起来是后者。

“这边。”摆子随向导穿过烟雾缭绕的房间,走进一条昏暗走廊。一个女人靠在门廊里,死寂的眼睛看着他经过,一言未发。不知何处有人发出呻吟:“噢,噢,噢。”惹人生厌。

穿过珠帘,他们来到另一间大屋子。这里的烟雾少了很多,但气氛更紧张:到处都有人,各个民族、不同肤色的都有,依外貌看都是些硬手。八人围坐一张长桌旁打牌,桌上摆满杯子、酒瓶和钱币,更多人在阴影里看不真切。摆子的目光落在桌旁某人手边丑陋的短柄斧上,心知屋里肯定不止这一把武器。墙上挂着钟,钟摆不停摆动,嘀嗒、嘀嗒、嘀嗒,清晰的声音让他愈发紧张。

一个大汉坐在桌首,在北方这是头儿的位置。这人上了年纪,脸皱得像旧皮革,皮肤黝黑发亮,剪短的发须已成铁灰色。他摆弄着一枚金币,灵巧地用指节让它在手掌和手背间来回腾挪。领摆子进来的人俯在他耳边低声说了什么,然后递上摆子的刀,所有人的视线忽然一齐看向摆子。这下子,摆子觉得一枚天秤币太不划算了。

“你是萨加姆?”他的声音比预想中要大,隔着烟雾格外刺耳。

对方笑了,满口黄牙在黝黑的脸上勾出一道黄色弧线。“我是萨加姆,这一屋子可爱的朋友都能作证。你知道,一个人携带的武器有很多言外之意。”

“是吗?”

萨加姆抽出长刀,举到面前,刀刃在烛火下闪烁。

“不是便宜货,但也不是很贵。实用且锋利,硬朗而难缠,总而言之,这代表你不好惹。我猜得可靠谱?”

“多多少少吧。”对方显然是故作高深的话痨,摆子也懒得解释这根本不是他的刀。少说话,少犯错。

“朋友尊姓大名?”朋友两个字说得没有半分说服力。

“摆子考尔。”

“啊哈哈哈。”萨加姆像着凉般缩了缩壮硕的肩膀,周围人看见都笑起来。这帮杂种挺迎合他的。“你离家十万八千里嘞。”

“我他妈才不关心有几里。我是来传信的,尼科莫要你过去。”

满屋子的笑声旋即消失,速度堪比鲜血喷出割开的喉咙。

“去哪儿?”

“老地方。”

“他‘要’我过去?”萨加姆的两个手下离开墙边,在黑暗中缓缓抬起手,“真是胆大包天。不过话说回来,我的老朋友尼科莫干吗让白皮的北方大个儿带着武器来找我呢?”摆子明白自己被那女人坑了,那女人显然不是什么尼科莫。但过去几周他受够了冷眼与嘲讽,再忍不如去死。

“有种你自己去问他,老子回答不了,老头。尼科莫要你到老地方见面,就这些。在我发火以前,劳驾挪挪你黑不溜秋的肥屁股。”

屋内陷入漫长而丑陋的沉默,每个人都在掂量他的话。

“我喜欢这种方式。”萨加姆嘀咕,“你说呢?”他问一个打手。

“我觉得还行,只要不出事。”

“有时的确该换换口味。瞧这家伙,大言不惭,语气粗鲁,活脱脱莽夫一个,要是成天应付这号杂毛,谁受得了?不过偶尔来一个倒挺好玩。总之,尼科莫要我到老地方见面,对吧?”

“没错。”摆子答道。除了走一步看一步,祈祷不出岔子,他别无选择。

“好吧。”老头把牌扔在桌上,缓缓起身,“别让人说老萨加姆欠债不还,谁教是尼科莫要我去……老地方呢?”他将摆子的刀插进腰带。“不过这个由我保管,嗯嗯?就一会儿。”

他们到达女人指定的地方时,天色已晚,颓败的花园昏暗如地窖——摆子发现这里空无一人,只有黏滑的砖墙上贴的告示在夜风中啪啪作响,上面誊着些过时消息。

“然后呢?”萨加姆不耐烦地问,“科斯卡呢?”

“她应该在啊。”摆子低声道,几乎是自言自语。

“她?”萨加姆握住刀柄,“你他妈到底——”

“我在这里,老不死。”她从树干后闪出,兜帽已经摘掉,一束淡淡的月光打在脸上,让摆子头一次看清了她。她比他想象中还漂亮,但也更加冷酷。是的,非常漂亮,非常冷酷,脖子一侧有条醒目的红色伤疤,摆子只在被吊死的人的脖子上见过。她眉头深锁,嘴唇紧抿,双眼微觑,瞪视前方——这神情仿佛要一头撞开大门,浑不管后果如何。

萨加姆像浸水的衬衫一样拉长了脸。“你还活着。”

“活蹦乱跳呢,呃?”

“可我听说——”

“没那回事。”

老头没花多久就恢复了冷静。“你不该出现在塔林,蒙洛卡托,你不该出现在塔林一百里以内。最关键的是,你不应该出现在我身边一百里以内。”他用摆子听不懂的语言咒骂了一句,将脸转向黑暗的天空,“天哪,天哪,你就不能让我安心做几天诚实买卖吗?”

女人嗤之以鼻。“你根本没安那个心,又太贪财。”

“真可惜,你说对了。”他们仿佛老友叙话,但萨加姆始终握着刀柄,“你找我干吗?”

“帮我杀人。”

“卡普亚的屠夫找我帮她杀人,呃?好吧,只要不是奥索公爵身边的谁——”

“他是最后一个。”

“噢,你这疯婆娘。”萨加姆缓缓摇头,“你怎么老喜欢考验我,蒙扎萝,你怎么老喜欢考验我?你做不到。绝对做不到。除非太阳爆炸。”

“你凭什么以为我做不到?况且这些年来,你不是最想他死吗?”

“噢唷,你是指你以他的名义在斯提亚四处散播战火、肆意杀戮的这些年?你兴高采烈地拿他的钱、任他驱使、像被赏了新骨头的小狗一样舔他屁股的这些年?噢,你可从没把肩膀借我哭过。”

“他杀了本纳。”

“是吗?告示说洛根特公爵的间谍暗中行刺。”萨加姆指指她身后墙上贴的某张老旧告示,上面画着一男一女两张面孔。摆子看清后胃里一紧,那正是眼前的女人。“你死在八城联盟手下,举国哀痛。”

“我没心情开玩笑,萨加姆。”

“你什么时候有过?但这不是玩笑,人民称你为英雄,哪怕你是个杀人如麻的魔王。奥索举办盛大演讲,鼓舞市民继续奋斗,为你报仇雪恨,告慰你在天之灵,大家听了泪流不止。我为本纳感到遗憾,我一直很喜欢那孩子,但我早已洗手不干,你也应当考虑这么做。”

“死人才会原谅对手或被对手原谅,活人有更好的选择。我需要你的帮助,何况你还欠我。该还账了,混蛋。”

两人气势汹汹地对视许久,最终老头长出一口气。“我常说,我这把老骨头迟早断送在你手里。你要什么?”

“这就对了。你现在等于是个掮客,对吧?”

“我是认识些人。”

“我需要雇个头脑冷静、身手矫健、见得了大场面的家伙。”

萨加姆思索片刻,接着扭头冲身后问:“你认识这样的人吗,友好?”

一片漆黑中,脚步声自摆子的来路传出。有人一路跟踪过来,却没被发现。女人迅速摆出防卫姿势,眯起眼睛,左手握住剑柄。摆子要有武器,现在也握在手上了,可惜他在乌发斯卖掉了所有家伙,那把刀也给了萨加姆,所以只能紧张地蜷起手指,虽然这不顶屁用。

新人走过来,弯着腰,垂着眼。他相对摆子矮半头多,但极壮实,脖子比脑袋还粗,一双粗厚大手从粗厚外套的袖管里垂下。

“友好。”萨加姆微笑着介绍,对其出场效果颇为满意,“这位叫蒙洛卡托,是我的老朋友,只要你不反对,就为她工作一段时间。”男人耸耸粗厚的肩膀。“你叫什么来着,再说一次?”

“摆子。”

友好眨眨眼,又垂下头,一动不动。他眼神阴郁,举止怪异,众人一时陷入沉默。

“他是把好手?”蒙洛卡托问。

“他是我手里最好的人——也是最糟的,如果你跟他做对手的话。我在安全屋结识了他。”

“他犯了什么事才会跟你这号人一起被关进去?”

“不少事呢。”

又一阵沉默。“虽然叫友好,可他话也太少了。”

“我刚见他时也这么想,”萨加姆说,“我猜大概是讽刺。”

“讽刺?在监狱里?”

“监狱收容的人五花八门,总有谁幽默感丰富。”

“随你怎么说吧。我还要大烟。”

“你?你想学你弟弟?你要大烟干吗?”

“你几时打听起客人的隐私了,老头?”

“在理。”他从口袋里掏出个东西扔给她,她当空抓住。

“需要别的东西我会找你。”

“随时效劳,我简直等不及了!哎,我这把老骨头迟早断送在你手里,蒙洛卡托,”萨加姆转身离去,“迟早断送在你手里。”

摆子上前一步拦住他。“我的刀。”他搞不清刚才听到的这些意味着什么,但多少明白自己卷入了某种黑暗血腥的勾当。这种勾当离不开上好的武器。

“乐意之至。”萨加姆把刀用力拍进摆子手里。“不过你要是跟着她,我建议你换把大家伙。”他瞥了瞥其他人,缓缓摇头,“你们三个大英雄,就要去杀奥索公爵啦?在你们送命之前,能不能也帮我个忙呢?记得死痛快点,别供出我。”他愉快地漫步融入夜色之中。

摆子转过身,发现那个名为蒙洛卡托的女子直视着他的双眼。“你怎么说?打鱼可不是轻松活计,跟种地差不多苦,还臭气熏天。”她伸出戴手套的手,银币在掌心闪烁,“我用得着人手。你是只想要这一枚天秤币,还是想再拿五十枚?”

摆子皱眉盯着那片闪亮的金属。记忆里,他曾为比这少得多的代价杀人,无论在战场上、争斗中、决斗里,在各种环境和条件之下。可他始终有个理由——通常不是什么好理由,但足以为之而战。他从不干拿钱换命的谋杀。

“你要杀的这人……干了啥?”

“干了足够让我花五十枚天秤币买他尸体的事,够了吗?”

“不够说服我。”

她皱眉打量了他好一会儿。不知为何,这种直截了当的目光让他有些心慌。“看来你是那种人,呃?”

“我是哪种人?”

“需要理由、寻求动机的人。你们这种人很危险,难以把握。”她耸耸肩,“但如果可以打动你,说又何妨?他杀了我弟弟。”

摆子眨眨眼。她这句话让他莫名联想起过去的日子,记忆远比他以为的清晰。他仿佛看到父亲听天由命的灰色脸孔,听见本应被饶恕的哥哥的惨叫。他眼含泪水,在长厅的废墟中发誓报仇,后来又打破誓言,为了能远离鲜血、做个好人。

她凭空出现在他面前,给了他另一个报仇机会。他杀了我弟弟,这句话简直无法拒绝。当然,他也可能只是需要钱罢了。

“去他奶奶的。”他说,“我要五十块。” 2WSUxaqY31o2xjIl8/mNfvJFXVYD3gbHGBUwBJcIGEfbjD/nB5xacCOY5EpQTuv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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