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卫们从巷子里经过,嘟嘟囔囔着什么。他们四个全副武装,穿胸甲戴钢盔,戟刃反射着手里摇晃的灯笼流淌出的光。他们“哗啦哗啦”走过去,却没注意到紧贴在门廊里的摆子。摆子紧张地等待片刻,接着踮脚穿过巷子,躲进一片早就看好的柱影。他开始数数,必须在大约三百个数里爬到墙头,翻上屋顶。他抬头看去。好他妈高啊。见鬼,他干吗应承下这种事?就为恶心马维尔,让那白痴笑不出,再让蒙洛卡托明白自己不是吃白饭的?
“我最大的敌人就是自己。”他轻声道。他的自尊心确实太强,而且完全没法招架漂亮姑娘——谁能想到呢?他掏出两跨长的绳子,一头留着绳眼,另一头连着钩子。他往上瞥了瞥墙上的窗子,它们大都紧闭以对抗冷夜,但有几扇还开着,其中两扇亮着灯。他思索会不会有人探头出来,正好看到他。无论如何,这些窗子比他预期的要高。
“最大的敌人。”他爬上柱子底座。
“就在这附近。”
“在哪儿啊,白痴?”
摆子陡然僵住,绳子从手中垂下。脚步声和盔甲撞击声自暗夜中传来。该死的守卫折返了,他们之前绕了五十圈,从没折返过。那个该死的毒师说起“科学”头头是道,到头来却没一点靠谱,害得摆子进退维谷。他往阴影深处缩去,背后硕大的十字弓蹭到了石头。妈的,他该怎么解释?不过是午夜闲逛嘛,你瞧,全身黑衣,背着把旧十字弓,出来散步。
如果他抢先射击,他们会发现他、追逐他,甚至可能直接捅死他。不管怎样,对方都会知道有人想摸进银行,然后整件事彻底搞砸。如果他待着不动……多少管点用,但最大可能还是会被当场格杀。
声音越来越近。“应该不远,反正他妈的在一直兜圈……”
一定是他们中有人丢了东西。摆子不禁咒骂见鬼的运气,这不是头回他走背运了。逃跑为时已晚,他只能握紧匕首。脚步声就在柱子另一端。他干吗要收她的钱呢?他就是没法招架金钱的诱惑。他咬紧牙关,等着——
“帮帮忙!”蒙洛卡托的声音。她从巷子对面走来,兜帽已然拉起,长外套簌簌作响。摆子好像第一次见她没佩剑。“抱、抱歉打扰。我只想回家,可我好像完全迷路了。”
一名守卫绕过柱子,后背正对摆子,接着另一名守卫也走了过来。他们站在摆子和蒙洛卡托之间,他伸手就能够到他们。
“你住哪儿?”
“和朋友一起住在撒贝迪勋爵街的喷泉附近,但我来这里没多久,而且……”她自嘲地笑笑,“我完全是个路痴。”
一名守卫掀起头盔。“你真够路痴的,那地方在城市另一头呢。”
“我发誓,我在城里绕了好几个小时!”她引导两名守卫一步步离开。另外两名守卫也接连出现在他的视野中,四个人全都背对着他。他屏住呼吸,心跳如擂,不禁怀疑对方怎么没听到?“先生们,行行好,指条明路吧!小女子感激不尽。哎,我真够蠢的。”
“哪里哪里,西港跟迷宫一样。”
“尤其在晚上。”
“我也不时迷路呢。”男人们笑了,蒙扎也跟着笑了,并引导他们继续移动。她的视线扫过摆子,两人对视一眼,接着她绕过下一根柱子,守卫们随她一起消失了。热烈的讨论声渐渐远去,摆子闭上眼,缓缓吐出一口气。看来他不是唯一一个没法招架姑娘的男人。
他纵身跃上柱子的方形底座,将绳子绕过柱子和自己的臀部,钩成绳圈。他不记得数到多少了,反正赶紧往上爬就好。行动吧。他用膝盖和靴子边缘夹住柱子,将绳圈向上移动几分,然后撑紧绳子,将腿向上移动,就这样周而复始。
这是小时候哥哥教他的手段,他曾以此法爬上山谷里最高的树,偷上面的鸟蛋。他还记得下树快到底时失手一路滑落,惹得哥俩一起哈哈大笑。今天,他要以此法去杀人,而滑落就是死路一条……事情很明显,他的人生完全没按他期望的方向发展。
不过他的动作仍然流畅迅捷,跟爬树一样,只是尽头没有鸟蛋——当然也不会有树皮摩擦蛋蛋。这活计很不容易,他爬到柱顶时已浑身是汗,最难搞的还在后面。他伸出一只手钩住顶端的大块石雕,另一只手解开绳子、搭在肩上。接着,他努力把身体往上拉,手指和脚趾都扣紧了石雕,呼吸急促,胳膊火烧般疼。他的一条腿搭在一尊皱眉的女人雕像上,整个人悬在巷子上空,手抓两片石叶子,心里祈祷它们虽然长得像树叶,可别像树叶那样不结实。
他所处的位置实在不算好,但凡事要看到阳光面,好长时间以来,这可是头一次有女人趴在他两腿之间。巷子对面有人低声叫唤,他依稀分辨出是蹲在屋顶的辰。她往下指了指,另一队守卫马上要经过。
“操。”他整个人立刻贴紧石雕,努力与之融为一体,双手被麻绳勒得生疼,全副心思却只盼下面的守卫不要心血来潮抬起视线。脚步声经过,摆子呼出一大口气,心跳得前所未有地快。直等他们转过拐角,他才吸了口气,开始最后的攀爬。
两侧墙上的尖刺连着杆子,可以自由转动,因此没法翻越,但柱顶的那些刺固定在石头里。摆子掏出手套——厚重的铁匠手套——戴在手上,伸手紧握两根尖刺,深吸一口气后,双脚松开石雕,身体悬空,用双手向上拉。此时此刻,他的眼睛与面前的铁刺近在咫尺,这就把头伸进树枝丛中,稍不小心就会被戳瞎。他当然想保全自己的眼睛。
他先向一个方向荡,然后晃向另一边,趁势把一只脚甩了上去。接着他扭动身体,感觉尖刺刮过厚夹克,抵住胸口。
他终于翻过去了。
“七十八……七十九……八十……”友好一边看着摆子翻过矮墙、上到银行屋顶,一边自言自语地数数。
“他做到了。”辰低声说,难以置信得声音发颤。
“时间把握也好。”马维尔轻笑,“谁能想到他爬得……跟猩猩似的。”
北方人站起身,映出比背后黑暗的夜空更黑的身影。他摘下背上硕大的十字弓,拉开弓弦。“但愿他射箭别跟猩猩一个水平。”辰轻声说。
友好听到弓弦轻响,一根弩矢随即击中胸口。他抓住矢杆,皱眉细看,发现尖头已被削去。
“好在我把尖头削去了。”马维尔边解弩矢连着的金属丝边说,“我们要尽可能避免意外发生,譬如你没头没脑地送命这种事。”
友好扔掉没用的弩矢,将绳子系在金属丝末端。
“你确定这东西承得住他的体重?”辰问。
“这是苏极克丝绳,”马维尔不无得意,“轻似鸿毛韧如钢铁。它能同时承受我们三个人的重量,下面的人抬头却看不到它。”
“你虽然这么说……”
“我从不什么,亲爱的?”
“好了,好了。”
摆子开始卷金属丝,黑色的绳子从友好手中簌簌滑过。他看着绳子滑过屋顶之间,仔细计算长度。绳子出去十五跨后,摆子接到绳头,两人合力拉紧,友好将绳头穿过他们钉在房顶的铁环,绕了三圈,然后打结。
“打得结实吗?你确定?”马维尔问,“我们的计划可容不得来一次高空降落。”
“二十八跨。”友好道。
“什么?”
“降落的高度。”
马维尔一愣。“知道这点没什么用。”
一条紧绷的黑线将两栋建筑连接起来。友好知道这条线的存在,但在黑暗中几乎看不见它。
辰朝绳子一挥手,卷发在微风中轻摆。“您先请。”
马维尔颤颤巍巍翻过栏杆,呼吸急促。不论从哪个方面说,爬过这条绳索都不是趟愉快旅程。半途寒风吹过,他的心都快跳出来了。他在声名狼藉的莫阿瓦·因·宾克手下当学徒时,尚能以猫科动物般的从容应对这种高空杂技,但如今随着头发迅速掉光,他怀疑这份从容也在飞速流逝。他花了好长时间平复心情,擦掉前额的冷汗,这才发现摆子坐在前面,笑眯眯看着他。
“有什么好笑?”马维尔没好气地问。
“那要问你啊。你们得进去多久?”
“需要多久就多久。”
“最好比你在绳子上的时间短。否则明天银行开门,你还在里面咧。”北方人笑着翻过栏杆,抓住绳子爬回对面,虽然块头很大,但动作干净利落。
“如果神存在,这些家伙一定都是他对我的诅咒。”马维尔甚至想等原始人爬到半途割断绳子,但立刻抛弃了这念头。他沿两片倾斜石板砌成的狭窄水渠向建筑中间爬去,巨大的玻璃天顶就在前方,数千个窗格透出微光。友好蹲在旁边,从腰上解下另一卷绳子。
“噢,建筑奇迹。”马维尔跪在辰身边,双手轻轻按住透明穹顶,“谁能想到呢?”
“我庆幸能活在如此精彩的时代。”
“我们都该庆幸,亲爱的,”他谨慎地往银行里瞥,“我们都该庆幸。”整条走廊只有两端各点了一盏灯,墙上巨大画作的镀金画框微微反射火光,其他地方都被阴影笼罩。“银行,”他轻声说,露出一丝晦暗的微笑,“总想节约。”
他掏出处理玻璃的工具,用镊子撬开铅条,然后伴着簌簌油灰,小心地掀起玻璃。他曾经心灵手巧,但随年龄渐长已大不如前,所以稍稍花了点功夫才处理完九块玻璃,再用钳子起开铅制窗框,留出一个足够施展的菱形洞口。
“时间正好。”他嘀咕。守卫的灯笼投出的光射入走廊墙壁,将暗沉的画布照亮了一些。他从他们下方经过,脚步声在走廊里回荡,他正准备打哈欠,拉长的影子投在大理石瓷砖上。
马维尔冲吹针筒轻轻吹了口气。
“啊!”守卫伸手捂头,马维尔赶忙从窗前躲开。下面的脚步声再次响起,却已变得拖沓,守卫嘀咕了两句后轰然倒地。从天顶可见他面孔朝天,四肢摊开,灯笼落在瘫软的手边。
“完美。”辰轻声道。
“手到擒来。”
“尽管我们一直称其为科学,但怎么看都像魔法。”
“我们又被称为现代魔法师。请把绳子给我,友好大师。”罪犯将丝绳的一头扔了过来,另一头仍系在腰上。“你确定你拉得住我?”
“嗯。”友好虽然话不多,但的确有股怪力,连马维尔都多少有些安心。于是毒师将绳子系在腰上,一只脚先探进菱形洞口,接着是另一只,然后是屁股和肩膀,终于,他整个人都进入了银行。
“放低。”他向下降,一切都像机器操作般稳健快捷。等双脚碰到瓷砖,他手腕一抖,便解开了腰上绳结。随后他悄无声息地溜进昏暗的走廊,一手握着装填好的吹针筒。他希望走廊里只有这一名守卫,但人不能被希望蒙蔽。
谨慎为先原则。
他仔细打量走廊,一想到接下来要做的事,就兴奋得皮肤瘙痒。没有动静。只有无尽的静默压迫着他兴奋的耳朵。
他抬头看到辰从洞口往下看,便轻轻示意。她随即像马戏团演员一样敏捷地落下,他们的工具都在她腰间的黑布袋子里。她脚一沾地就解开绳子,蹲在那里咧嘴嬉笑。
他差点随她笑起来,但立刻止住了。相处的三年来,她展现出的天分、判断力及个性总是深得他心,可他不想表现出来,甚至不想让她发觉他对她的重视程度。因为她一旦明白,背叛便不可免。他在孤儿院的生活、他的学徒经历、他的婚姻以及他的职业生涯——处处充斥着痛彻心扉的背叛,令他的心伤痕累累。因此,他决定一切公事公办,这对他俩都好,既能保证他不被她伤害,也能保证他不伤害她。
“没人?”她压低声音问。
“如假包换,像张没有棋子的空棋盘。”他低声回答,站到瘫倒在地的守卫旁,“一且按计划进行。我们最鄙视的是?”
“意外?”
“还有?”
“偶然。”
“正确。这些都不是好东西。你来抬脚。”
他们费了好大力气才沿走廊把守卫抬到桌旁,让他坐在椅子上。他脑袋后仰,打起鼾来,长长的八字胡在嘴边轻柔起伏。
“啊啊啊啊哈,他睡得像个婴儿。请把道具给我。”辰递给他一个空酒瓶,马维尔小心地摆在守卫脚边的瓷砖上。她又递来一个半空的瓶子,他起开瓶塞,将里面的酒随意洒在守卫的铆钉皮夹克前襟,又小心地把瓶子塞进守卫垂在身侧的手指间。残余的酒水流淌出来,在地上积成一摊,散发出刺鼻味道。
马维尔后退几步,两手为这幅场景比框,“精彩画面……准备就绪。这位守夜人的雇主怎会不怀疑他无视禁令、在天黑后喝上一两口呢?看看这瘫软的身形、臭烘烘的酒气、轰隆隆的鼾声,等早上被人发现,他绝对百口莫辩,必将被当即辞退。当然,他会为自己申辩,但所有证据都显示——”他戴手套的手在守卫的头发里翻找,将那根用过的针拔下——“他是自作自受。 一切都严丝合缝, 除了事实并非如此,对吧?哦,哦,凡特和伯克银行西港分行的安静走廊……隐藏着一个致命的秘密。”他吹熄守卫的灯笼,让周围陷入黑暗。“这边来,辰,别发愣了。”
他们一起蹑手蹑脚穿过走廊,像一对安静的影子,最后停在马修斯办公室的沉重大门前。辰弯腰撬锁,手里工具反射着微光。齿轮很快发出他们期盼的咔哒声,门悄无声息地滑开。
“银行竟用这种穷酸锁。”她收起工具。
“放钱的地方才用好锁头。”
“不过我们不是来偷钱的。”
“哦,当然不是,我们和贼不同,我们会留下礼物。”他绕过马修斯大得吓人的桌子,翻开那本厚重账册,同时小心不让其移动分毫。“请把药剂给我。”
她递了个罐子过来,里面装了某种稀疏的黏液,几乎满溢出来。他接过后谨慎地拔开罐塞,用一把精美的油画刷涂抹——只有这样的工具才配得上他的艺术品位和无价的技艺。不断翻动的纸张簌簌作响,刷子轻轻扫过每张纸的每个边角。
“看见没,辰?迅速、顺畅、精确,但又十分谨慎。别忘记谨慎为先原则。我们的同行最多的死法是什么?”
“死于自己的毒药。”
“完全正确。”他十分小心地合上内页干得差不多的账册,收起刷子,盖好罐塞。
“走吧,”辰说,“我饿了。”
“走?”马维尔咧开笑脸,“哦,不,亲爱的,我们还差得远呢。为了你的晚餐,我们还有好多活儿要忙。今晚……将是一个漫长的夜晚。”
“嘿。”
摆子吓得差点从栏杆上掉下去,他猛转过身,心跳到了嗓子眼。
蒙洛卡托蹲在他身后,咧嘴笑着,呼吸在晦暗的脸庞前凝成一团白气。
“死者在上,你吓到我了!”他嘶声道。
“总比那些守卫吓到你好。”她轻手轻脚走到铁环旁,拽了拽上面的绳结。“你真的爬上去了?”她的语气有点惊讶。
“你以为我做不到?”
“我以为你爬上去几跨就会掉下来,摔碎脑袋。”
他用手指点了点脑袋。“这大概是我全身上下最坚硬的地方。甩掉那些朋友了?”
“去那个劳什子撒贝迪勋爵街的半路上就甩掉了。早知他们那么容易上当,我最开始就该去勾引他们。”
摆子笑了。“行了,幸好你最后还是去了,不然我非被逮住不可。”
“那可不行,我还有很多工作需要你。”这话让摆子不安地扭了扭肩,他总忘记所谓的工作就是杀人,“挺冷的,呃?”
北方人嗤笑一声。“这在我老家简直是夏天。”他拔开瓶塞,把酒瓶递给她,“来点这个就暖和了。”
“哦,你真贴心。”她喝了一大口,摆子看着她喝酒时脖子的纤细肌腱上下蠕动。
“在一伙杀手里,我兴许算得上贴心吧。”
“杀手也能成为非常棒的人。”她又喝了一口,把瓶子还给摆子,“当然,不是我们这群。”
“奶奶的,当然不是。我们是群混蛋,男女都是。”
“这么说,他们进去了?马维尔和他的小应声虫?”
“啊,进去有一会儿了。”
“友好跟他们一起?”
“一起。”
“马维尔说了要多久?”
“你觉得他会告诉我?我还以为只有我是乐天派呢。”
寂静的冷夜里,他们紧挨彼此,蹲在栏杆旁,一起看着银行的漆黑轮廓。不知为何,他十分紧张,甚至比想到杀人更紧张。他偷瞥了她一眼,结果正撞上她看过来。
“除了冻感冒,我们在这儿似乎什么也干不了。”她说。
“确实干不了。除非你想把我的头发再剪短点。”
“我可不敢掏剪子,以防你这家伙又脱个精光。”
他忍俊不禁。“说得好哇。再来一口。”他递出瓶子。
“身为雇佣杀手的女人,我兴许算得上幽默吧。”她靠近他,接过酒瓶。此时此刻,他们靠得太近,摆子甚至觉得朝向她的那侧身体阵阵酥麻,能感受到喉咙里的每一丝呼吸。他赶忙看向别处,不想让自己在过去几周的愚蠢道路上越走越远。他听着她举起瓶子,喝了口酒。“再次感谢。”
“别在意,头儿,任何事尽管吩咐。”
他回头时,发现她定定地看着自己,嘴唇紧抿成一线,跟在塔林时一样,仿佛在估算他的身价,“我正好有件事。”
马维尔以完美无瑕的精确将最后几根铅条放回原位,收好亮闪闪的工具。
“这能行吗?”辰问。
“下暴雨的话恐怕撑不住,但明天没问题。而到下雨时,他们都有大麻烦了,哪还有空关心窗户漏水呢。”他擦掉玻璃上最后一点油灰,随助手穿过屋顶,来到栏杆前。友好已顺绳子过去了,此刻蹲在对面,与他们之间隔着虚空。马维尔站在边上向下瞥去,只见在尖刺和装饰雕塑下方,光滑的石柱一直延伸到鹅卵石地面,令人头晕目眩。守卫伴着响亮的脚步声从下方走过,手中灯笼摇曳。
“绳子怎么办?”等那群人走远,辰轻声追问,“等太阳升起,会有人——”
“我才不会忽视这种细节。”马维尔笑着从内袋掏出个小瓶,“只需几滴,等我们爬过去,绳结就会被腐蚀。我们在对面将绳子收回去就好啦。”
即便在黑暗中,他也察觉到助手变得非常不安。“如果腐蚀得太快,我们来不及——”
“不会的。”
“可这太冒险了。”
“我从不什么,亲爱的?”
“冒险,但——”
“既然如此,你先走。”
“你来计数。”辰立刻抓住绳子,双手交替,飞快地从下面爬过。她不到三十个数就了对面。
马维尔打开小小的瓶盖,在绳结上撒了几滴药水。一番思量后,他又多滴了几滴。他可不想等这该死的东西脱落等到太阳升起。他等下一队守卫经过,然后翻过栏杆——不得不承认,他的动作完全不及辰优雅,不过也不必无意义的慌张。谨慎为先原则。他戴手套的双手握住绳子,整个人在下面晃荡,然后他的一只脚也钩住绳子,接着抬起另一只——
尖锐的撕裂声传来,膝盖周围突然刮起嗖嗖冷风。
马维尔向下看去,只见裤腿钩在了一根稍稍高出的尖刺上,扯开了一条直到臀部的口子。他用力蹬腿想要挣脱,却越缠越紧。
“可恶。”这显然不是计划的一部分。栏杆绑绳子的地方开始升起淡淡的轻烟,显然,腐蚀性液体生效得比他想象中快。
“可恶。”他荡回银行屋顶,落在冒烟的绳结旁,一只手抓住绳子,另一只手从内袋抽出解剖刀。一刀,两刀,三刀,他巧妙地切割缠在尖刺上的撕裂裤腿,就像外科手术般干净利落。只差最后一刀——
“噢!”他第一反应是不耐烦,但马上化为惊恐——他划伤了脚踝。
“可恶!”刀上涂了喉酊,这东西总让他大早上头晕目眩,所以他消除了对它的抗性。它虽不致命,却足以让他掉下绳子,而他当然没强悍到能跟十分坚硬的鹅卵石地硬碰硬。这真是天大的讽刺。毕竟,死于自己的毒药,是他的同行最常见的死法。
他咬下一只手套,在众多口袋里摸索解药,叼手套的嘴不停咒骂着。他挂在寒风中晃悠,没有裤管遮盖的腿脚起了层鸡皮疙瘩。各式小瓶在手指间叮当作响,每个瓶子都刻着他一摸就能辨出内容的标记,但在这种情形下,找到特定的瓶子还是相当辛苦。他打了个嗝,感到越来越恶心,胃里翻江倒海。片刻后,他终于摸到解药,于是立刻张嘴吐出手套,颤抖的手从外套里抽出小瓶,咬开瓶塞,喝干药水。
苦味让他不住干呕,朝下方遥远的鹅卵石地连吐了几口酸水。他攥紧绳子,努力克服眩晕,黑色的巷道在周围不断转圈。他张大嘴呜咽着,双手死抱住绳子,仿佛回到了茫然无助的童年,回到了人们带走他的那一刻,感受到当时紧抱母亲尸体的绝望。
解药渐渐生效,黑暗的世界不再旋转,翻江倒海的肠胃也平息下来。巷子在下,天空在上,一切回到了正常位置。然而此时此刻,他的注意力全集中在不住冒烟的绳结上,它已开始发出微弱的咝咝声,弥漫着刺鼻味道——酸液正一点点腐蚀绳子。
“可恶!”他双腿钩绳,向对面进发,无奈中过喉酊之毒,肢体还不太听使唤。他大口喘着气,深深的恐惧扼住了喉咙。还没过去绳子就烧穿了怎么办?怎么办?他越想肚子越绞痛,不得不咬牙在绳子上停了片刻,于半空中上下晃荡。
随后他继续前进,只觉浑身无力,手摇臂颤,贴着绳索的掌心和大腿磨得生疼。他总算爬过半途了,但还不够,还要继续爬。他仰头猛吸一口气,做最后的冲刺。他看到友好伸手接他,那只大手就在几跨之外;他看到瞪大眼睛的辰,并且有些懊恼地觉得她阴影幢幢的脸上似乎有一丝笑意。
这时他听到绳子另一端传来微弱的崩裂声。
马维尔胃里一紧,整个人突然开始下坠、下坠,在绳子牵引下划出一道弧线。冷风呼啸着涌进他张大的嘴,他朝破旧的宅邸猛撞过去,只来得及发出一声歇斯底里的哀号,跟人们把他从母亲死寂冰凉的双手边扯开时一个样。猛烈的撞击挤出了他肺里的全部空气,哀号戛然而止,绳子也不知去向。木头撕裂声接连传来,他开始下坠,双手徒然抓挠着空气,脑袋里像装了一锅煮满绝望的粥,鼓胀的双眼什么也看不清。下坠,胳膊乱摆,双腿胡踢,世界旋转,劲风割脸,下坠,下坠……可实际上他只坠了一两跨,脸便重重砸在木地板上,周围木屑簌簌落下。
“呃?”他发出含混的声音。
他震惊地发现自己被抓着脖子提到空中,以足以杀人的力道狠狠地按在墙上。他花了好一番功夫才勉强喘上两口气。
“你!搞什么呢?”摆子。那个北方人。他不知为何赤身裸体,而这个肮脏的房间被他身后壁炉里的煤块微微照亮。马维尔好奇地四下扫视,只见蒙洛卡托躺在床上,用手肘撑起上半身,凌乱的衬衫敞开着,双乳裸露在外。她也看着他,却不怎么惊讶,仿佛只是打开门,见到久未谋面的客人而已。
马维尔悬着的心终于落下。虽然他心有余悸,此刻的姿势亦有几分尴尬,手掌和脸颊或许都带了擦伤,但还是忍不住笑起来。绳子提前断了,而他诡异却又万幸地划出一道完美的弧线,撞破了这栋破旧宅邸腐朽的窗扇。他真该感谢这些讽刺的巧合。
“有时意外也能成为好事儿!”他大笑起来。
床上的蒙洛卡托瞟了他一眼,眼神却很飘忽。他注意到她一侧的肋骨上有许多奇特的疤痕。
“你为何在冒烟?”她嘶哑地问。
马维尔看到床脚的烟管,终于明白她为何对自己破窗而入毫不在意。“你糊涂了,原因显而易见。是你自己在抽大烟。你要明白,这东西完全是毒药,完全——”
她伸直胳膊,无力地指向他胸口。“烟,白痴。”他低头看去,几缕刺鼻的烟雾正从衬衫上飘起。
“可恶!”他尖叫起来,摆子吓得后退了一步,并立刻松手。马维尔扯开夹克,但装酸液的瓶子已经碎裂,碎片散落在地。他胡乱抓住胸襟开始冒泡的衬衫,一把扯下。然而烟越来越浓,整个房间都弥漫着刺鼻气味,他们三人目瞪口呆地盯着烟雾的源头——地上那件毁掉的衬衫。
命运真是难以捉摸,他们三人现在都半裸着。
“我很抱歉。”马维尔清了清嗓子,“这显然不是计划的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