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皮奈充斥着陈年盐水味、煤烟味、屎尿味,还有快速生长和缓慢腐败相结合的味道,令摆子时刻想吐——要是他能看见自己的手,也许心情还能好点。夜色正深,雾气浓重,连走在身边、触手可及的蒙扎,他也只看见若隐若现的轮廓。手中的灯笼不过照亮了前方数颗鹅卵石,那些鹅卵石也结满了冰冷的露水,他好几次差点踏进河里,这种事司空见惯,运河隐藏在斯皮奈的每个角落,无处不在。
前方出现了许多愤怒的巨人,个个容貌扭曲,但随着他们继续向前,又接连化为油腻的建筑,接着被甩到身后。各种怪物自浓雾中蜂拥而至,宛如杜别克要塞之战中的山卡,但事实上不过是桥梁、栏杆、雕像和马车罢了。灯笼悬在街角的杆子上,火把挂在门廊里,蜡烛在窗扇内闪烁,一片昏暗中,它们好似飘忽的鬼火。摆子一门心思只管向前,努力眯眼观察,却震惊地发现前方的房子在动——他不由得眨眼摇头,感到地面也不踏实。之后他猛然醒悟,所谓的房子其实是艘小船,正沿鹅卵石路边的河道飘过,船上的灯火渐行渐远,消逝在夜色中。
他素来讨厌城镇,如今加上雾气和盐水,简直就是噩梦。
“该死的雾。”摆子嘀咕着将灯笼举得更高,仿佛这样就能照得清楚些,“啥也看不清。”
“这是斯皮奈。”蒙扎伸个懒腰,“迷雾之城,低语之城。”
是的,寒风里充满奇怪的声音。
水流拍打声,运河里的船晃动时的缆绳吱嘎声,暗处的铃铛声,以及各种各样的人声——还价、报价、警告、玩笑和威胁——还有犬吠、猫叫、老鼠吱吱与鸟儿啁啾。几段无头无尾的音乐在迷雾中徘徊。运河对岸,飘渺的笑声和闪烁的灯光一起冲破迷雾传来,那是狂欢的人们离开酒肆,踏入夜色,赶赴妓院、赌场和烟馆。摆子愈看愈恶心,从西港出来这几周就没舒坦过。
黑暗中传来脚步声,摆子靠在墙上,右手握住外套里的斧子……醉醺醺的男女来来去去,与他擦身而过,有个女人边跑边扶住高耸的云髻上的帽子。众多带着迷之微笑的恶魔面具的人陡然出现,又陡然消失,浓雾盖住了翻卷的斗篷。
“神经病。”摆子朝他们低吼,他放开斧子,离开黏腻的墙壁,“没被我砍死算你们走运。”
“别大惊小怪,这是斯皮奈。狂欢之城,无赖之城。”
无赖随处可见。男人们游荡在台阶上、角落里、桥梁边,个个面色不善。女人黑色的身影掩映在灯笼闪烁的门廊下,天气虽冷,她们却穿得很少。“一枚天秤币!”有个女人自窗内向他呼喊,同时将一条纤细的大腿跨到窗外,“只要一枚天秤币,就让你体验人生最销魂的一夜!九个角子也行!八个角子!”
“她们在卖身。”摆子嘀咕。
“这里人人都在出卖自己,”蒙扎模糊的声音传来,“这是——”
“知道,知道,这是斯皮奈。”
蒙扎突然停步,摆子差点一头撞在她身上。她掀开兜帽,眯眼朝破败砖墙上开的一道狭窄门扇瞥去。“到了。”
“又是这种地方?你可真会挑,呃?”
“或许正事办完我可以带你去逛逛,现在给我来点气势。”
“好的,头儿,”摆子挺直身板,摆出最凶恶的表情,“跟着你咧。”
她敲了敲门,很快门板便“咿呀咿呀”开了,一个女人从昏暗的门廊里看出来。她身材细长,仿如蜘蛛,站立姿势相当特别,臀部随意翘向一边,手臂搭在门框上,一根纤细的手指轻敲木门。她摆出这副架势,仿佛外面的雾气、夜色还有他俩都属于她。摆子将灯笼提近,发现她有一张棱角分明、刚毅坚强的雀斑脸,脸上挂着意味深长的笑容,一头红色短发根根竖立。
“夏萝·维塔瑞?”蒙扎问。
“你就是蒙洛卡托。”
“是的。”
“家喻户晓的女死神。”她眯眼看向摆子,眼神虽冷,嘴角却有一丝促狭的微笑,“你男人怎么称呼?”
他自己开口:“我叫摆子考尔。我不是她男人。”
“不是?”她冲蒙扎咧嘴一笑,“那他是做什么的?”
“我代表我自己。”
她尖声大笑。她的一颦一笑都像刀子般锋利。“这是斯皮奈,朋友,每个人都为他人占有。你是北方人,呃?”
“有问题吗?”
“我曾被一个北方佬推下台阶,打那以后见到你们就不太自在。为什么叫摆子?”
这问题让摆子慌了神。“啥?”
“我听说在北方,男人的外号是靠挣的,得做下了不起的事。所以你为什么叫摆子?”
“呃……”他最不想在蒙扎面前丢份。说穿了,他还有点盼望能再上她的床。“因为我的敌人怕我,见到我就打摆子。”他撒谎道。
“这样吗?”维塔瑞往门内挪了挪,见他矮身钻过门梁,脸上露出嘲弄的笑容。“你的敌人多半是些孬种。”
女人领他们走进逼仄的客厅,室内十分昏暗,只有火炉里冒烟的煤炭发出一点微光。蒙扎道:“萨加姆说你在这里熟门熟路。”
“我什么门路都清楚。”她从火炉上取下冒蒸汽的锅,“来点汤?”
“我不要。”摆子靠在墙上,双臂环抱。经过上次与马维尔的会面,他对别人招待的食物都备加提防。
“我也不要。”蒙扎说。
“随你们。”维塔瑞给自己倒了杯汤,随意坐下,叠起两条长腿,黑色的靴尖摆来摆去。
蒙扎挑了一把椅子,坐下时眉头微蹙。“萨加姆说你很能干。”
“你们要干什么?”
蒙扎看了看摆子,后者耸耸肩。“我听说联合王国国王要来斯皮奈。”
“确实如此,他似乎满心以为自己是一代明君。”维塔瑞咧嘴大笑,露出两排干净锋利的牙齿,“他想为斯提亚带来和平。”
“真的?”
“至少传言这么说。他要组织一场弭兵大会,让奥索大公爵和八城联盟达成协议。他把八城联盟的领袖都请来了——至少是活着的那些,以洛根特和萨利为首——还说服老索多里斯当主持人,将大会设在中立的斯皮奈;另外一边,他则请来他的两个大舅子代表奥索大公爵。”
蒙扎伸直脖子,目光灼灼,仿佛见到尸体的秃鹫。“阿里欧和弗斯卡都来?”
“都来。”
“他们为和平而来?”话一出口,摆子就后悔了,因为两个女人用各自的方式嘲讽了他。
“这是斯皮奈,”维塔瑞说,“这里只生产迷雾。”
“你可以确信,这将是大会唯一的成果。”蒙扎放松身体,靠上椅背,脸色阴郁,“迷雾与流言。”
“八国联盟已然分化。博洛里塔陷落,孔泰死了,而等天气好转,便轮到威斯尼亚遭殃。这些不是谈判能改变的。”
“阿里欧会坐上会场,面带微笑,仔细倾听,频频点头。他会露出蛛丝马迹,让人以为他爹真想讲和——直到奥索的大军开拔到威斯尼亚城下。”
维塔瑞又举起杯子,眯眼看向蒙扎。“他的军队,还有千剑团。”
“萨利和洛根特等人心头透亮,他们不是白痴。这帮人固然吝啬又懦弱,但是不蠢。他们只想拖延时间,以便调兵转进。”
“转进?”摆子品味着这陌生的词汇。
“在幕后悄悄调集兵马。”维塔瑞冲他一笑,再次龇开牙。“奥索不会讲和,八国联盟也不抱奢望,所有人来这里都只为散播掩人耳目的迷雾,除了我们尊贵的联合王国至高王陛下。知情人都说,他天生就爱自欺欺人。”
“自欺欺人总与王冠相伴。”蒙扎说,“不过有他没他无所谓,阿里欧和弗斯卡才是我的目标。除了成天给国王灌迷汤,他们还有哪些日程安排?”
“大会开幕当晚,索多里斯的宫殿将举行一场假面舞会,以欢迎国王夫妇。阿里欧和弗斯卡都会到场。”
“那里肯定守卫森严。”摆子竭力跟上话题。他一直觉得某处传来了小孩的哭声。
维塔瑞嗤笑一声:“一群世界上保卫最严密的要人,相互间又是死敌,如今得以共处一室,会怎样呢?我敢打赌,宫殿内外的士兵会比阿杜瓦之战还多,这恐怕不是刺杀两兄弟的好时机。”
“那还有什么机会?”蒙扎冷冷地问。
“会有的。我不是阿里欧的朋友,但我知道谁是,而且是非常亲近的朋友。”
蒙扎的黑眉毛拧成一团。“那我们和此人——”
门突然开了,摆子猛转过身,短斧抽出了一半。
一个孩子站在门口。约莫八岁的女孩,穿着长得不合身的裙服,只露出干瘦的脚踝和脚丫,顶着一头蓬乱粗硬的红发。她瞪大蓝眼睛,看了看摆子,看了看蒙扎,最后停在维塔瑞身上。“妈妈。小卡又哭了。”
维塔瑞跪下去,摸了摸小女孩的头发。“别担心,小宝贝,我听到了。你去哄哄他,我一会儿就上来,给你们唱安眠曲。”
“好吧。”她又看了摆子一眼。后者收起斧子,满脸通红地挤出个笑容。女孩转身带上门离开了。
“我儿子有点咳嗽。”维塔瑞的声音重新变得坚毅,“一个孩子病了就会传染给其他孩子,然后我也会跟着病倒。那样的话,母亲的活儿谁来干,呃?”
摆子一扬眉毛。“我恐怕干不了。”
“家务事我也不在行。”蒙扎说,“你能帮我们吗?”
维塔瑞瞟了眼摆子,接着收回目光。“你们还有其他帮手?”
“还有个叫友好的男人,很精壮。”
“不错,和他一样?”
“差不多。”摆子想起友好在塔林街上二话不说砍死两个人,“不过他有点怪。”
“干这档买卖,多的是怪人。还有谁?”
“一对毒师师徒。”
“是高手?”
“自称是。他叫马维尔。”
“哇!”维塔瑞一脸嫌弃,仿佛喝到了尿,“卡斯托·马维尔?那杂种是只不折不扣的毒蝎子。”
蒙扎面无表情地盯着她,“蝎子有蝎子的用处。我问的是,你能帮我们吗?”
维塔瑞眯起双眼,瞳仁反射着荧荧火光。“我可以帮你,但价码不菲。事成后我恐怕没法在斯皮奈待下去。”
“钱不是问题,只要能让我们接近他们。你不是知道谁能帮忙吗?”
维塔瑞一口喝干杯里的汤,将残渣“咝咝”倒在煤块上。“哦,我什么门路都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