污血般的朝阳躲在东方,悄然染红了黑色的天幕,还将一条条云彩照得像偷来的金子。道路蜿蜒上山,通往坚固的丰特萨莫宫。仿若鲜血涂抹的天空下,宫殿露出的几座尖塔呈现死灰焚尽的黑色。
日出就是这样,红色、黑色和金色的组合。
他们干的活计也是这三种颜色。
“你今早格外的漂亮,蒙扎。”
她叹了口气,好像她没期待过这番恭维话,没在镜子前精心打扮一小时似的。“事实就是事实,重复它们是浪费口水,只能证明你没瞎。”她在马鞍上打个哈欠,又伸个懒腰,好让他多等一会儿。“不过,我爱听。”
他夸张地清了清嗓子,抬起一只手,这是他准备宏篇大论的拙劣姿势。“你的秀发仿佛……亮闪闪的黑貂皮!”
“你这只自命不凡的公鸡,昨天是什么来着?璀璨的夜幕。我更喜欢那个,听着更有诗意。今天可够烂的。不过,继续说吧。”
“见鬼。”他瞥了瞥天上的云彩,“你的双眼,像动人的蓝宝石,无价之宝!”
“我脸上像摆了两块石头?”
“你的嘴唇仿若玫瑰花瓣。”
她啐了他一口,但他早有防备,闪身躲开。口水没击中他的马,而是溅到了路旁干燥的石头上。“你的玫瑰就是靠这玩意儿滋润的,呆瓜,就不能想点更好听的?”
“一天比一天难啊。”他嘀咕,“我买的那颗宝石很衬你。”
她抬起右手,欣赏戒指上杏仁大小的红宝石。宝石在第一缕晨光的照耀下闪烁,好似割开的伤口。“马马虎虎吧。”
“至少很衬你的火暴脾气。”
她嗤之以鼻,“也很衬我的嗜血名声。”
“见鬼的名声!白痴们瞎说!你是梦想,是愿景,你就像……”他打个响指,“战争女神!”
“女神,呃?”
“战争女神。你喜欢不?”
“不错。如果你能花一半心思去拍拍奥索公爵的马屁,我们多半能分到额外奖金。”
本纳朝她撇嘴:“没什么比一大早就去舔他老人家那张又圆又肥的屁股更棒的了。那里有……权力的味道。”
马蹄尘土飞扬,马具叮咚作响。道路转个急弯,接着又一个弯,全世界被他们甩在身下。东方的天空已从血红变成肉粉,陡峭的峡谷下方,秋风吹拂树林,河水潺潺流过,泛着粼粼波光,仿佛一支行进的军队。它将义无反顾地奔向大海,奔向塔林。
“我等着呢。”他说。
“等什么?”
“当然是你对我赞美的回应啊。”
“你那颗脑袋再膨胀一丝一毫,只怕就会炸掉。”她挽起丝绸袖口,“我可不想新衣服溅上脑浆。”
“真是给我——”本纳手捂胸口,“当胸一刀!这就是对我多年贡献的报答吗,你这黑心肠的婊子?”
“你这乡巴佬,竟然声称对我有贡献?虱子对老虎有贡献吗?”
“老虎?哈!要知道,人家都用毒蛇比喻你。”
“那也比蛆虫强。”
“荡妇。”
“懦夫。”
“杀人魔王。”
这个称呼她无从否认。沉默突然降临,路旁,一只鸟从干枯的树上惊起。
本纳驱马上前,缓步与她并骑,今天早上头一次温柔地轻声说:“你今早格外的漂亮,蒙扎。”
这话令她嘴角挂上一丝笑意。当然,是他看不到的那侧嘴角。“哎,事实就是事实。”
她策马奔上又一段陡峭斜坡,高耸的宫墙出现在眼前。狭窄的桥梁跨过幽深的山涧,连通城门楼,山涧中水流激荡、直落山腹。拱门在桥的彼端洞开,犹如墓穴。
“他们从去年开始加固城墙,”本纳嘀咕,“我可不愿攻打这种地方。”
“你也没那胆子去爬云梯啊。”
“我也不想让别人攻打这种地方。”
“你也没那胆子去下令啊。”
“我也不想看见你让别人攻打这种地方。”
“嗯。”她小心翼翼地在马鞍上俯下身,皱眉看着左侧几乎垂直的悬崖,又打量着右侧陡峭的高墙,明亮的天空勾勒出箭垛交错的黑色轮廓。“奥索似乎在担心有人想杀他。”
“他有敌人吗?”本纳故意瞪大眼睛,露出充满嘲讽的惊讶。
“不过半数斯提亚人而已。”
“那……我们也有敌人?”
“我们的敌人不止半个斯提亚。”
“可我一直在努力变得受欢迎呢……”他们的坐骑踏着小步从两名面色冷峻的士兵间穿过,士兵锃亮的长矛和铁盔闪着慑人的光芒。马蹄声回荡在漆黑狭长的甬道里,甬道逐渐向上。“你又换上了这副表情。”
“什么表情。”
“太严肃了。”
“哈。”她习惯性地皱起眉头,“你负责笑就行了,反正你擅长。”
门后是截然不同的世界,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薰衣草香,山坡灰尘扑扑,这里却绿草如茵。这是一个草坪修剪齐整、树篱形状奇妙、喷泉闪闪发光的世界,但每道门前都站着面容冷酷的守卫,他们身穿带有塔林黑十字标志的白色制服,破坏了祥和氛围。
“蒙扎……”
“嗯?”
“就让这成为我们最后一个行军打仗的季节,”本纳柔声道,“最后一个在尘土中奔忙的夏天吧。趁着年轻,我们应该挑点轻松的活儿,何必总这么拼命呢?”
“那千剑团怎么办?都快上万人了,全指望着我们发财。”
“他们可以指望别人嘛。他们入团是为掠夺,而我们给的够多了。除了自身利益,这帮家伙哪有忠诚可言?”
必须承认,千剑团的成员并非善茬,甚至称不上是最好的佣兵,其中大部分人离罪犯只有一步之遥——剩下的则是彻头彻尾的歹徒。但这不是重点。“人总得有点底线。”她轻声说。
“我不懂这是为什么。”
“你的确不懂。再过一季,威斯尼亚就将陷落,洛根特则会投降,八城联盟就此烟消云散。奥索加冕为斯提亚之王,我们远走高飞、逍遥自在。”
“我们应该被人纪念。我们应该拥有自己的城邦。你应该成为高贵的蒙洛卡托女大公,掌管……随便哪座城——”
“而你是无畏的本纳公爵?”她嗤笑道,“你这蠢蛋,没有我,你连自个儿的吃喝拉撒都掌管不了。干这打打杀杀的买卖已够黑了,我决不碰政治。一旦奥索登基,我们便洗手不干。”
本纳叹气。“我还以为我们是职业佣兵。科斯卡可从没这么忠于哪位雇主。”
“我不是科斯卡,况且违抗塔林之主没好果子吃。”
“你就喜欢打仗。”
“不,我喜欢当赢家。再过一个季节,我们就去周游世界:拜访旧帝国,游览千岛群岛,乘船到阿杜瓦瞻仰锻造者大厦。把说过的地方看个遍。”本纳噘起嘴。他没能如愿时总这样,噘嘴,但不会说不。这有时让她很揪心,但她不得不做出选择。“既然咱俩只有一对儿蛋,你没觉得你需要偶尔借去用用吗?”
“它们搁你那儿挺好的,何况你还带着咱俩的脑子。最好都放一起。”
“那你想要什么?”
本纳冲她咧嘴一笑。“赢家的微笑。”
“那就看好了,在这最后一个季节。”她翻身下马,拉直剑带,将缰绳扔给马僮,大步走向内门。本纳连忙跟上,还被佩剑绊了一下。干这打打杀杀的买卖,他实在太常被武器搞得灰头土脸了。
内庭是山顶拓出的宽敞平台,种植着异国的棕榈树,这里的守卫比外面还多。一根古老的柱子矗立于院子中央,据说得自西皮罗的宅邸,它在银鱼穿梭的圆形池塘中留下波光粼粼的倒影。由玻璃、青铜和大理石筑成的巨型宫殿环住三面,仿若一只大猫,将柱子像老鼠一样收在爪中。而从春天起,北墙边新建了一串建筑,石雕花纹若隐若现地藏在脚手架后。
“他们又盖房子。”她说。
“当然了,阿里欧世子怎么会满足于只有十所房子用来装鞋?”
“没个二十屋子的鞋,他都不敢说自己走在时尚前沿。”
本纳皱眉看着自己金扣装饰的皮靴。“我才不到三十双,真是自愧不如啊。”
“谁说不是呢?”她嘀咕。建筑顶端立着一系列半成品雕像:奥索公爵扶贫济困、奥索公爵教授知识、奥索公爵保护弱小等。
“我很惊讶,他竟没做个全体斯提亚人舔他屁股的雕像。”本纳在她耳边小声说。
她指指一块只凿了几下的大理石。“那不就是?”
“本纳!”
奥索的小儿子弗斯卡伯爵像只小狗一般,撒着欢绕过池塘冲了过来。他的鞋子踩在刚刚铺好的碎石路上,雀斑脸涨得通红。他跟蒙扎上次见到时有些不同,蓄起了胡子,这可不是什么好主意,稀稀拉拉的沙色胡须让他更显孩子气——他大概继承了家族里全部的诚实,于是样貌欠奉。本纳笑着一手揽住弗斯卡的肩膀,揉乱了他的胡子。其他人这么干无异于侮辱,本纳做起来却显得亲密,他就是有让人开心的本领。蒙扎觉得那是种魔法,她自己的天赋与之迥异。
“你父亲在吗?”她问。
“在啊,我哥也在。他们和银行家在一起。”
“他心情怎样?”
“就我看好着呢,但你也知道我爸的脾气。不过他从不冲你俩发火,对吧?你俩总是带来好消息。今天也有好消息,对吧?”
“我可以说吗,蒙扎,还是要等到——”
“博洛里塔陷落。孔泰死了。”
弗斯卡没有欢呼雀跃,他不像他父亲那样喜欢尸体。“孔泰是个好人。”
就蒙扎所能理解的,这完全不是重点。“他是你父亲的敌人。”
“但仍值得尊敬,这种人如今在斯提亚已所剩无几。他真死了?”
本纳鼓鼓腮帮子。“嗯,他头被砍下,用枪插在城门上,如果你知道哪位好医生……”
他们穿过高大的拱门,门后的大厅昏昏沉沉、回音阵阵,宛如帝王陵墓。阳光斑驳地洒在大理石地上,在空中留下道道灰尘飞舞的光柱。一套套古老盔甲无声地闪耀着,铁拳紧握年代久远的武器。有一个身着黑色制服的男人快步朝他们走来,靴跟踩出的脆响在厅内刺耳地回荡。
“见鬼,”本纳在她耳边轻声说,“加恩马克这下流坯。”
“别惹事。”
“冷血的杂种,他的剑术不可能有传闻中——”
“他的剑术就有那么好。”
“如果我像他那样娘们儿,我宁可——”
“但你不像他,所以别惹事。”
加恩马克将军的脸异常柔和,小胡子软软地垂下,浅灰色眼睛总是水汪汪的,给人一种哀伤的感觉。谣传他因和同僚军官传出花边绯闻而被踢出联合王国军,不得不漂洋过海,前来投靠更有包容心的主子。奥索大公爵只看重能力,可以无限包容部下的其他方面——她和本纳就足够证明这点了。
加恩马克利落地向蒙扎点头。“蒙洛卡托将军。”他又利落地朝本纳点头,“蒙洛卡托将军。弗斯卡伯爵,您可有坚持训练?”
“每日不断。”
“那我们一定能让您成为一名合格的剑士。”
本纳嗤之以鼻。“成为剑士,或是呆子。”
“每个人都要成为某种人。”加恩马克低沉地说,偶尔夹带着联合王国口音,“但一个没有规矩的人不过是一条狗,一个没有规矩的士兵不过是一具尸体。事实上还不如尸体,因为尸体威胁不到同伴。”
本纳张嘴就要反驳,但蒙扎抢先开口,阻止他继续大言不惭。“这一季你可顺利?”
“我履行了职责,确保你的侧翼不受洛根特和他的奥斯皮亚人威胁。”
“你拖住了‘迟到的公爵’?”本纳皮笑肉不笑地说,“丰功伟绩啊。”
“我不过是个配角,是伟大悲剧中的小丑,只求观众不厌弃。”
他们一起穿过又一道拱门,来到宫殿正中心宏伟的圆形大厅,脚步声回荡不已。大厅的弧形墙面饰有巨大的镶板浮雕,再现了古代传说,都是些恶魔大战魔法师之类的庸俗场景。再向上看,巨型穹顶画了七位长翅膀的女人直面风暴笼罩的天际,她们披盔戴甲、手持宝剑、面带怒容。那是命运女神,负责将命运带往人间,作为阿佩拉最伟大的作品,据说这幅画足足用了八年时间才完成。在这里,蒙扎感到自己前所未有地渺小、孱弱、毫无分量——这也正是这座厅堂想要传达的意思。
他们四人登上宽敞得足够八人并肩的台阶。“你到底如何施展你的戏剧天分呢?”她问加恩马克。
“在普兰提城下转进烧杀。”
本纳一撇嘴。“就是没场像样的战斗?”
“我为什么要进行不必要的战斗?你没读过斯多里克斯的书吗?‘动物才靠打斗来分胜负——’”
“‘将军则靠行军。’”蒙扎打断他,“你的表演可有引发观众的笑声?”
“恐怕敌人笑不出来。没几个人笑得出来,但战争就是如此。”
“我可是有机会就笑。”本纳回应。
“有的人很爱笑,大家也喜欢跟这种人共进晚餐。”加恩马克水汪汪的眼睛转向蒙扎,“但我注意到你没笑。”
“我会笑的。等八城联盟分崩离析,奥索成为斯提亚之王,大家都可以将长剑束之高阁,安享荣华富贵了。”
“根据我的经验,长剑可没法在高阁里安放,它总想回到人的手里。”
“我敢说,奥索会继续任用你,”本纳说,“哪怕是擦地砖呢。”
加恩马克猛吸口气。“那么殿下将拥有全斯提亚最干净的地板。”
台阶尽头是两扇高大门板,门上的狮面木雕亮堂堂的。有个壮汉在门前来回踱步,活像一条老忠犬在主人的房门前稄巡。他是“忠臣”卡皮,千剑团服役最久的队长,那张宽阔、沧桑而忠实的脸上,上百条大小伤疤纵横交错。
“忠臣!”本纳抓住老佣兵宽厚的手掌,“这把年纪还爬这么高?不是该在窑子里找乐子才对吗?”
“我倒想那样。”卡皮耸耸肩,“殿下派人传我。”
“所以向来遵命的你只能……遵命。”
“所以我才叫‘忠臣’。”
“博洛里塔的情况怎样?”蒙扎问。
“相当平静。大部分人由安迪齐与维克图领着驻守城外,我担心他们一把火烧掉宫殿。我派更靠得住的家伙看守孔泰的宫殿,由塞萨利领队,那些都是跟我一样的老伙计,在科斯卡的时代就入了伙,见多识广,不易冲动。”
本纳笑了,“你是指反应慢吗?”
“慢归慢,但是稳。总而言之,一切尽在掌握。”
“现在进去?”弗斯卡用肩膀顶开大门,加恩马克和忠臣跟着进去。蒙扎在门口停留片刻,想摆出最凶狠的表情,但她抬头看见本纳冲她微笑,便不由自主也冲他笑了起来。她俯身在他耳边轻声说:“我爱你。”
“当然喽。”他穿过门廊,她紧随其后。
奥索公爵的私人书房是个市集般大小的大理石大厅,高耸的落地窗威严地排成一整面墙,此刻窗扇大开,微风徐徐涌入,令绘有生动图画的幔帐飘然舞动、窸窣作响。窗外有道细长的阳台,仿若悬空,俯瞰着整座山峰最陡峭的悬崖。
窗子侧面的墙上挂满了由斯提亚最好的艺术家绘制的若干巨幅油画,展示着历史上的著名战役。斯多里克斯、哈罗德大王、法郎斯和文图里奥的获胜场景都用鲜亮的油彩表现出来,而观众绝不会错过位于这一串高贵英雄之中的奥索大公爵,尽管其曾祖父乃是篡位上台,而且还是个罪犯,这一点众所周知。
怎么可能错过呢?奥索大公爵的油画正对大门,足有十跨高,乃是这些巨幅油画中最大的一幅。他安坐在人立的骏马上,高举闪光的宝剑,坚毅的目光锁定远方地平线,正带领部下取得恩提那之战的胜利——画家没意识到或者故意忽略的是,当年奥索离战场少说也有五十里。
但正如他常对她说的,精心修饰的谎言总会掩盖无聊的真相。
此刻的塔林大公爵严肃地坐在书桌后,手中没有握剑,反而握着笔。他旁边站着一位个子很高、脸颊消瘦的鹰钩鼻男人,其眼神透出掩饰不住的迫切,仿佛秃鹫在等待旅人渴死。离他们不远的墙影中盘踞着一个庞然大物,那是奥索的贴身护卫戈巴,脖子粗得像头豪猪。公爵的长子继承人阿里欧世子倚在一把镀金椅子里,翘着二郎腿,漫不经心地托着玻璃酒杯,潇洒俊朗的脸上挂着冷酷的笑容。
“我把这些游荡的乞丐带进门了,”弗斯卡大声说,“希望您能救济他们,父亲!”
“救济?”奥索严厉的声音回荡在空旷的书房,“我可一点都不赞成这种行为。朋友们,请随意,我马上就好。”
“这不是‘卡普亚的屠夫’吗?”阿里欧嘀咕,“还有她的小本纳。”
“殿下,您气色不错。”蒙扎觉得他看起来像只懒怠的公鸡,但不敢说出来。
“你也是,一如既往。如果所有士兵都跟你一样,恐怕我也忍不住要上战场喽。新玩意儿?”阿里欧抬起珠光宝气的手,软绵无力地指了指蒙扎手指上的红宝石戒指。
“梳妆打扮时,它正好在手边。”
“真希望我当时也在。来点儿酒?”
“这才刚刚天亮。”
世子抬起沉重的眼皮,瞥向窗外。“我以为还是晚上呢。”他说这话的样子,仿佛熬夜是了不起的成就。
“我可要来点儿。”本纳已给自己倒上一杯酒,他在炫耀显摆的事上从不肯落于人后。接下来,他很可能在一小时内就喝得烂醉如泥、丢人现眼,但蒙扎厌倦了扮演老妈的角色。她漫步走过巨大的壁炉——它由尤文斯和坎迪斯的雕像托起——走向奥索的桌子。
“请在这里、这里,还有这里签字。”瘦高个正在说话,枯瘦的手指在文件上比来比去。
“你认识马修斯吧?”奥索疲惫地看了瘦高个一眼,“我的债主。”
“在下永远是您最谦逊的仆人,殿下。凡特和伯克银行同意这笔为期一年的追加贷款,遗憾的是,您必须承担利息。”
奥索嗤之以鼻。“遗憾?瘟疫会遗憾带来死亡吗?我有什么选择?”他龙飞凤舞地签下最后一个签名,扔开钢笔。“每个人都有不得不下跪的时候,呃?记得代我问候你的雇主,就说我对他们的慷慨表示无尽的感激。”
“好的,”马修斯收好文件,“我们的业务成了,殿下。在下必须立刻动身,好赶上西港的晚潮——”
“不,多留片刻。我们还有一件事要讨论。”
马修斯死人般的眼睛转向蒙扎,又转回奥索身上。“听凭殿下吩咐。”
公爵利落地起身,“先来处理些开心的事。你肯定带来了好消息,呃,蒙洛卡托?”
“是的,殿下。”
“哎,没有你我该怎么办?”跟上次见面相比,他的黑发中又多了一缕铁灰,眼角的皱纹似乎更深了,但果决气势不减当年。他身子前倾,吻了她的双颊,在她耳边低声说:“加恩马克也能带兵,但他是个基佬,又没有半点幽默感。来吧,去外头给我说说你取得的胜利。”他伸出一只手环住她的双肩,带她绕过一脸不屑的阿里欧世子,穿过敞开的落地窗,来到阳台。
太阳正在升起,带给明亮的世界以缤纷色彩,血色褪去,碧空如洗,唯有头顶上方还有朵朵白云。在脚下难以看清的深壑中,河流穿过树木丛生的峡谷,谷内秋意盎然,有苍茫的绿色、炙烧的橙色、浅淡的黄色和张扬的红色,湍急的流水则泛着丝丝银光。东边的森林外是阡陌交错的田野——绿色的休耕田、黑色的沃土还有金色的稻子被整齐地分割开。再远处,河流汇入灰色的海洋,冲刷而成的辽阔三角洲中坐落有无数小岛。蒙扎只能勉强辨认出微小的塔楼、房屋、桥梁和城墙。伟大的塔林,在这里看来却不过指甲盖大小。
劲风让她觑起眼睛,不由得抬手撩开面前的几缕散发。“多少次都看不够。”
“怎么可能看得够?我正为此才修建这座该死的宫殿。在这里,我随时都能用一只眼睛看着我的人民,就像尽职的父母照看孩子,免得他们玩耍时弄伤了自己,你明白的。”
“有您这样一位无微不至、公正严明的慈父,是人民之福。”她的谎话信手拈来。
“无微不至、公正严明。”奥索若有所思地皱眉遥望大海,“你觉得历史会如此评价我吗?”
蒙扎觉得显然不可能。“巴拉维尔德在书中怎么说来着?‘历史是由胜利者书写的。’”
公爵用力搂住她的肩膀。“你啊,书还读得多。阿里欧是有野心,可惜缺少洞察力,我甚至怀疑他能不能看懂一块路牌。他成天关心的都是婊子,还有鞋子。我的女儿特维丝则一天到晚哭哭啼啼,就因为我把她嫁给了一个国王。我敢保证,就算我把她许配给伟大的一如,她还是会唠唠叨叨、心存不满。”他深深地叹口气。
“我的孩子没一个懂我。你知道,我的曾祖父也是个雇佣兵,尽管这事儿我很少提起。”尽管他们每次相见,他都要提起,“他是一位终生没流一滴眼泪的好汉,从不在意脚上穿什么鞋子;他是一位出身低微的战士,却凭借智慧和勇敢夺得了塔林。”根据蒙扎经常听到的版本,不如说是凭借无情与残忍。“就像你和我。我们没有背景,全靠自己打拼。”
奥索出身在斯提亚最富庶的公国,平生没过一天苦日子,但蒙扎识相地未予反驳。“您太抬举我了,殿下。”
“你完全配得上。跟我说说博洛里塔的战况。”
“您听说了高岸之战?”
“我听说你击溃了八城联盟的大军,和苍松之战一样!加恩马克说萨利公爵的军队是你的三倍。”
“如果组织懒散、准备不足、指挥混乱,人数只是累赘,不过一帮博洛里塔农民、阿非奥鞋匠和威斯尼亚玻璃工组成的乌合之众。他们在岸边扎营,以为我们远在天边,连斥候都不安排,结果我们趁夜穿过森林,在太阳刚刚升起、他们连盔甲都来不及穿的时候,打了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我能想到萨利那副慌张的样子,为了逃命,那头肥猪只怕得连滚带爬地翻下床来!”
“带领冲锋的是‘忠臣’。我们很快将敌人击溃,夺取了他们的补给。”
“我听说,金黄的麦田被染红了。”
“他们没怎么抵抗,试图渡河逃走却淹死的人是战死者的十倍。我们抓获了四千多名俘虏。有些人被赎了回去,有些人没有,还有些人被吊死了。”
“没流一滴眼泪,呃,蒙扎?”
“没有。他们想活命的话,就该早点投降。”
“像在卡普亚那样?”
她径直望进奥索的黑眼睛。“像在卡普亚那样。”
“这么说,博洛里塔目前在我军包围之中?”
“它已经陷落。”
公爵像过生日的男孩一样喜笑颜开。“陷落了?孔泰投降了?”
“他的人民听说萨利大败,陷入了绝望之中。”
“绝望的人民是最危险的,即便在共和国里。”
“应该说,尤其在共和国里。暴民把孔泰拖出宫殿,吊死在最高的塔楼上,然后打开大门,寄望于千剑团的仁慈。”
“哈!他努力解放他们,他们却杀了他。这就是人民的感激,呃,蒙扎?孔泰应该收下我的钱,这对我对他都更划算。”
“人民自愿聚拢在您的羽翼之下。因此我下令,尽量减少杀伤。”
“以展现仁慈,呃?”
“仁慈等于懦弱。”她断然否认,“但杀人不是目的,您要的是地盘,不是吗?死人没法服从。”
奥索笑了。“为什么我的儿子不能像你这般得我真传?我完全赞同你的做法。吊死带头的,把孔泰的脑袋高悬于城门,用鲜活的例子来教训人民是再好不过。”
“他和他儿子们的头被一起插在城门上腐烂。”
“干得好!”塔林之主鼓起掌来,腐烂的人头似乎是他从没听过的天籁之音,“战利品呢?”
财物由本纳负责,他来到阳台,从胸前口袋里抽出一张折好的纸。“城市已洗劫一空,殿下,我们搜索了每一栋建筑,挖开了每一层地板,检查了每一个居民。根据我们签订的合约,依然按照传统分成,四分之一属于找到财产的人,四分之一属于他们的队长,四分之一属于统帅,”他弯下腰,展开那张纸,呈给公爵,“另外四分之一,则属于我们尊贵的雇主。”
奥索瞪大眼睛,扫视纸上的数字,笑容越发明显。“四分之一规则真是个好东西!足够让你俩为我多分忧一段时间了。”他走到蒙扎和本纳中间,两只手温和地搭在两人肩上,引领两人穿过敞开的落地窗,回到屋里。他们来到书房正中的黑色大理石圆桌旁,桌上铺着一幅大尺寸地图。阿里欧和忠臣已站在旁边了。戈巴还隐在阴影中,粗壮的手臂抱在胸前。
“说说我们曾经的伙伴、现在的劲敌吧,狡诈的威斯尼亚市民有何动向?”
“那座城邦的周边几乎变为焦土。”蒙扎摆动手指,示意自己曾在城外乡野大肆烧掠,“农民被赶走,牲畜被宰掉。对肥胖的萨利公爵而言,这会是一个艰苦的冬季,随后的春季将更加难熬。”
“他只能指望高贵的洛根特公爵和奥斯皮亚人,”加恩马克带着淡淡的笑意说。
阿里欧世子窃笑:“奥斯皮亚人向来说得多、干得少。”
“预计到明年初,威斯尼亚就会成为您的囊中之物,殿下。”
“如此一来,我们便粉碎了八城联盟的核心。”
“斯提亚的王冠即将归您所有。”
提起王冠,奥索笑得更灿烂。“我们必须向你致谢,蒙洛卡托,我不会忘记你的功劳。”
“不只是我的功劳。”
“该死的谦虚。没错,本纳尽职尽责,我们的好将军加恩马克和忠臣也都不赖,但没人否认你才是最出色的。你的兢兢业业,你的刚毅果断,你的行动手腕!你值得一场伟大的凯旋,就像古代阿库斯的英雄们那样。你应当骑马沿塔林的街道游行,让我的人民为你撒下漫天花瓣,庆祝你接连不断的伟大胜利。”本纳咧嘴笑了,但蒙扎笑不出。她对游行没什么兴趣。“他们将为你大声欢呼,声浪势必排山倒海,远比给我儿子的热烈。不,甚至比对我——他们合法的君主,他们合当感恩戴德的主人——都更热烈,”奥索的笑容突然消逝,脸上露出有些疲惫又有些哀伤的神色,但转瞬即逝,“我觉得,他们的欢呼声实在太热烈了一些。”
她眼角隐约瞥见一道寒光,足够她下意识地抬手。
金属丝“嗖”地缠住了她的手,直勒到下巴下方,勒紧的喉咙喘不上气来。
本纳冲了过来,“蒙——”刀光闪烁,阿里欧世子的匕首刺向他的脖子,但在电光石火之际错失咽喉,只扎在耳朵下方。
地砖溅上星星点点的血,奥索小心向后退开。弗斯卡大张着嘴,酒杯掉在地上摔成了碎片。
蒙扎想要尖叫,但被勒紧的喉管只能喷出白沫,发出猪叫般的声音。她用另一只手去摸匕首,手腕却被牢牢攫住——忠臣卡皮紧靠在她左侧。
“抱歉。”他在她耳边轻声说,然后扯出她的剑,甩到了书房对面。
本纳身形晃动,口吐鲜血,一只手捂着侧脸,深红的血从白皙的指间汩汩涌出;他的另一只手胡乱摸剑,而阿里欧只在一旁冷眼旁观。本纳刚刚将剑抽出一点,加恩马克将军已大步上前,精准而熟练地刺向他——一剑,两剑,三剑。那片薄刃在本纳体内进进出出,书房里只听见他大张的口中传出轻柔的喘息声。鲜血喷涌,在地上洒下长长的血迹,接着又徐徐渗出,在他的白衬衫上留下三个黑红色圆圈。他踉跄着向前,却教自己的脚绊住,轰然倒地,始终没能抽出的剑摔在大理石地砖上,被他压在了身下。
蒙扎用尽全力挣扎,每一缕肌肉都在颤抖,但这如同苍蝇在蜂蜜里挣扎般徒劳。她耳边传来戈巴因用力发出的喘气,他粗短的胡楂摩擦着她的脸颊,巨大而温热的身躯贴在她后背。金属丝一点点切入侧颈和手掌,狠狠压迫喉咙,鲜血顺着前臂流下,渗入衬衫领子。
地上的本纳朝她伸出一只手,勉强将自己撑起了一两寸,脖子青筋暴起。加恩马克弯下腰,面无表情地一剑刺入他后心。本纳抽搐了几下,瘫倒在地,不再动弹,苍白的脸颊早已覆满血污。暗红的血水在他身下蔓延,顺着砖缝向周围流去。
“行了。”加恩马克蹲在地上用本纳的衬衫擦剑,“完事了。”
马修斯皱眉注视着眼前这一幕,有些迷惑,有些烦躁,也有些无聊,仿佛在审视一组出了纰漏的数字。
奥索冲尸体一挥手。“处理掉它,阿里欧。”
“我来干?”世子撇嘴。
“对,你。还有你,弗斯卡。这是保障我们家族不至衰落的关键,你俩好好学着。”
“不!”弗斯卡跌跌撞撞向后退去,“我拒绝参与!”他转身跑出书房,靴子清脆地敲击着大理石地板。
“这孩子柔弱得跟糖浆似的,”看着他的背影,奥索轻声道,“加恩马克,你来帮忙。”
蒙扎的双眼如欲眦血,眼睁睁看着他们将本纳的尸体拖到阳台。加恩马克严肃而小心地抬着头部,阿里欧骂骂咧咧地拎着一条脚,任凭另一条腿拖出红色血迹。他们将他抬上栏杆,推下去。他就这样消失了。
“哈啊!”阿里欧挥着一只手大叫,“该死!你碰到我了!”
加恩马克回瞪着他。“我向您致歉,殿下,谋杀可不是个轻松活计。”
世子环视四周,想找东西擦净手上的血,最后伸手去抓窗边华丽的幔帐。
“不行!”奥索训斥,“那是坎忒丝绸,五十天秤币一匹!”
“那怎么办?”
“找别的东西,不然就别擦!有时我真怀疑你是不是我亲生的,小子。”阿里欧闷闷不乐地用衬衫前襟擦手上的血,蒙扎依然瞪着双眼,缺氧的脸涨得通红。奥索皱眉扫视她,隔着她脸上凌乱的发丝和眼中的水汽,在她眼中映出一道模糊黑影。“她还活着?你在干吗,戈巴?”
“金属丝正好缠住她的手……活见鬼……”贴身护卫费力地解释。
“那就换个方式,傻瓜。”
“我来吧。”忠臣从她的剑带中抽出匕首,另一只手仍扭住她的手腕,“我真的很抱歉。”
“别废话了!”戈巴吼道。
铁刃划出一道寒芒……蒙扎用尽仅剩的力气,狠狠踩在戈巴脚上。贴身护卫吃痛大叫,握金属丝的手松动了少许,她趁机挣开,怒吼着扭身躲避卡皮刺来的匕首。
匕首大大偏离了既定目标,捅在最后一根肋骨下面。如此冰冷的金属,却又如此灼热,仿佛一条火线从肚子烧到后背。匕首将她捅了个对穿,刀尖甚至扎到了戈巴的肚子。
“啊!”这下戈巴彻底松开了金属丝,蒙扎终于呼入空气。她歇斯底里地嘶叫着,手肘向后将戈巴怼了个趔趄。忠臣见状慌了神,拔匕首时不小心让它脱手掉在地上,滚了出去。她转身踢向戈巴,虽然没踢中要害,只踢到屁股,还是让他疼得弯下腰来。她一把抽出他腰间的匕首,可惜受伤的手不听使唤,没等刺中反而被对方制住。两人就这样较上了力,龇牙咧嘴,唾沫喷在对方脸上。两人的手上黏糊糊的,全是蒙扎的血。
“快杀了她!”
她重重地挨了一下,满眼金星、仰面朝天地摔在地上。她砸到了脑袋,口吐鲜血,之前那番狂乱的嘶吼被一阵费力的干咳打断,指甲拼命抓挠着光滑的地板。
“臭婊子!”戈巴抬起硕大的靴子,一脚踩住她的右手,剧痛顿时射入整条前臂,令她嘴里泛起铁锈的味道。靴子依次踩碎了指节、指头、手腕,与此同时,忠臣一脚又一脚地踹她的肚子,让她喘息、干咳、抽搐。她的手掌已然变形,整个朝外翻转,戈巴仍不肯罢休,他再度抬起脚,狠狠地将她那只手踩平在冰冷的大理石地面上,发出骨头碎裂的闷响。她瘫软在地,呼吸困难,只觉整个房间不断旋转,墙上的英雄豪杰们阴森森地笑着俯视她。
“你刺到我了,老杂种!蠢货!你刺到我了!”
“才多大一点儿伤!猪头!是你没抓紧她!”
“我弄死你们两个废物!”奥索怒道,“还不赶紧处理?”
戈巴的大手捏住蒙扎的喉咙,将她提起。她试图用左手抓他,但身侧和脖子上的伤让她使不出分毫力气,不听使唤的指尖只在他布满胡楂的脸上抹了几道血迹,接着,她的胳膊被狠狠扭到身后。
“赫尔蒙的金子在哪儿?”戈巴粗声逼问,“呃,蒙洛卡托?你把金子藏哪儿了?”
蒙扎拼命抬起头。“舔我的屁股吧,贱狗。”这不太聪明,却够痛快。
“根本没金子!”忠臣插话,“我说过的,猪头!”
“这不就是吗?”戈巴从她的手指上一个接一个扭下变形的戒指。她的手指软塌塌的,肿胀紫青,像腐烂的香肠一样弯弯曲曲、不成形状。“好东西。”他盯着那颗红宝石。“我说,别浪费一具好身段,让我亲近亲近咋样?只一会儿就成。”
阿里欧世子吃吃笑道:“速战速决可没啥好骄傲的。”
“给点儿同情心,行吗!”奥索的声音,“简直是衣冠禽兽。赶紧把她扔下去,收拾利索,我还没吃早餐呢。”
她感到自己被拖了出去,脑袋软软地垂着,夺目的阳光射在身上。随后她被抬高,无力的双腿刮擦过石地板,蓝天近在眼前。她已被推上栏杆,冰冷的空气撕扯着鼻腔,震颤着胸膛。她扭动、踢打,徒劳地寻求一线生机。
“我来让她死透。”加恩马克的声音。
“何必多此一举?”透过眼前沾满血的头发,她模模糊糊看到奥索沧桑的脸,“我希望你理解。我的曾祖父是个雇佣兵,一个出身低微的战士,却凭借机智和勇敢夺得了塔林。我决不容此事重演。”
她朝他的脸啐去,结果只有一股血水涌出,顺着下巴滴落。“你个狗——”
她飞了出去。
撕破的衣服贴着起了鸡皮疙瘩的皮肤翻腾、拍打。她转了一圈又一圈,整个世界都在翻滚。流云散布的蓝天,山顶的黑色塔楼,飞速掠过的灰色岩石,黄绿色的树木,闪光的河流,接着又是流云散布的蓝天……这一切在眼前依次流转,速度越来越快,越来越快。
冷风吹散了头发,在她耳边呼啸,与惊恐的呼吸一起挤破了齿缝。现在的她能看清每棵树木、每根树枝、每片树叶。它们一起涌向她,她张开嘴,徒劳地想要发出尖叫——
无数细弱的枝条拉扯着她、抽打着她,一根断裂的树枝止住了她的疯狂旋转。伴随周围树枝纷纷折断、破裂,她不断下坠、下坠,直到砸在山腰。强烈的冲击力顿时粉碎了双腿,坚硬的泥土撞折了肩膀,但她的脑袋没有当场开花,她只是在弟弟血肉模糊的胸口砸碎了下巴——弟弟那具残破的尸体正好嵌在一棵大树底部。
本纳·蒙洛卡托就这样救了姐姐的命。
她不受控制地从尸体上弹开,四分之三的身体已毫无知觉。她继续沿陡峭的山腰翻滚下落,一圈又一圈,四肢甩动得像个破布娃娃。石头、树根和硬土从四面八方敲打、挤压着她,犹如一百把恶意满满的战锤。
她滚过灌木丛,荆棘在她身上留下道道伤痕。她继续滚啊滚,滚下布满泥土和落叶的斜坡。她滚过一条树根,撞在一块长满青苔的岩石上,仰面朝天,终于缓缓停下。
“啊啊啊啊啊……”
碎石和树枝“哗哗啦啦”落在周围,待灰尘缓缓落定,她听到风吹枝丫,还有树叶窸窣作响——又或,那是她自己的呼吸在受伤的喉咙里嘶鸣。闪耀的阳光穿透漆黑的树林,刺痛了她的一只眼睛,她另一只眼睛什么也看不见。苍蝇在温暖的晨光中自由自在地嗡嗡飞舞,她发现自己跌进了奥索厨房的垃圾堆,无助地躺在腐烂的蔬菜、汤汁的残余,还有上个月大餐后留下的刺鼻的残羹冷炙之中。
她被当成垃圾扔下悬崖。
“啊啊啊啊啊……”
这是下意识的破碎呻吟,她几乎为此感到羞愧,却没法克制。这是出自动物本能的恐惧,产生于极度的绝望。这是死者从地狱深处发出的声音。她无助地打量自己,发现残破的右手已不成形状,仿佛戴着紫色手套,上面还开了道血淋淋的大口子。她的一根手指不停地颤抖,指尖触到手肘处撕破的皮肤,事实上,整个前臂已然对折起来,一小节折断的灰色骨头戳破了血染的丝衣。这景象看起来好不真实,活像廉价的剧场道具。
“啊啊啊啊啊……”
恐惧盘踞在心头,扼住了每一口呼吸。她没法移动脑袋,没法控制舌头,但在意识边缘,她还能感觉到疼痛。排山倒海的疼痛挤压着她,冲击着她身体的每个部位,越来越疼,越来越疼……
“啊啊啊……啊啊……”
本纳死了。一串泪水涌出她眨动的眼睛,缓缓滑下脸颊。她为什么还没死?她怎么可以不死?
快一点,拜托了。趁着疼痛还能忍受。拜托了,快点吧。
“啊……啊……啊……”
拜托了,快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