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小船缓缓靠近码头,摆子首先注意到这里没他期待中那么暖和。他听说斯提亚四季如春,终年阳光普照,就像泡在澡盆里。但如果谁把摆子带到这么个澡盆边,恐怕他宁愿脏着身子,说不定还会骂几句娘。灰色的天空乌云涌动,下方的城市显得拥挤,微风自海上吹来,冷雨不时敲在脸上,让他想起家乡。这可不是什么值得怀念的感觉。不过,他决定凡事要看到阳光面。也许只是今天天气很糟,哪儿都可能遇到坏天气,不是吗?
水手们将小船匆匆系上码头时,他看到的景象算得上死气沉沉。灰蒙蒙的港湾边排列着砖房,全都窗户狭小,挤挤挨挨,房檐低垂,墙漆脱落,破裂的墙面布满盐渍、绿苔和黑色霉菌。面朝黏腻的鹅卵石码头的墙上糊着许多大幅告示,它们乱七八糟,一张叠一张,活像糜烂的藓疮,在风中哗哗作响。这些告示画着人脸、印着字,可能是警告吧,但摆子不怎么认字,尤其是斯提亚语。能粗通当地口语已是天大的成就了。
码头边都是人,不过没几个开心的,也没几个健康的,更没几个有钱的。这里很难闻,准确地说是散发着恶臭:腐烂的腌鱼、陈年的尸体、煤烟,还混着没人清扫的茅坑的味道。摆子不得不承认,如果这是洗心革面的他应有的归宿,那还真是大失所望。有那么一瞬,他甚至想趁下次涨潮用掉大部分积蓄,乘船直接回北方。但他将这念头赶出了脑海。他受够了战争,受够了带别人去死,受够了杀戮及杀戮引发的一切。他决心做个好人,他想干点好事,所以才来到这里。
“行了,”他开心地朝旁边的水手点点头,“我走了。”水手含混地应了一声。没关系,他哥常说,男人重在付出,而非回报。因此他像得到欢送般咧嘴笑笑,大步踏上吱嘎作响的跳板,准备展开在斯提亚的华丽新生。
他边走边打量若隐若现的建筑和摇曳的桅杆,才走了十几步,有人迎头撞上来,几乎将他撞开。
“抱歉。”摆子彬彬有礼地用斯提亚语说。
“没长眼呐,哥们儿。”那人头也没回地继续向前,多少刺伤了摆子的自尊。别的不提,他剩下的自尊还多得很呢,这点直接遗传自他爹。他挨过七年战乱,期间大小冲突无数。他睡过雪毯子、吃过非常恶心的食物、听过天底下最难听的歌,可不是来这里挨撞的。
但跟人顶牛不仅伤害了别人,也是对自己的惩罚。他哥肯定会要他住手,摆子也打算凡事要看到阳光面。于是他转了个弯,离开码头,沿宽敞的道路走进城市,路遇一群裹着毯子的乞丐,他们冲他挥舞残废或枯瘦的肢体。他穿过坐落有一尊高耸的男人雕像的广场,那雕像横眉怒目,手指远方。摆子全然不知这人是谁,只觉得其神态颇为自满。飘散的肉香令摆子的肚皮咕咕叫,他循香来到一个小摊前,火炉上排着肉串。
“来一串。”摆子指了指。少说话,少犯错。但当摊主告诉他价格后,他差点咬到舌头。这足够在北方买一整只羊,如果是小羊的话,兴许还能买一送一。肉串一半是肥肉,剩下的全是脆骨,吃起来远没有闻起来香,不过也算意料之内。总而言之,斯提亚的大部分东西似乎都名不符实。
雨越下越大,流进正吃东西的摆子眼里。这当然和他在北方经历的风暴没法比,但足以让他心情更加低落。他开始思索该找什么鬼地方过夜。雨水流过长满青苔的屋檐和破碎的排水管,将鹅卵石地染成深色,人们纷纷缩起身子、出言咒骂。他步出密集的建筑群,来到一条大河边,河两岸都有石堤。他停下脚步,犹豫该不该过河。
他目力所及,城市无边无际,河流上下都架着桥,对岸的建筑比这边更高大——塔楼、穹顶和三角顶绵延不断、若隐若现,在雨中泛着迷梦般的灰色。雨水汇成条条细流淌过鹅卵石街,微风吹拂,更多告示啪啪作响,上面的鲜艳涂料早已被打湿,有些字母甚至和人一样高。摆子看着其中一张,努力想搞懂上面说的什么。
又一个人撞在他肋下,他闷哼一声,猛转过身,发出低吼,把小小的肉串像匕首一样握在手里。但紧接着,他又长嘘一口气。不久前,摆子刚刚放过血九指。那个清晨的情景历历在目:窗外的白雪,手中的小刀,还有扔掉小刀时的清脆响声。他放过了杀死哥哥的凶手,放弃了报仇,而这一切都是为了能远离鲜血、做个好人。因此自然地,他不该纠结人群里乱撞的肩膀。
他强迫自己换上笑容,走上桥去。被人撞了这种蠢事会搞得整天郁闷不已,但他不想就此自暴自弃,错过重新开始的机会。桥两边都有雕像,沾满鸟屎的白色怪兽蹲在水上,瞪视前方。人群如另一条河流,从桥上涌过,五花八门、肤色各异的人。人实在太多了,他觉得自己渺小得很,因此被谁撞到也不那么奇怪……
什么东西擦过胳膊,他脑子还没反应过来,手已掐向对方的脖子,将那人压过桥栏杆。那人的喉咙被他钳住,犹如被拎着的鸡,下面二十跨就是翻腾的河水。“敢撞我,兔崽子?”他用北方话吼道,“信不信把你眼睛挖出来!”
那人十分瘦小,看起来吓坏了。他足足比摆子矮一头,体重大概还不到摆子的一半。暴怒褪去后,摆子意识到那可怜的傻瓜甚至没撞到他,而且再怎么说也是无意的。他莫名其妙地大发脾气,差点铸成大错。一直以来,他最大的敌人就是自己。
“抱歉,朋友。”他用斯提亚语说,一脸歉意地松手将对方放到地上,笨拙地帮忙整理弄皱的外套前襟。“实在抱歉。小小的……你们怎么说来着……小小的误会。抱歉。你想要……”摆子递过肉串,上面还剩一小块肥肉。那人瞪大了眼睛,摆子缩回手。他当然不想要这个,摆子自己都不想要。“抱歉……”那人转身冲进人群,不住惊恐地回头张望,仿佛刚从疯子手头逃过一劫。可能确实如此。摆子站在桥边,皱眉看混浊河水翻腾流过。不得不承认,这水也跟北方一个德行。
做个好人似乎比他想的要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