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偷骨贼
The Bone-Thief

她睁眼就看到了骨头。

长的短的,粗的细的,白的、黄的、棕的。一整面墙皮剥落的墙壁挂满骨头,从地面直到天花板。数百根骨头,按某种规律钉在墙上,简直是疯子的马赛克。她转了转眼珠,感觉酸涩胀痛。乌黑的壁炉里火舌翻卷,炉台上,整齐叠成三摞的骷髅冲她露出空洞的笑容。

这些都是人骨。蒙扎的肌肤渐渐变得冰凉。

她想坐起来,结果微弱的麻木感陡然变作疼痛,害她差点呕吐。昏暗的屋子在眼前东摇西晃。她被捆住了,躺在硬邦邦的东西上头。她的思绪一团乱麻,完全不记得自己怎么到这儿来的。

她的头转向一侧,看到身边有张桌子,桌上有个金属托盘,托盘上分门别类放着器具:钳子、镊子、尖针、剪子,还有一把锋利的小锯子。那儿至少有十几把刀,形状尺寸各不相同。她睁大眼睛紧盯那些明晃晃的刀刃——弯的、直的、锯齿状的,在火焰照耀下闪着残酷而饥渴的光。医生的器具?或是拷问的器具?

“本纳?”她的声音如幽灵般微弱。舌头、口腔、喉管、鼻腔,都像被剥了皮一般痛。她再次尝试移动,却连头都抬不起,而使出这一点点力气也让脖子和肩膀刺痛连连,双腿不住抽搐,随后疼痛还蔓延到右臂和肋骨。疼痛带来恐惧,两者互相交融,她的呼吸愈发急促,只能颤抖着用酸痛的鼻孔拼命喘息。

咔哒,咔哒。

她僵住了,耳畔先是一片寂静,接着听到钥匙转动锁头的刮擦声。她疯狂扭动起来,疼痛从每一处关节喷涌而出,撕扯着每一根肌腱。热血在双眼后涌动,她用肿胀的舌头死抵牙齿,不让自己叫出声。锁头“咔”一声,门开了,没铺地毯的木地板传来脚步声,虽然几不可闻,但每一下都将恐惧狠狠戳在她喉头。一道阴影缓缓接近,如同巨大而扭曲的怪物。她用力瞥去,在绝望中做了最坏的打算。

自走廊进来的是一个人,这人径直从她身边走过,走向耸立的橱柜。这是个中等身材的男人,留着整齐的金发,而那恐怖的阴影是他肩上的帆布袋投下的。他把袋子里的东西倒出,哼着不成调的曲儿,将那些东西分门别类摆进柜子,并不断调整方位,好让它们全都精确地面朝屋内。

就对细节的关注来看,就算他是个怪物,也绝非不可理喻的品种。

他轻轻关上柜门,把空袋子对折再对折,放到橱柜下方,然后脱下脏兮兮的外套,挂在钩子上,一只手用力扫清上面的尘土。这时,他突然像死人一样僵住了,随即转身露出苍白、消瘦的脸。这张脸并不显老,皱纹却很深,颧骨高耸,深陷的眼窝里嵌着一双饥渴的眼球。

两人对视片刻,似乎都颇感震惊。接下来,他毫无血色的嘴唇弯出病态的微笑。

“你醒了!”

“你是谁?”她干涩的喉咙刺痛得厉害。

“名字不重要。”他带着一点联合王国口音,“不妨说我是个人体学的学生。”

“医生?”

“不止如此。如你所见,我对骨头相当狂热,所以我特别感激你……跌入我的生命。”他又笑了。骷髅般的笑容,并未触及双眼。

“我怎么会……”她挣扎着脱出字句,下巴如生锈的合页般僵硬,嘴里好像含了一坨大粪,味道实在糟糕,“我怎么会在这里?”

“我的工作需要尸体,而你正好出现在我能找到尸体的地方。我还从没在那里找到过活人,不得不说,你是个特别幸运的女人。”他停顿片刻,似乎想到了什么,“如果你没摔下来,当然就更幸运了,但……事已至此——”

“我弟弟呢?本纳呢?”

“本纳?”

刹那间,记忆如潮水涌来。弟弟紧捂的指缝间涌出的鲜血。插进弟弟胸口的长剑和她当时的无助。弟弟覆满血污、失去生气的脸……

她大叫起来,声音破碎喑哑,疼痛席卷四肢百骸,让她扭动得更加激烈。她浑身抽搐,胃部痉挛,却又动弹不得。这间屋子的主人冷眼看她挣扎,蜡白的脸犹如白纸,毫无表情。最终,她瘫了回去,剧痛越来越难以忍受,她像被巨大的老虎钳一点点夹紧,只能口吐白沫,不住呻吟。

“愤怒解决不了问题。”

她报以怒吼,急促的气息从紧咬的牙齿间喷出。

“你应该会很疼。”他拉开橱柜抽屉,拿出一根长烟管,烟管上的烟锅用得发黑。“用这个止痛。”他弯腰用夹子从壁炉里夹出块滚烫的煤。“恐怕疼痛会与你长伴。”

很有年头的烟嘴递到面前。她经常见到死人一样的瘾君子,他们摊开四肢,枯瘦如柴,百无一用,只等着抽下一管大烟。烟管就像仁慈。仁慈等于懦弱。懦夫才要仁慈。

他又露出骷髅般的微笑。“这能帮你缓缓。”

只要痛得够厉害,任何人都会变成懦夫。

灼热的大烟涌入肺腔,刺痛的胸口剧烈起伏,每下咳嗽都带起一阵直抵指尖的疼痛。她呻吟着,脸皱成一团,身体再次扭动起来,但幅度和缓多了。她又抽了一口,这才放松地躺倒。疼痛失去了锋芒,惊慌和恐惧也失去了锋芒,一切都在慢慢融化。柔和温暖,让人舒服。有人发出绵长的低吟,好像就是她自己。一滴泪水滑过脸颊。

“再来?”这次她熟练地吸入,继而喷出羽毛状的轻烟。她的呼吸越来越慢,越来越慢,脑中涌动的热血渐渐平复。

“再来?”他的声音像海浪爬上光滑的沙滩般滚过她全身。满屋子的骨头变得模糊,统统笼罩在温暖的光环中。炉子里的煤块宛如稀世珍宝,流光溢彩。再没有疼痛,一切都无所谓了。她惬意地眨着眼睛,接着怡然阖上双目。

五颜六色的图案在她眼皮底下舞蹈旋转,她漂浮在蜜糖般的温暖海洋之上……

“你醒了?”恍惚中,他的脸渐渐清晰,白得跟投降用的白旗一样,神情似乎很疲惫。“我真有点担心。你做到了,要是醒不来,那可——”

“本纳?”蒙扎的脑子还在漂浮。她呻吟着,尝试转动一边脚踝,然而钻心的疼痛立刻将她拉回现实,让她整张脸绝望地拧作一团。

“还疼?给你说点好事。”他将颀长的手掌合在一起摩擦,“线拆完了。”

“我睡了多久?”

“好几个小时。”

“在那以前呢?”

“十二个星期多一点。”她瞪大眼睛,整个人愣住了,“你睡过了整个秋天,直到冬天,眼下新年要到了,很适合重新开始。说实话,你能醒来几乎算是奇迹,你的伤……哎,你会喜欢我的工作,我相当满意。”

他从她躺着的工作台下拖出个油腻的软垫,将她的头垫高,使她脸向前倾,好看见自己的身体——他的动作十分随意,就像屠夫摆弄肉块,但她无力反抗。她身上盖着灰色的粗毛毯,只能看见起伏不平的身躯轮廓,三条皮带绑住了胸口、臀部和脚踝。

“是为保护你,以免你睡着时滚下去。”他突然轻笑,“你可不能再弄折什么了,对吧?哈……哈!不能再弄折什么了。”他解开皮带,用拇指与食指扣住毯子。蒙扎注视着他的动作,既想知道自己变成了什么样,又极度害怕结果。

他像演员展示奖杯一般掀开毯子。

她完全认不出自己。她全身赤裸,干枯瘦弱,犹如路边的乞丐,苍白的皮肤紧裹扭曲丑陋的骨节,到处是大片大片黑色、棕色、紫色或黄色的淤青。她检视着这具残躯,眼睛瞪得越来越大,仿佛要将它装进里面。她身上横贯着许多深红的伤疤,样子极为狰狞,边缘还有新长出来的粉红嫩肉,伴着星星点点的缝合痕迹。四条伤口互相交叠,铺在腹腔一侧几乎凸露出的肋骨上,还有更多伤口歪七扭八地分布在臀部、双腿、右臂和左脚掌。

她发起抖来,这堆四分五裂的渣滓不可能是她的身体。她咬紧牙关,“嘶嘶”喘气,淤青遍布、骨头毕现的胸腔也跟着上下起伏。“噢……”她呻吟着,“噢……”

“我知道!印象深刻,呃?”他弯腰靠近,沿她胸口交叠的红色伤疤快速比画。“这里的肋骨和胸骨碎得太多,只能手术修复,是的,还要收拾你的肺。我尽量控制创口大小,不过你也看到,伤害太——”

“噢……”

“左臀我格外满意。”他指着一条从她深陷的肚子下端延伸到枯瘦的大腿内侧的深红色伤口,伤口呈Z字形,两侧布满拆线后留下的红点。“大腿骨,这里,不幸发生了嵌入性骨折。”他清了清嗓子,一只手握成空拳,另一只手伸出一根指头插进拳头里示意,“导致这条腿短了一截,但幸运的是,你另一条腿的胫骨全碎了,我可以取掉一小块,来调整差距。”他皱眉把她双膝合拢,又看着它们自动分开,双脚无力地朝向两侧。“一边膝盖略高了点,你没法站得很直,但是相当——”

“噢……”

“完整。”他咧嘴笑着轻捏她皱缩的双腿,从大腿最上端一直捏到扭曲的脚踝。她看着他像厨子料理一只拔了毛的鸡一样料理自己,却几乎没有触感。“很完整,骨头各就各位,钉子也都拔了。相信我,这绝对是个奇迹,学院里那些怀疑论者肯定不乐意见到。如果我从前的师父瞧见,只怕连他也——”

“噢……”她缓缓举起右手——与其说那是只手,不如说是挂在胳膊末端、瑟瑟发抖的破玩具。手掌弯曲、萎缩,戈巴的金属丝留下一条又长又丑的伤疤,指头犹如扭曲的树根挨在一起,小指却角度诡异地支棱开去。她喘着粗气,尝试攥拳头。大拇指外的几根手指一动不动,痛楚却沿胳膊射来,涌出的胆汁灼烧着喉咙。

“我尽力了。你瞧,都是些小骨头,伤得又太重,小指肌腱尤甚。”这间屋子的主人显得有些失落,“这的确挺难接受的,好在伤疤会变淡……多多少少吧。但说真的,考虑到你是从那么高……算了,给你。”烟嘴递了过来,她贪婪地吸吮,以至紧紧咬住了它,仿佛它是仅存的希望。

它的确是。

他从面包一角掰下一小块,差不多是喂鸟的分量。蒙扎看着他,嘴里溢满酸涩的唾沫。这是出于饥饿还是恶心?没什么区别。她木然接过面包,放到唇间,仅仅这点动作就使得左手抖个不停。她强行把它塞进嘴里,咽了下去。

好像在吞玻璃碴。

“慢点。”他念叨着,“慢慢来。你摔下来之后,只喝过牛奶和糖水。”

面包入肚,立刻产生剧烈的排斥,忠臣留下的刀伤旁的内脏抽搐起来。

“给。”他温柔而坚定地扶住她的头,再把水瓶瓶口对准她的嘴。她吞了一口,又一口,随后不由得朝他扶着她的手瞥去。她感觉到,他的指头下面有几块陌生的肿块,就在她脑袋一侧。“我被迫移除了几块头骨,用金币代替。”

“金币?”

“你宁愿脑子裸在外面?金子不生锈也不腐烂,我承认,这样的治疗花费不菲,但如果你死了,我还是能收回投入。既然你没死,嗯……这钱花得也值。你的头皮会有异物感,但头发仍旧能长出来。你的头发真漂亮,就像午夜的天空。”

他轻柔地让她在工作台上躺好,手还搁在她头上。温柔的触碰,宛如爱抚。

“我通常话很少,可能因为独处太久。”他又露出那种死人的微笑,“但我找到你……唤起了心中最好的一面。我孩子他娘也是这样。某种程度上,你让我想起了她。”

蒙扎回以类似微笑的表情,但肚里翻江倒海,和时时刻刻感受到的恶心混在一起。她极度渴求……

她吞了口口水。“我能——”

“当然。”他已把烟管凑过来了。

“并拢。”

“并不拢!”她吼道。三根手指仅仅向内弯曲了几分,小指还是朝外翘出,翘得前所未有地直。她记得自己的手指以前有多么灵活,动作是如何干脆利落。挫败和恼怒比疼痛更加刺痛了她。“永远并不拢了!”

“你像个死人一样一连躺了几星期。我治好你,不是为了让你躺着抽大烟。再努力试试。”

“你他妈咋不试试?”

“很好。”他粗暴地捏住她的手,将弯曲的五指强捏成蜷缩的拳头。她的双眼快要暴出眼窝了,呼吸急促得甚至发不出声来。

“看来你并不明白我帮了你多大的忙。”他越捏越紧,“不经历痛苦就无法成长,不经历痛苦就没有进步。成大事者必须忍受痛苦。”她完好的那只手徒劳地在他手上又挖又抠。“爱是美好而舒适的坐垫,但只有恨才能让你变得优秀。瞧。”他放开手,蒙扎瘫坐在台子上,抽噎着目睹颤抖的手指渐渐散开,拳头打开了一半,露出刺眼的紫色伤疤。

她想杀了他。她想尖声骂出所有脏话。但此刻的她无比需要他,因此她管住了嘴,抽噎着、喘息着、磨着牙,恨恨地躺回工作台。

“并拢你的手。”她直视他那张毫无表情、犹如新挖坟墓般的脸,“立刻,不然我帮你。”

她用尽全力,不由自主地嘶吼,整个手臂直到肩膀都在抽搐。慢慢地,几根指头互相靠近了一些,但那根小指还是笔直朝外翘。

“瞧,你这混蛋!”她将麻木扭曲、坑坑洼洼的拳头举到他眼前,“瞧!”

“所以这很难吗?”他递来烟管,她一把抓住,“不用谢我。”

“我们来看看你能否——”

她大叫起来,膝盖一弯,若非他及时扶住,差点摔倒在地。

“还不行?”他皱起眉头,“应该可以走路,骨头都接好了。痛当然会痛,但……可能哪个关节里残留着骨片。你哪儿痛?”

“哪儿都痛!”她冲他凶巴巴地吼。

“看来这不是单靠意志力就能解决的问题。若非万不得已,我可不想再切开你腿上的伤口。”他一只手伸到她双膝后面,轻而易举将她抱回工作台。“我得出去一下。”

她抓住他。“很快回来?”

“很快。”

他的脚步声消失在走廊中。她听到前门关闭的撞击声,继而是钥匙上锁的刮擦声。

“婊子养的。”她把腿伸了下去。双脚触到地面的瞬间,她浑身一颤,站直时不禁呲开了牙。她摆脱病榻、完全靠自己站好,喉头不由得发出低吼。

痛得简直像下了地狱,但感觉很美妙。

她长吸一口气,聚起力量,摇摇晃晃地走向屋子对面。剧痛冲击着脚踝、膝盖、髋骨,直达脊柱,她展开双臂平衡身子。她走到橱柜边,扶着柜角,拉开抽屉。烟管就放在里面,旁边有一个绿色玻璃罐,里面是黑色的烟块——那是她朝思暮想的东西啊。她嘴里发干,病态的欲望使得掌心冒汗。她猛地关上抽屉,摇摇晃晃回到工作台。冷酷的痛感依然刺激着全身,但她正日益强壮。她很快会准备好的,但不是现在。

耐心是成功之母, 斯多里克斯在书中写道。

穿过房间,再走回来,咬紧牙关,憋住嘶吼。穿过房间,再走回来,摇摇晃晃,脸颊扭曲。穿过房间,再走回来,脚步踉跄,低声抽泣。她终于口吐白沫,靠在台子上,稍稍平复呼吸。

然后,穿过房间,再走回来。

镜子中央被一条裂缝贯穿,但她觉得镜子还不够破。

你的秀发仿佛璀璨的夜幕。

她的左边头颅曾被剃光头发,如今长出脏兮兮的板寸。另一边没剃的头发软塌塌地垂下,纠缠在一起,油腻得像陈年海藻。

你的双眼,像动人的蓝宝石,无价之宝!

发黄、充血的眼球,睫毛粘在一起,眼眶周围都是紫黑淤青,疼痛如影随形。

你的嘴唇仿若玫瑰花瓣。

干裂、枯萎的双唇,到处翻起灰白死皮,嘴角还有黄色污物。三道浅棕色长疤穿过她蜡白、深陷的一侧脸颊,分外醒目。

你今早格外的漂亮,蒙扎……

她苍白廋弱的脖子不堪一握,两侧都有戈巴的金属丝留下的鲜红印记。

她就像个死于瘟疫的女人,甚至不如壁炉上堆放的骷髅。

而镜子旁边,她的救命恩人露出微笑。“我说过什么?你看起来很好。”

你就像战争女神!

“我看起来像戴着狂欢庆典里的死鬼面具!”她不屑一顾地说,镜子里的毁容怪物也冲她露出不屑的神情。

“比我捡到你时好多了,凡事要看到阳光面。”他丢下镜子,起身穿外套,“我得出去一阵。继续锻炼你的手,但注意保存力气,之后我必须给你的腿开刀,解决你难以站立的问题。”

她挤出个病态的微笑。“好。我知道了。”

“行。我很快回来。”他把帆布袋搭上肩膀。脚步声回荡在走廊中,接着是锁门声。她在心里默数到十。

她翻下工作台,从旁边的托盘抓了两根针和一把刀,然后一瘸一拐走到橱柜旁,拉开抽屉,把烟管和烟罐塞进裤袋——裤子是他借给她的,松松垮垮挂在腰上。她踉跄着走向卧室,地板在赤裸的脚底咯吱作响,接着她弯腰从床下提起一双老旧的靴子——这动作让她痛得龇牙咧嘴——嘟囔着穿上。

她来到走廊,移动所付出的努力、周身的疼痛还有恐惧让她不停喘气。她跪在前门——准确地说,是随着骨节“咔哒”声一点点放低身形,直到灼痛的双膝挨到地板——用上荒废已久的开锁技能,针在锁孔里前后试探,扭曲的手轻轻摸索。

“转啊,狗杂种,转啊。”

好在这不是什么好锁。锁心被针压住,发出令人欣喜的碰撞声,她随即抓住把手,拉开门。外面是晚上,天气很糟,“哗啦啦”的冷雨落在无人打理的院子,丛丛野草反射着微弱的月光,破碎的墙壁被浇得又湿又滑,倾斜的篱笆外有几棵光秃秃的树,树下阴影幢幢。对一个要出门的残废来说,这是个残酷的夜晚,但寒风抽打在脸上,清新的空气涌入口中,令她仿若新生。身为自由人冻死也好过继续跟满屋子骨头为伴。于是她冲进雨帘,踮着脚跳过院子。蓖麻剐蹭皮肤,她钻入树丛,在泛着白光的林木间穿行,故意避开小路,且始终没有回头。

她弯下腰,靠完好的那只手扒住泥地,爬上一段很长的斜坡。每次打滑,她都会发出闷哼,每块肌肉都在抗议。黑色的雨从黑色的枝丫间滴落,打在落叶堆上,钻进头发里,使得发丝散落面前,它们还钻进她偷来的衣服,湿透了她灼痛的皮肤。

“再一步。”

她必须离开那个工作台,离开那些小刀,离开那张松弛、苍白、空虚的脸。那张脸,还有镜子里的另一张。

“再一步……再一步……再一步。”

黑色的地面摇晃着后退,她的手扒着湿滑的泥巴和树根。很久以前,父亲犁地时,她就跟在后面,手在翻过的泥土中寻找石头。

没有你我该怎么办?

她曾和科斯卡一起跪在冰冷的树林,等待伏击时机,鼻孔里都是潮湿而清新的树木味道,心脏因恐惧和兴奋跳得飞快。

你心中有个魔鬼。

她反复想着要做的事情,来让自己坚持走下去。她靠记忆驱动笨拙的双脚。

赶紧把她扔下去,收拾利索。

她停下脚步,弯腰喘气,喷出的气息在潮湿的夜里凝成白雾。她不知自己走了多远,从哪里来,到哪里去。此时此刻,她有更迫切的需求。

她靠在湿溜溜的树干上,用完好的那只手解腰带扣,另一只手的手背按住腰带。她使出吃奶的力气才撬开这该死的东西。至少她不用动手脱裤子,裤子靠自重就从她瘦骨嶙峋的屁股和伤疤遍布的腿上滑落。她呆看了片刻,思索之后该怎么穿上。

一次只打一仗, 斯多里克斯如是说。

她抓过被雨水浇湿的低枝,放低身形,右手护在胸前,贴着潮湿的衬衫,赤裸的双膝不住颤抖。

“来吧。”她嘶吼着,竭力放松憋紧的膀胱,“要来就是现在。就是现在。就——”

她发出如释重负的呻吟,尿液和雨水一道溅落污泥,顺着斜坡流下。她的右腿前所未有的痛,萎缩的肌肉抽搐不已。当她战战兢兢放开树枝时,浑身打了个冷战,连忙把重心换到另一条腿上——却不料在那个刹那,脚掌打滑,整个人向后跌倒,脑海顿时一片空白,嘴里泛起强烈的恶心,以至忘了呼吸。待她慢慢清醒过来,发觉自己脑袋着地时咬到了舌头,整个人滑出去一两跨,跌进一个装满腐叶的坑。她就这样躺在淫雨之中,裤子缠在脚踝,放声大哭。

毫无疑问,这是她迄今为止的人生最低谷。

她婴儿般号啕大哭,不管不顾、无助绝望地痛哭,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扭曲的身体颤抖不已。她不记得上次哭是什么时候了,可能她从没哭过,本纳哭完了两人的份。最近这十多个黑暗年头的痛苦、恐惧及其他各种情绪一起涌上她皱成一团的脸庞,她就这么瘫倒在泥坑里,痛彻心扉地回忆着失去的一切。

本纳死了,她生命中的美好也随之而去。他们互相取乐的方式,他们相依为命的默契,再也无法重现。他曾是她的归宿、她的家人、她的朋友,不,他就是她的一切,而这些都毁于一旦,犹如一支廉价蜡烛被轻轻吹熄。她的手也毁了。她把痛得钻心、充满嘲讽意味的残肢抱在胸口,想起自己曾用它来挥舞长剑、执笔书写、交往致意,而今已被戈巴的脚寸寸碾碎。她行走、奔跑和骑马的英姿,也全毁在奥索公爵阳台下的悬崖。她在人世间的地位,十年血汗辛苦得来的成就,恍若过眼云烟。她所追求、期冀、梦想的一切……

统统消逝了。

她提起粘满腐叶的裤子,笨拙地系好腰带,最后抽噎了几声,擤了把鼻涕,冰冷的手将剩下的液体从鼻孔下抹去。曾经的生活一去不返,原来的她也已死去,破镜永远无法重圆。

为此哭泣毫无意义。

她跪在泥巴里,于黑暗寂静中瑟瑟发抖。她所拥有的一切并非自然消逝,而是被偷走的;她的弟弟没有善终,而是遭到了谋杀,就像被屠宰的动物。她将力量灌注在扭曲的手指上,看着它们握成颤抖的拳头。

“我要杀光他们。”

她挨个回忆他们的面孔,在脑海中拼命搜寻。戈巴,盘踞在阴影里的肥猪。 别浪费一具好身段。 她想起他的脚踩在她手上,想起骨头碎裂的滋味,整张脸不自禁地抽搐。马修斯,银行家,冰冷地俯视着弟弟的尸体,有些烦躁也有些无聊。忠臣卡皮,这个多年以来和她同桌用餐、并肩战斗、患难与共的伙伴。 我真的很抱歉。 她仿佛又看到他抽回手臂,准备捅她个透心凉。身侧那道伤口依旧隐隐作痛,她隔着湿透的衬衫按住它,用力挤压,直到痛感越来越强,直到心中怒火熊熊。

“我要杀光他们。”

加恩马克,那张柔和、疲惫的脸孔浮现在眼前,而他一剑刺入本纳后心的动作令她不寒而栗。 完事了。 阿里欧世子倚在椅子里,漫不经心地托着玻璃酒杯。他的匕首划破了本纳的脖子,深红的血从本纳白皙的指间汩汩涌出。她让自己回忆起每个细节,记住他们说的每一句话。还有弗斯卡。 我拒绝参与! 但这改变不了什么。

“我要杀光他们,一个不留。”

最后是奥索,她为之付出、为之战斗、为之杀戮的奥索。那位大公爵,塔林之主,竟为区区一则谣言就下此毒手,要将他们赶尽杀绝。他杀了她弟弟,留下浑身残废的她,只因害怕他们夺取他的地位。她把牙齿咬得太紧,下巴咬得生疼。她还能感觉到他慈父般的手搭在她肩上,不由浑身起了鸡皮疙瘩。她还能看见他的笑容,听见他的声音隆隆回荡在脑海。

没有你我该怎么办?

七人。

她爬起来,咬着破嘴唇,摇摇晃晃穿过漆黑的树林。雨水顺着湿漉漉的头发流下,滑过脸庞,疼痛席卷双腿、身侧、右手和头颅,但她重重地踏出步子,逼迫自己向前。

“我要杀光他们……杀光他们……杀光他们……”

她不会再哭了。

旧日小径长满野草,几难辨认,枝丫抽打着她酸痛的身躯,荆棘戳刺着她灼烧的双腿。她爬过蔓生的篱笆中间的裂缝,皱眉打量着自己的出生地。她曾在这片硬土地上费尽心力地播种,如今这里早已长满荆棘和荨麻。上面的田地覆了一片枯死的植物,下面的田地除了荆棘还是荆棘。狭小的农舍还剩下残垣断壁,在树林边缘哀伤地注视着她,她也报以哀伤的回望。

岁月给彼此都留下了深重的痕迹。

她蹲下身,包裹在扭曲骨头上的萎缩肌肉伸展开来,疼得她咬紧牙关。她聆听夕阳中鸟儿的啁啾,注视野草和荨麻在风中摇摆。终于,她确定这地方真的像它看起来那样被所有人遗忘了,这才慢慢活动双腿,舒经活脉,一瘸一拐地走向小屋。父亲病故的那间屋子垮塌后留下一副空壳和一两根腐朽的房梁,它那么小,简直难以相信她曾在里面住过。不,不只是她,还有父亲和本纳。她别过头,冲干燥的地面吐了口唾沫。她来这里不是为了回忆甜蜜又苦涩的过去。

她要报仇。

铲子还在两年前的冬天她放置的地方,也就是没了屋顶的谷仓内、角落里的垃圾下面,铲刃依然锋利。她提起铲子,向树林里走了三十跨。难以想象,两年前的她哈哈大笑,轻而易举迈开步子,拖着铲子穿过繁茂的野草。如今的她踏进寂静的树林,每迈一步都疼得浑身抽搐。暮色将临,斑驳的阳光在落叶上翩翩起舞,绘出无数破碎图案。

三十跨。她用铲子砍开荆棘,费尽力气搬走一根腐烂的树干,开始挖掘。这工作需要用上双手双脚,以她现在这副样子,只能成为令她呻吟不止、汗流浃背、牙关紧咬的折磨。但蒙扎从不做半吊子工作,无论付出怎样的代价。 你心中有个魔鬼, 科斯卡曾对她说。他说得太对了,难怪他后来会因此倒霉。

夜色降临时,她终于听到金属敲击木板的空响。她铲掉最后一层土,用破碎的指甲撬起裹在土里的拉环,低吼着全力往外拉,偷来的衣服冷冷地贴住伤疤累累的皮肤。伴着金属吱嘎声,暗门开了,漆黑的洞口出现在眼前,阶梯若隐若现。她走下阶梯,尽力放缓动作,此时决不能再伤筋动骨。她在黑暗中摸索,总算找到了架子,用那只堪称讽刺的右手握住燧石,点亮油灯。昏暗的光线照亮了拱形地窖,金属物体在火光中闪烁——那些本纳留的后路,按它们当时摆放的样子,纹丝未动待在原地。

本纳总是眼光长远。

钥匙挂在一排生锈的钩子上,用于开启遍布斯提亚各地的空房子,必要时可作为藏身之处。左手墙边立着武器架,长短各异的兵器泛着寒光。她打开武器架旁的箱子,里面有折叠整齐的衣服,全是新的,但她怀疑自己这副残躯很可能穿不上。她抚摸过本纳的衬衫,回想起他为这件衣服挑选丝料的样子,然而借着灯光,她看到的却是自己的右手。于是她拿起一副手套,丢掉一只,将另一只套上这只残废的手。活动手指仍旧会痛得她倒抽冷气,小拇指也依然倔强地支棱着。

地窖尽头堆放着木箱,一共二十只。她蹒跚走到最近一只箱子旁,掀开箱盖。

赫尔蒙的金子在她眼前闪闪发光。堆成小山的金币,单这一个箱子的财富就很可观。她用指尖小心抚摸头颅一侧,勾勒皮肤下的凸痕。金子。金子能做的不止是修补颅骨。

她把手插进钱币堆,让钱币从指缝间流过。一个人和一箱钱独处时,谁都会这么做。这些就是她的武器。这些,以及……

她用戴手套的手依次抚过武器架上的武器,中途顿了顿,回到其中一把武器上。那是一把精纯灰钢打造的长剑,剑身并无多少华丽装饰,却有种摄人心魄的美感,完全适合于它的本来用途——杀人。它是斯提亚最好的铁匠打造的重型细剑,是她送给本纳的礼物,可惜他连好剑和萝卜都没法区分。他只佩戴了七八天,就换了一把价格虚高、装饰着愚蠢镀金流苏的垃圾铁片。

也就是他们杀他时,他试图抽出的那把。

她握住冰冷的剑柄,左手握剑的感觉很奇怪。她将剑抽出几寸,剑刃在油灯照耀下寒光凛凛、跃跃欲试。好剑可屈但不易折。好剑经久而锋利依然。好剑不恤他人、不抱遗憾、绝无怜悯。

她笑了。几个月来头一次笑了。自被戈巴的金属丝勒住脖子后头一次笑了。

来吧,报仇。 d1uAvu6nQmnH/verhkH6OxZjQOAqq1DmUaufQ1foF2n6dEjjLIWWigYXzj90l/E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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