摆子在高地顶上勒马观望,下面便是城郊,大片大片黑黢黢的田野间散布着农场和村庄,还用一排排光秃秃的树隔开。十几里外有漆黑蜿蜒的海岸线和宽阔的海湾,白色的城市沿海而建,三座山丘耸立其中,丘上那些拥挤的塔楼直指铁灰色天空。
“西港。”友好舔了舔舌头,催马继续向前。
他们离这鬼地方越近,摆子心里越不安生,也越发焦躁、烦恼和无聊。他皱眉看向一马当先的蒙洛卡托,戴着兜帽的她在这片晦暗景色中更显阴暗。车轮辘辘滚过,马儿踏着蹄子,不时打个响鼻。几只乌鸦在旷野里嘎嘎叫唤,没人说话。
这一路上,血腥的使命缠绕心间。摆子常常揣测父亲对此会作何评论。他父亲总如藤壶依附船壳般恪守老规矩,坚持要干点好事。为了钱去谋杀素未谋面的人,无论怎么辩解,恐怕都不太符合父亲的价值观。
高亢的笑声突然入耳,来自紧挨马维尔坐在马车上、手中苹果吃了一半的辰。摆子好阵子没听人开心地笑过,这像火光吸引飞蛾一般吸引着他。
“笑什么?”他做好了为她的笑话哈哈大笑的准备。
她靠向他这边,身体随马车晃动。“我说,当时你活像个底朝天的海龟,不知有没有吓尿裤子。”
“我认为多半是尿了,”马维尔说,“不过我们确实没闻到味道。”
摆子的笑容凝固了。他当时坐在果园里,皱眉盯着桌子对面,努力摆出一副凶恶的架势。接着他突然浑身发痒,继而发麻,想抬手摸头做不到,想出声警告也做不到。随后整个世界上下颠倒,之后的发展他几乎不记得。
“你们对我做了什么?”他压低声音,“巫术?”
辰忍俊不禁,喷了几粒苹果末在他身上,“噢,越来越好玩了。”
“我还说他是个没意思的旅伴呢。”马维尔咯咯笑着应和,“巫术!我发誓,和故事书里说的一模一样。”
“那些又厚又重的蠢书!写着魔法师和恶魔的故事!”辰笑得花枝乱颤,“给孩子看的蠢故事!”
“好吧,”摆子说,“我懂了。反正我就像条裹在蜜里的鱼,反应太慢。你们用的不是巫术,那又是啥?”
辰得意地笑道:“科学。”
摆子没在意她的语气。“那是啥?另一种魔法?”
“当然不是, 完全不是 。”马维尔不屑道,“科学是系统的理性思考,对世界进行观察和研究,通晓其运转规则。科学家依靠这些规则取得成果——而在不明所以的原始人眼中,这些成果的确看起来像魔法。”这一大段斯提亚语论述只换来摆子耸肩。就一个自作聪明的人而言,马维尔的谈话方式实在白痴,总把简单问题复杂化,“魔法正好相反,它是谎言和骗术的大杂烩,只能用来愚弄白痴。”
“照你这么说,我就是整个环世界最大的白痴,呃?莫不是连屎都憋不住。”
“我还真这么想过。”
“魔法真的存在。”摆子嘀咕,“我见过一个女人唤起大雾。”
“是吗?那跟平常的雾有何不同?有什么魔幻的色彩?绿的?橙的?”
摆子皱起眉。“就是平常的颜色。”
“一个女人发出召唤,大雾凭空出现。”马维尔朝他的学徒挑了挑眉,“难得一见的奇迹啊。”她咧嘴嬉笑,牙齿“咯吱咯吱”咬着苹果。
“我还见过一个身上画符文的男人,一半身躯刀枪不入——我亲自用矛戳过,那一下正常人早被戳死了,可他连个口子都没有。”
“噢哦哦哦!”马维尔举起双手,像小孩扮鬼一样扭动十指,“魔法符文!连个口子都没有,连个口子……都没有?我收回刚才的话!奇迹随处可见!”辰吃吃窃笑。
“我知道我看到了什么。”
“不,我糊涂的朋友,你以为自己知道。世上没有魔法。反正斯提亚是没有。”
“只有背叛,”辰朗声道,“还有战争,还有瘟疫,还有赚钱。”
“你为什么要来斯提亚?”马维尔问,“你为什么不留在北方,躲在魔法的迷雾中呢?”
摆子缓缓摸了摸脖子一侧。那个理由如今看来挺奇怪的,说出来会让自己显得更傻。“我来这里是为了做个好人。”
“跟你呱呱坠地的地方相比,来这里实现这个目标应该很简单。”
这番尖刻的取笑激起了摆子心中尚存的自尊,他有股一斧子把对方从车上掀下的冲动。但他想做个好人,于是只俯身过去,和蔼可亲地用北方语说:“我觉得你满脑子大粪——这不奇怪,因为你这张脸就像屁股。你们这帮矮冬瓜都一样,总想靠耍小聪明来证明自己。但不管你怎么嘲笑,我都是赢家,因为你永远长不了我这么高。”他冲毒师露出灿烂笑容,“想在挤满人的屋子里看清楚局面,你永远别做这样的梦。”
马维尔皱眉,“你瞎唠叨些什么啊?”
“你不是该死的科学家吗?自己琢磨吧。”
辰忍不住放声大笑,直到被马维尔冷冷一瞥止住。即便如此,她仍微微含笑,把苹果啃得只剩果仁才扔出去。摆子放慢速度,看着空旷的田野从两旁经过,开垦的土地凝着晨霜。这景色让他忆起故乡,不由得长叹一声,白色吐息在灰色天空下分外鲜明。摆子这辈子交的朋友都是战士,都是亲锐或有外号的,都曾与他并肩作战,只不过到如今大多入了土。他突然意识到,友好可能是他在斯提亚遇到的人中最接近那个类型的,于是一夹马肚,赶到罪犯身边。
“嘿。”友好没回应,甚至没晃晃头表示自己听到了。沉默蔓延开去。看着那张砖墙一样的脸,任谁也不会把他当成能一起说笑的亲密伙伴。但人总得抱有希望,对吧?“你是个士兵?”
友好摇头。
“但你上过战场?”
还是摇头。
摆子不知如何应对,只能自顾自说下去。“我倒上过几次。我曾和贝斯奥德的亲锐们一起在卡曼纳河北岸的迷雾中冲锋,我也曾在杜别克要塞下和三树鲁德并肩奋战。我和狗子在高山上坚守了七天。暗无天日的七天。”
“七天?”友好稍有兴味地挑了挑一边粗厚的眉毛。
“是啊,”摆子叹气,“七天。”对这里的人来说,那些人名地名毫无意义。他目送一队篷车迎面经过,车上的人头戴铁盔、手执十字弓,虎视眈眈。“你是打哪儿学到一身本事的呢?”他想好好交流的愿望正在飞快消散。
“安全屋。”
“呃?”
“犯了罪的人被抓住就会被送进去。”
“为什么犯了罪之后还能保证安全?”
“那里叫安全屋不是因为里面很安全,而是因为抓你进去其他人会很安全。他们计算出要关你多久,几天、几月或几年,然后把你锁进阳光照不到的深处,让你煎熬地度过这几天、几月或几年,等着数字一点点归零。最后,你必须感谢他们,他们就会放你出去。”
摆子觉得这简直太野蛮了。“在北方,你要是犯了罪,就得出真金白银来摆平。当然,有的氏族长会直接判决吊死你。如果你犯的是杀人罪,很可能还会被划个血十字。但把人关进洞里?那本身就是犯罪。”
友好耸肩。“他们有一整套讲得通的规矩,每件事都对应特定的时间,对应那座大钟上的数字。跟这儿可不一样。”
“这样啊,好吧,都是数字。”摆子真希望自己没主动搭话。
友好没在意他说什么。“这里的天空太高太宽阔,每个人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每件事都没有正确的数字。”他皱眉看向围绕冰冷的海湾、露出模糊的建筑轮廓的西港,“该死的混乱。”
他们于正午时分来到城下,前面已站了许多排队进城的人。士兵站在城门边上,出言盘问,检查背包和箱子,用矛柄潦草地掀起马车车帘。
“博洛里塔陷落后,这里的形势十分紧张,”马维尔坐在车上说,“进城就得接受检查。我来应付他们。”摆子乐得让他来,毕竟这白痴喜欢听自己说话。
“名字?”守卫百无聊赖地问。
“维尔马,”毒师大咧开笑脸,“一位谦卑的普兰提商人。这些是我的同伴——”
“来西港做什么?”
“谋杀。”一阵紧张的沉默,“我要用奥斯皮亚葡萄酒在你们城里大杀特杀、独霸一方!”马维尔被自己逗笑了,辰也在旁跟着傻笑。
“这人看着不适合进城。”另一个守卫皱眉抬头打量着摆子。
马维尔笑意不减:“哦,别担心,这人脑袋不好使,约等于三岁儿童。只是他有把力气,搬得动酒桶,我可是同情心泛滥才留下他的。辰,我是个什么样的人来着?”
“多愁善感的人。”女孩答道。
“我的心灵如此敏感,真可谓悲天悯人。我很小的时候母亲就去世了,你知道吗,她那么美——”
“赶紧过去!”后面的人喊道。
马维尔扯住马车后面盖着的帆布,“尚未接受检查——”
“半个斯提亚的人想挤进这道该死的城门,你以为我闲得慌?过去过去。”守卫疲惫地一挥手,“赶紧过去。”
缰绳甩动,马车辘辘驶进西港,蒙洛卡托和友好骑马跟在车尾,摆子拖在最后。近来的队形大抵如此。
城内挤挤挨挨犹如战场,可怕程度也不遑多让。石子路从高大的建筑间穿过,两旁栽了光秃秃的树,体型、肤色各异的人像淤塞的河水般挤在路上。这里有外表白皙、衣装干净的男人,有肤色黝黑、裹着白袍的男人,有眼睛狭长、身穿明艳丝绸的女人,还有披挂锁甲或板甲的士兵及雇佣兵。这里有佣人、劳工、商人、绅士、富翁和穷鬼,有的光鲜亮丽,有的潦倒落魄,差别好比贵族与乞丐。是的,好多好多乞丐。徒步行走或骑马出行的人潮川流不息,到处是马、货车和篷车。有些女人头发盘得老高,还戴着比头发更重的珠宝,坐在由两个汗水淋漓的仆人抬着的步辇上。
摆子一直觉得塔林怪事多多,然而西港犹有过之。有人牵着一行长脖子动物穿街走巷,它们被细链连接起来,高处的小脑袋悲伤地摇晃。摆子闭紧双眼,使劲晃了晃头,可等他睁眼时,这群怪物仍在那里,脑袋在拥挤的人群上方摇晃,甚至没引起什么注意。这地方就像一场梦,而且决不是什么好梦。
他们转入较窄的路,两旁的商摊店铺鳞次栉比,各种味道争先涌进他的鼻孔:鱼、面包、油漆、水果、油、香料及其他十数种他叫不上名字的东西。这些味道让他胃里翻腾。斜刺里忽然冒出一辆车,车上的男孩举了个柳条笼子凑到摆子面前,笼内的小猴子冲他龇牙咧嘴、狂吐口水,惊得他差点翻下马鞍。二十种不同语言汇成的嘈杂喊叫在耳边回荡,某种唱诵声在这片混乱中却显得格外清晰、愈发响亮。这唱诵声奇异而动人,听得他胳膊汗毛直竖。
他们来到广场,巨大的穹顶建筑矗立在广场彼端,其正面有六座尖塔,塔顶的金色尖刺闪闪发光。唱诵便是从那里传来,数百个高高低低的声音融合为一。
“那是座神庙。”蒙洛卡托放慢速度,与摆子并行。她仍未放下兜帽,所以只看得清她紧锁的眉头。
说实话,摆子有些怕她,毕竟她曾当他的面用锤子将一个大活人砸得脑浆迸裂,还发出十分享受的喘息。他还隐隐感觉到,她跟他谈条件时,其实是准备一刀捅死他。用那只一直戴手套的手。他之前没怕过女人,所以现在既羞愧又有些紧张。但他不能否认,如果不计较手套、锤子和危险感,这女人很对他胃口,非常对他胃口。他不确定自己对危险的追逐是否超越了正常尺度……总而言之,所有这些加起来让他更不知如何面对这个女人了。
“神庙?”
“南方人向真神祈祷的地方。”
“真神?”摆子抬头眯眼打量那些尖塔,他出生的山谷里最高的树都没它们高。他也曾听闻,南方人相信天上住着个人,那人创造了世界,无所不知且无微不至。摆子一直觉得这想法荒谬绝伦,但眼前的情景让他几乎信以为真。“真美。”
“大约一百年前,许多南方人在古尔库人征服达瓦赫时望风而逃。其中有些人漂洋过海来到这里,大建庙宇,纪念死里逃生。因此,西港既是斯提亚的一部分,又可以说是南方的一部分——当然在台面上,它现在是联合王国的一部分,参议们最终选择了资助至高王击败古尔库人。这里人称‘世界的十字路口’,也有人说是骗子的老巢。这里的居民有千岛群岛人,有苏极克人和西库尔人,有索森德人和旧帝国人,甚至也有北方人。”
“蠢到家的北方人才来这里。”
“他们只是比较原始罢了,我听说有些人的头发留得跟女人一样长。无论如何,这里什么人都有。”她戴手套的手指向广场另一头的小平台边排成的长队。即便以斯提亚的标准而论,那也算得上是群怪胎:老人和年轻人,高个和矮子,大腹便便者和瘦骨嶙峋者,统统混杂在一起。有些人穿戴着奇怪的袍子或帽子,有些人半裸的身体涂满油彩,甚至脸上插着骨头,有些人身后挂满各种文字的标语,以串珠和小饰物为装饰。他们旋转跳跃、双手高举、抬头望天,然后突然跪倒在地,或哭号,或大笑,或怒吼,或唱诵,或尖叫,或乞求,用上所有摆子听得懂听不懂的语言。
“妈的,什么破玩意儿?”他嘀咕道。
“信徒,或是疯子,看你问谁。在古尔库,祈祷必须遵照先知规定的方式,而在这里,每个人可以按自己的方式祈祷。”
“他们在祈祷?”
蒙洛卡托耸肩。“更可能是想让别人相信自己的祈祷方式最正宗。”
那些“信徒”周围有不少人驻足观看。有的观众频频点头,有的观众摇头嘲讽甚至对吼回去,还有的人只是无聊地围观。一个“信徒”——不,该说是疯子——在摆子骑马经过时冲他大叫大嚷,然而摆子一句也听不懂。那人跪在地上,张开双手,脖子上的珠子叮当作响,嘶哑的声音充满恳求意味。从这人泛红的眼眶摆子能看出,这人觉得自己做的事非常重要。
“这感觉一定很好。”摆子评论。
“什么感觉?”
“自认为知道一切答案……”他话没说完,就见一个女人用链子牵着一个男人经过。那男人皮肤黝黑,身材高大,脖子戴着闪亮的金属圈,双手各拎着一个袋子,双眼始终看着地面。“你看到那个了吗?”
“在南方,大部分人要么占有他人,要么为他人占有。”
“操蛋习俗。”摆子嘀咕,“可我记得你说这里属于联合王国啊。”
“是啊,联合王国热爱自由胜过一切,呃?所以这里废除了奴隶制。”她朝另一群奴隶点点头,那群奴隶排成一排,神态驯顺谦恭。“我敢说,即使你牵着奴隶走街串巷,也不会有人动一根指头。”
“该死的联合王国,那帮杂碎总想占领更多土地。现在北方到处都是他们的人,自打仗以来,乌发斯简直要被他们塞满了。他们要那么多土地干吗?你真该看看他们自己的城市是啥样。这里跟那儿比简直就是乡下。”
她紧盯着他。“阿杜瓦?”
“就是那儿。”
“你去过?”
“去过。我去那儿打古尔库人,留下这么道疤。”他挽起袖子,展示手腕上的伤疤。他发现她看他的眼神变得十分奇怪,几乎可称为尊敬。摆子喜欢这眼神,尤其当其他人对他只有轻蔑的时候。
“你曾站在锻造者大厦的阴影下?”她问。
“那座城市的大部分城区一天中总有一段时间位于那东西的阴影下。”
“感觉怎样?”
“比外面黑一点。除此之外,我觉得跟普通阴影没啥区别。”
“哈。”摆子第一次在她的脸上看到类似笑容的表情。挺配她的。“我一直说要去看看呢。”
“去阿杜瓦?怎么不去呢?”
“还有六人要杀。”
摆子鼓了鼓腮帮子,“啊,这样。”他涌起一阵不安,不由得再度后悔应承了这档子事。“我最大的敌人就是自己。”他小声说。
“那样的话,你不妨一直跟着我,”她笑得更开朗了,“很快你就会见识到更可怕的敌人。我们到了。”
目的地不怎么令人兴奋。这是一条犹如昏暗傍晚的狭窄小巷,四面都是拥挤而破败的建筑,窗扇朽烂剥落,潮湿的砖墙掉下片片石膏。摆子跟随马车穿过阴沉的拱闩,蒙洛卡托在后面猛地关上吱嘎作响的对开门扇,插上生锈的门闩。他们身处点缀着野草和碎瓦的院落,摆子将马拴在腐坏的柱头上。
“这是座宫殿吗?”他看着头顶方形的灰色天空,轻声自言自语。四周的墙壁被干枯的野草覆盖,百叶窗惨兮兮地挂在合页上,“从前是吧?”
“我看中的是位置,”蒙洛卡托说,“并非装潢。”
他们进了阴森的大厅,空荡荡的走廊连接着许多空荡荡的房间。“好多房间。”摆子说。
友好点头。“二十二间。”
他们往上攀登,靴子踩着腐朽的楼梯,发出很大响声。
“你打算从哪里开始?”蒙洛卡托问马维尔。
“我已经开始工作了。介绍信送了出去。明早,我们将在凡特和伯克银行存入一笔相当可观的存款,足以让那里的最高层人士注意到我们。我、我的助手,还有你的友好将伪装成商人和商人助理进入银行,届时我们将会见到——并伺机谋杀——马修斯。”
“就这么简单?”
“关键在于随机应变,当然,如果时机迟迟没出现,那么这也算……为后面更复杂的行动打下基础。”
“其他人不去吗?”摆子问。
“显然,我们的雇主有一副让人过目不忘的外表,很可能被认出来。至于你,”楼梯上方的马维尔回头朝下方的摆子不屑道,“就像奶牛混在狼群里——当然你并没有奶牛管用——你太高大也太吓人,土里土气的打扮根本进不了银行,还有你的头发——”
“飘——逸。”辰边说边晃脑袋。
“你想表达什么?”
“我想表达的再明白不过。你就是太……”马维尔单手画了个圈,“ 太北方了。 ”
楼梯末尾耸立着一扇斑驳的门,蒙洛卡托打开门锁,推开门扇。昏暗的阳光倾泻进来,摆子跟其他人一起走了进去,被光线晃得直眨眼。
“死者在上。”参差不齐、形状各异的屋顶向四面八方延伸:红色的瓦片、灰色的石板、白色的铅顶、腐烂的茅草,还有爬满青苔的光秃房椽、沾满泥土的绿铜、打过补丁的帆布和旧皮革。歪斜的三角墙与各式阁楼、房梁混杂一团,野草在斑驳的油漆间蔓生,垂悬的水管和弯曲的水槽上绑着锁链和软塌塌的晾衣绳,且在每个转弯处纠缠在一起,感觉随时都能甩到街上去。数不清的烟囱里冒出的青烟结成一层薄雾,让太阳暧昧难明。偶有尖塔或穹顶冲出这片乱麻,甚或是一截光秃秃的木头——那是打破常规、硬生生伸出的树枝。远处的海是一大片脏污的灰水,港湾里船只的桅杆像遥不可及的森林,随着波浪不安分地东摇西摆。
城市的嘈杂震耳欲聋:工作和嬉戏的声音、人和动物的喊叫、卖货郎的叫卖声、车轮辘辘声和锤子叮当声、断断续续的歌声和乐曲……愉悦和绝望的声音乱成一锅粥。
摆子走到蒙洛卡托身边,靠着青苔包裹的栏杆向下看。
人们在下方远处的鹅卵石巷中来往,就像水在峡谷底部流淌。石巷对面有一栋怪兽般的大建筑,仿佛陡峭悬崖般的墙壁由光滑的白石砌成,每隔二十跨立着一根摆子两只手都抱不拢的柱子,柱顶装饰着人面石雕和石叶子。墙上约两人高的地方开了一排小窗,再上去同样距离又有一排小窗,再往上的第三排比之前两排要大,所有窗子都装有金属格栅。这栋建筑的屋顶是平的,几乎与摆子站的位置对齐,边缘立着一大堆犹如棘刺的黑铁刺。
马维尔看着对面的建筑大笑。“女士们、先生们,还有原始人,请允许我向你们介绍……凡特和伯克银行的……西港分行。”
摆子摇摇头。“看上去像个堡垒。”
“像个监狱。”友好小声道。
马维尔不以为然。“它就像个银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