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凡特和伯克银行西港分行的大厅由红色斑岩和黑色大理石砌成，面积相当可观。在它犹如皇帝陵墓般阴森奢华的内部空间里，只有必需的光线从高处的小窗挤进来，窗子结实的格栅在抛光过的地板上投下十字形的影子。大厅高处，一排骄矜的巨型大理石半身像自鸣得意地盯着下方，其原型皆是斯提亚历史上有名的商人和金融家。只要功成名就，罪犯也能当英雄。马维尔很想知道这其中有没有索门恩·赫尔蒙——想到这位著名商人等于是间接付他工钱，他嘴角的微笑不由得更灿烂了。
六十多位办事员坐在样式整齐划一的桌子后，每张桌子都堆满文件，摊开一本皮革封面的巨大账册。他们有胖有瘦，肤色各异，有的戴无边便帽，有的扎头巾，还有的梳着某地坎忒人的特有发型，唯一共同点是记账速度惊人。大厅里回荡着钢笔与墨水瓶的碰撞声、笔尖滑过厚重纸张的瑟瑟声以及翻页的沙沙声。商人们三三两两围成一圈，低声交谈。这里看不到一枚钱币，这里的财富由话语、点子、谣言和谎言组成，价值却比华丽的金子和明亮的银子大得多。
尽管环境教人望而生畏，马维尔可不会被吓住，他在这里和其他地方一样游刃有余。他摆出暴发户特有的自满态度，大摇大摆地走过排成长队的衣着得体的客户。友好迈着沉重的步伐跟在后面，手里紧抱着大箱子，辰则踮着脚、端庄地走在最后。
马维尔冲最近的办事员打个响指。“我跟……”他故意扫了眼手中信函方才续道，“马修斯先生有约，特来办理一笔相当可观的存款。”
“好的，请您稍等片刻。”
“片刻可以，但别太久。时间就是金钱。”
马维尔不着痕迹地观察厅内的安保措施，毫不夸张地说，简直滴水不漏。总计有十二名守卫分布在周围，每人的装备不亚于联合王国国王的近卫骑士，而高大的双开门外还有十二人。
“这就是个堡垒。”辰压低声音说。
“比堡垒还周密。”马维尔回应。
“我们要待多久啊？”
“怎么？”
“我饿了。”
“这就饿了？你饶了我吧！你不能饿，直到——等等。”
一个高个男人从高耸的拱廊中走出，消瘦的脸长着突出的鹰钩鼻，一头灰发十分稀疏。他穿着镶厚毛领的深色袍服。
“马修斯。”根据蒙洛卡托之前的详尽描述，马维尔当即认了出来，“我们的目标。”
他跟在一个年轻人身后，那年轻人一头卷发，脸上挂着愉快的笑容，衣着并不奢华——说实话，其外貌如此普通，倒很适合做毒师。马维尔发现掌管银行的马修斯急匆匆跟在后面，双手交握，反倒像个下级，于是稍稍靠近了些，想听清他们在说什么。
“……苏法大师，希望您能转告我们的上级，一切尽在掌控之中，”马修斯的声音似乎有些微惊恐，“完完全全在——”
“当然。”叫苏法的人漫不经心地答道，“不过我觉得我们的上级无需我转告，他们一直盯着呢。如果一切尽在掌控之中，我相信他们会很满意，倘若并非如此，当然……”他朝马修斯咧开笑脸，又冲马维尔笑笑。马维尔注意到他两只眼睛颜色不同：一只蓝，一只绿。“日安。”说完他大步离开，消失在人群中。
“在下能帮您什么忙？”马修斯生硬地询问。他看起来仿佛这辈子从没笑过，并且毫无心情加以改进。
“太好了，我叫维尔马，普兰提商人。”马维尔每次使用化名，内心都窃笑不已，但他伸出手时脸上和蔼可亲。
“维尔马，我听说过您的家族。很荣幸认识您。”马修斯并未握住他伸出的手，且保持着适当距离。银行家显然是个小心谨慎的人，正符合其身份。马维尔中指戴的粗大戒指下方有根小针，里面装了溶于豹皮花溶液的蝎子毒。如若中招，银行家会愉快地度过这段会面时光，然后在一小时内暴毙。
“这是我侄女。”马维尔续道，并没因下毒失败而有丝毫动摇，“她家人委托我为她介绍一位合适的夫婿。”辰抬起眼，睫毛带着恰到好处的羞涩。“这是我同事……”他看了看旁边的友好，友好皱眉盯着他，“深得我信赖。事实上，他出任的是我的贴身护卫一职，人称魅力大师。他话不多，但我需要保护时，他……也不怎么合格。哎，谁让我应承了他的老母，要好好照顾——”
“您是来此办理业务的吗？”马修斯拖长声音追问。
马维尔鞠了个躬。“我来办理一笔相当可观的存款。”
“那恐怕您的同事必须留在这里。当然，只要您愿意随在下前去办理，我们很乐意接收您的存款，并为您开具完备的凭据。”
“可我侄女——”
“您得理解，出于安全考虑，我们不破例。您的侄女在此将会宾至如归。”
“好吧，就按你说的办。魅力大师！箱子！”友好把金属箱子递给一个戴眼镜的办事员，后者被箱子的重量压了个趔趄。“你们在这儿等，千万别捣乱！”马维尔长叹一声，随马修斯朝银行内部走去，途中装作对财产安全忧心忡忡地问道：“我把钱放这儿安全吗？”
“银行墙壁最薄处也有十二尺厚，且只有一个入口，那里白天由十二名全副武装的守卫把守，晚上用三把锁头锁住。这三把锁乃由三位锁匠分别打造，钥匙也由三位雇员分别持有。从日落到黎明，银行外围有两支巡逻队不间断地巡逻，银行内部也安排有目力极佳、能力优秀的守卫。”他示意马维尔看向一个坐在走廊侧面的桌旁的男人，那人穿着镶铆钉的皮夹克，神情无聊。
“他莫非被锁在银行里？”
“整晚。”
马维尔不太开心地张了张嘴。“十分周密的安排。”
他掏出手帕，掩嘴装作干咳了几下。丝绸手帕在芥根中浸泡过，这是马维尔长期接触并产生抗体的若干种药剂之一。他只需几秒钟时间，趁四下无人用手帕包住马修斯的脸就行。吸入一丁点那种毒药，人会在顷刻间咳血而死。但双手抬箱子的办事员一直走在两人中间，丝毫没给他上前的机会，马维尔只能收起毒手帕。他突然眯起眼，因为他们转了个弯，来到另一条漫长的走廊，这里两侧挂着巨幅画作，阳光穿透高处的天花板上成百上千块菱形玻璃，照射下来。
“玻璃天顶！”马维尔仰头观看，缓缓转圈，“建筑奇迹！”
“这是一栋完全现代化的建筑。请相信，您的钱存在任何地方都不会比这里更安全。”
“或许阿库斯的废墟深处会更好？”他们经过的左侧墙壁凑巧挂着一幅描绘那座古城的夸张画作，马维尔顺势说笑。
“那里也比不上。”
“而且把钱存在那里， 提款可是难上加难！ 哈哈哈哈。”
“的确如此。”银行家没露出一丝笑容，“我们地下金库的大门是用足足一尺厚的联合王国精钢打造。毫不夸张地说，这里是全世界最安全的地方。这边请。”
马维尔被引入巨大的办公室，室内四壁皆以深色木板装饰，奢华却压抑。房间中央有一张跟穷人的房子差不多大的桌子，阴沉的壁炉上方挂着一幅色彩晦暗的油画，画中一位体格健壮的秃顶男子恶狠狠地朝下看着，仿佛认定马维尔心怀不轨。他推测这是某位古代的联合王国官僚，可能是左勒，也可能是巴拉维尔德。马修斯在坚硬的高背椅上落座，马维尔与他相对而坐，办事员则打开钱箱盖子，用特制的硬币计数器点数里面的钱，动作十分熟练。马修斯静静旁观，几乎没有眨眼，任何一个步骤中，他都不会接触箱子和钱币。真是小心谨慎，谨慎到让人恨得牙痒痒的程度。银行家的目光慢慢转到桌子对面。
“来点酒？”
马维尔挑了挑眉，看着高大的玻璃橱柜后琳琅满目的玻璃器皿。“谢谢，不用了，酒会让我过于兴奋，乃至在您面前丑态毕露。事实上我早就立志滴酒不沾，只把它卖给别人。这东西就是…… 毒药。 ”他灿烂地一笑，“但别让我扫了您的兴。”说话间，他的手不经意地滑进夹克暗兜，握住装星液的小瓶。等对方倒酒时，他或许能稍稍分散其注意力，趁机滴上两滴——
“我同样滴酒不沾。”
“噢。”马维尔松开瓶子，转而掏出一张折起的文件，动作十分自然，仿佛一开始就要这样做。他展开文件，假装仔细查验，实际却在悄悄打量办公室。“总计五千……”他注意到门上锁头的样式、结构和内部框架，“两百……”地面的瓷砖，墙上的嵌板，天花板的涂料，马修斯的皮革椅，壁炉中闷烧的煤块，“一十二枚天秤币。”无处下手。马修斯听到这个数字也无动于衷，巨款还是小钱，他都一视同仁。这位银行家打开桌上一本有厚重皮革封面的巨大账册，舔舔一根手指，伴着纸张哗哗声，迅速而稳健地翻过一页页账目。看到这一幕，马维尔胃里油然升起一股温暖的满足感，他努力控制住自己，才没发出胜利的欢呼。他摆出例行公事般的笑容：“这是上次去斯皮奈赚到的。即便时局动荡，冒险从奥斯皮亚运酒出来依然有利可图。庆幸的是，并非人人都像我俩这般滴酒不沾，马修斯师傅！”
“当然。”银行家又舔了一下指头，翻到账册最后几页。
“五千两百一十一。”办事员报告。
马修斯抬头。“想占点小便宜？”
“我？”马维尔假笑两声，“都怪该死的魅力大师，他什么都数不明白！我发誓他天生不识数！”
马修斯的笔尖划过账册，办事员匆匆过来协助，记录完毕后，他的上司干净利落地准备好凭据，脸上毫无表情。最后，办事员将凭据和空箱子一起拿给马维尔。
“一张由凡特和伯克银行签发的全额凭据，”马修斯说，“斯提亚任何一家有声望的商业机构均可兑换。”
“我需要签署什么吗？”马维尔期待地问，手指钩住内袋中的笔。这根笔可化为极具杀伤力的吹针筒，针上涂了致死的——
“不需要。”
“太好了。”马维尔笑着折起凭据，揣了起来。他动作很小心，以防凭据碰到口袋里的解剖刀。“比金子好多了，也轻多了。那我就此告辞。合作愉快。”他再次伸出手，带毒针的戒指闪闪发光。多试一次总没害处。
可惜马修斯甚至没站起来。“合作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