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恶友
Evil Friend

这是全西港本纳最喜欢的地方,当初他三天两头地把她拉来。这是一座由镜子和雕花玻璃、由抛光的木头和亮闪闪的大理石建成的神坛,敬献给专司男人装扮的神灵,大祭司——一位穿精美刺绣围裙的瘦小理发师——笔直地站在大厅中央,高昂的下巴冲着天花板,随时恭候客人到来。

“女士!很高兴再见到您!”他眨了下眼睛,“您丈夫没一起来?”

“是我弟弟。”蒙扎咽了口口水,“他不……不会再来了。我有个十分艰巨的任务要你——”

摆子随后进门,害怕得张大了嘴,宛如一只被关进栅栏准备剃毛的羊。蒙扎还没开始解释,理发师抢先一步:“看来这就是艰巨任务了。”他不顾摆子紧锁眉头投来的视线,将北方人飞快打量了一圈,“天啊,天啊。全部不留?”

“啥?”

“全部不留。”蒙扎挽住理发师的胳膊,将一块四分币塞进他手里,“动作轻点,他不太习惯,会吓住的。”她发现自己说起他就像说起一匹马,似乎有点过分。

“当然。”理发师转过身,突然猛吸一口气——门口的摆子已脱掉新衬衫,露出一身苍白健壮的肌肉,此刻正在解腰带。

“他指的是你的头发,白痴。”蒙扎道,“别脱了。”

“呃,我就说这很奇怪,哎啊,还以为是南方人的习俗……”蒙扎看着他不好意思地扣好衬衫。一道扭曲粉红的伤疤从肩头开始,向下横贯胸口。她曾觉得伤疤很丑,现在却改变了看法。她现在对很多事的看法都不同以往。

摆子坐进椅子里。“我这头发留了一辈子啊。”

“那你早该从它窒息的拥抱中解放出来了。请把头往前挪。”理发师动作夸张地掏出剪子,摆子见了一跃而起。

“你觉得我会让陌生人拿武器在我脸上比画?”

“我抗议!我只为西港最得体的绅士服务!”

“你,”蒙扎抓住往后退去的理发师的肩膀,把他推回来,“闭嘴,剪头。”她又扔了个四分币在他的围裙口袋里,然后瞪了摆子一眼,“你,闭嘴坐好。”

北方人慢慢坐回椅子,双手紧抓扶手,手背青筋暴突。“我盯着你呢。”他凶狠地说。

理发师长叹一声,闭嘴开始工作。

蒙扎在屋里闲逛,听着剪子在身后发出细碎声响。她走到架子前,心不在焉地拔开五颜六色的瓶子的瓶塞,嗅嗅里面液体的味道。她瞥见自己在镜中的身影,面容冷酷依旧,只是比以前更消瘦、更棱角分明了。深陷的眼窝令她联想到腿脚内部无时不在的酸痛,也令她想要抽烟缓解。 你今早格外的漂亮,蒙扎……

抽烟的欲望像毒刺那般紧紧盘踞在她心头,且每天都在增长。她出门活动的时间越来越多,意味着她必须持续抵抗酸痛的滋味,忍受每分每秒的煎熬,直到入夜躺回床上,握住烟管,陷入温暖的虚空的包裹。对大烟的渴望让她指尖开始抽搐,舌头在干涩的口腔里饥渴地舔舐。

“我一直留长发。一直。”她转身回去,看见摆子正像上刑一样忍受着,缕缕断发落在椅子下锃亮的木地板。有些人紧张时一言不发,有些人则喋喋不休。看来摆子属于后者。“我哥是长发,所以我也留长发。我一直想学他的样。弟弟总是这样,对吧……你弟弟是什么样?”

她脸上发痒,本纳的脸浮现眼前,仿佛两人一起看着镜子咧嘴嬉笑。“他是个好人。大家都喜欢他。”

“我哥也是个好人,比我好多了……不管怎样,反正我爹这么觉得。他动不动就跟我说……总而言之,我的意思是,在我的故乡留长发没啥奇怪的,打起仗来,大伙儿哪管得了那么多。只有黑旋风总嘲笑我,他自己头发一长就会剪掉,以免打仗碍事。不过他不止嘲笑我,他谁都看不上。这个黑旋风,嘴巴毒,人也毒,能比他更毒的只有血九指了。我觉得——”

“就一个斯提亚语还讲不利索的人而言,你真挺能说的,对吧?你知道我怎么想吗?”

“怎么想?”

“人往往无话可说时废话最多。”

摆子叹气,“我只想尽力表现得好一点。我就是个……你知道那个词,对吧?”

“白痴?”

他斜瞥她一眼。“我想的不是这个。”

“乐天派?”

“对,我就是个乐天派。”

“你怎么个乐天法呢?”

“也不算多乐天,只是心怀希望。”

“哼,乐天派,一帮不长记性的兔崽子。”她看着理发师扫开油腻纠结的发丝,露出摆子的脸颊。这张脸同样轮廓硬朗,鼻梁高挺,一条疤痕穿过一边眉毛。还挺不错,虽然她本不想观察得如此细致。“你以前是个战士,对吧?在北方称为……亲锐?”

“按北方的说法,我是有外号的。”她听出他声音里掩饰不住的骄傲。

“不错。你带领他们?”

“我长得过关,外加我爹很出名,我哥也很出名。可能这些都有点帮助吧。”

“那你干吗放弃?干吗来这边混?”

剪子绕着他的脸工作,他盯着镜子里她的脸。“马维尔说你以前也是个战士。很有名的战士。”

“没多有名。”这不完全是谎话,毕竟用声名狼藉形容她更贴切一些。

“在我老家,女人当战士是件怪事。”

她耸耸肩。“总比种地轻松。”

“所以你知道打仗是怎么回事,对吧?”

“对。”

“你打过仗,也杀过人。”

“对。”

“你见过打仗会带来什么:行军,等待,压力逼得人发疯……然后无辜百姓惨遭杀掠,被砍断四肢,被轮番强暴。”

蒙扎回想起许多年前自家田地被烧毁的场景,“你想说什么就直说好了。”

“鲜血只能带来更多鲜血,了结一桩恩怨只会引发另一桩恩怨,任何头脑正常的人从中都只能捞到痛苦,并且这种痛苦会与日俱增。”她没有反驳,“所以我宁愿脱身,去培养一些正面的东西,让自己能引以为傲的东西,而非一味破坏。我想……做个好人。应该是吧。”

咔嚓,咔嚓,咔嚓。头发翻滚坠落,堆在地上。“做个好人……吗?”

“对。”

“你当然见过死人。”

“该见的都见过。”

“但你见过很多死人在一起吗?”她问,“瘟疫后堆积成山,战争后一望无际。”

“嗯,我见过。”

“有哪具尸体格外漂亮?或者散发出春日清晨的玫瑰芳香?”

摆子皱起眉。“没有。”

“所以,好人还是坏人——看来都一样,对吧?至少在我看来都一样。”这回轮到摆子沉默,“假如你是个好人,每天都在思考怎么干点好事,怎么培养让自己能引以为傲的东西,然后坏蛋突然来了,顷刻间就把一切烧个精光,你还得在他们每次肆虐之后感谢他们的友善。你这样做,死后被埋进土里,会变成金子吗?”

“啥?”

“还是他妈的跟其他人一样什么也不是?”

他缓缓点头。“什么也不是,没错。但你死后总会给别人留下些好东西。”

她冲他张开嘴,露出无声的大笑。“我们死后,除了没做的事、没说的话、没完成的工作,还留下什么?没人穿的衣服,没人住的房子,没法修复的关系?哦,加上没机会挽回的错误和化作虚无的希望?”

“或许希望可以延续,还有说过的好话,以及美好的记忆,诸如此类的吧。”

“看来我找到你时,就是那些被你收藏在心底的死人的微笑帮你取暖的喽?你饿了的时候它们尝起来又如何呢?它们在你绝望的关头也不离不弃吗?”

摆子鼓了鼓腮帮子。“那时就像地狱,而你是一道阳光。反正,它们于我总有些好处。”

“比一袋银币的好处还多?”

他看了看她,马上又移开目光。“或许没有。但只要我心里这么想就够了。”

“哈,祝你好运,好人。”她摇摇头,仿佛从没听过如此荒唐的言语。文图里奥在书中写道: 请与恶人为友,因为你能理解他们。

剪子最后一次快速闪过,理发师退开一步,用袖背轻拭满头汗水。“大功告成。”

摆子盯着镜子。“我完全变了个人。”

“先生,您看上去就像个斯提亚贵族。”

蒙扎不屑道:“反正不那么像北方乞丐了。”

“或许吧。”摆子看来不太开心。“的确漂亮了不少,看着也机灵。”他伸出一只手摸摸头上变短的黑发,触感让他皱起眉头,“但我不觉得自己会信任这种混蛋。”

“最后的点睛之笔……”理发师身子前倾,双手握着一个彩色水晶瓶,朝摆子的脑袋喷出一团香喷喷的雾气。

北方人像掉在通红煤块上的猫一样跳了起来。“什么东西?”他吼道,紧握两个大拳头,推开理发师。理发师跌跌撞撞地退到屋子另一头,发出一声惨叫。

蒙扎哈哈大笑。“样子是斯提亚贵族的样子。”她又掏出两枚四分币,塞进合不拢嘴的理发师的围裙口袋里。“举止还要多加练习。”

他们回到破旧的宅邸时,天快黑了,蒙扎拉起兜帽,换上新外套的摆子神气活现地大步跟在后面。冷雨洒在破败的院落,二楼某扇窗里灯光闪烁。她皱眉看着那点灯光,又看了看摆子,左手握住插在腰带后边的匕首。有备无患。破烂的楼梯顶,一扇斑驳脱皮的门虚掩着,明亮的光线洒在木地板上,她拾级而上,用脚将门捅开。

屋子对面煤烟熏黑的火炉里,两根燃烧的原木正用那点可怜的热量温暖整间屋子。友好站在远处的百叶窗旁观察银行,马维尔在摇摇欲坠的旧桌子上摊开几张纸,正用沾满墨迹的手作标记,辰翘着二郎腿坐在桌上,用匕首削橙子。“绝对有进步。”她瞥见摆子,不禁嘀咕了一句。

“哦,你说得太对了。”马维尔咧嘴而笑,“早上出去一个长头发的肮脏白痴,晚上回来一个短头发的干净白痴。简直是魔法!”

摆子怒冲冲地用北方话自言自语,蒙扎松开了握匕首的手。“你没急着自命不凡地吹嘘,看来活儿没干完。”

“马修斯此人极度谨慎,处处设防。银行白天的防卫也相当周密,无从下手。”

“那在他去银行的路上?”

“他离开时会乘坐一辆由十二名守卫保护的武装马车,拦截是自寻死路。”

摆子往火堆里扔了块木头,把手伸过去取暖。“去他家里?”

“呸。”马维尔不屑一顾地说,“我们跟踪到他家,他住在海湾里一个被围墙围住的小岛上,那里还住了西港的好几个参议,普通人根本不让进。即便我们能确定哪栋宅子是他家,也没法获得进入许可。而且里面有多少守卫、多少仆人、多少家小,我们全都不得而知。这种委托,我可不会凭猜测行动。辰,我从不什么?”

“冒险。”

“正解。 我从不做无把握之事, 蒙洛卡托,因此你才会找上我。我一旦接受委托,便会确保目标确实死亡,而非瞎子摸象以致其趁乱溜走。这里不是卡普亚——”

“我知道这是哪里,马维尔。你有何计划?”

“我已收集到必要信息,制定出可靠的方案,足以达成理想效果。我现在只需找到趁夜进入银行的方法。”

“你打算怎么找?”

“我打算怎么找,辰?”

“通过严谨的观察、逻辑推理和方法论。”

马维尔又露出洋洋自得的笑容:“完全正确。”

蒙扎下意识地向本纳瞥去,但本纳已死,站在那里的是摆子。北方人扬了扬眉毛,长叹一声,重新看向壁炉。

文图里奥的确说过“请与恶人为友”,只是她的忍耐快到极限了。 bMQRoiK20qZDJy+iwjevhXn2A1Jb9fpE/65D9QE1KzCI73x6yu0JUAdYSFJBvXj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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