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马维尔最喜欢的那种下午:凉爽,乃至有些寒冷,但平静无风,澄澈通透。明亮的阳光穿透光秃秃的果树枝丫,照亮了晦暗的铜制三脚架、杆子和螺丝,还在水雾弥漫的玻璃器皿上投下曼妙光斑。这种天气在户外工作是种享受,任何可能有害的蒸汽都容易消散。毕竟,死于自己的毒药,是马维尔的同行最常见的死法,他不想成为其中一员。即便不管其他损失,这至少会对他的名声造成无法挽回的损害。
马维尔微笑着观察微微抖动的炉火,倾听曲颈瓶和冷凝器的轻微摇晃、蒸汽平稳喷发、药剂咕嘟冒泡,边听边点头。这些声音之于马维尔而言,正如拔剑声之于剑术大师,钱币叮当声之于富贾巨商,这是代表他的工作运转正常的声音。所以,当他透过雾蒙蒙的玻璃,看到辰聚精会神地皱眉盯着锥形收集瓶时,感到心满意足。
毋庸置疑,她很漂亮,有心形脸蛋和金色卷发。但这种漂亮并不引人注目,不会让人感到威胁,而且她还散发出让人亲近的天真。这张脸容易吸引人,但不容易让人产生非分之想,只会令人打开心扉。正因这张脸,马维尔才选择了她,他做事从来深思熟虑、谨慎为先。
冷凝器末端,一颗水珠渐渐凝聚成型。它一点点涨大,终于挣脱束缚,划出闪亮的轨迹,无声地落在收集瓶底部。
“完美。”马维尔轻声道。
更多水珠排成整齐的队列落下,直到最后一滴不情愿地挂在边缘。辰轻轻敲了敲玻璃,它便也坠落下去,和其他水珠融为一体。在其他人看来,收集瓶底部装的不过是一点清水,还不够润湿嘴唇。
“现在要小心,亲爱的,非常非常小心。你可是命悬一线。你和我的命,都是。”
她咬住下唇,极其小心地移开冷凝器,放到托盘上。接着是其他仪器,一件接一件,动作缓慢。马维尔的学徒拥有一双优美而柔软的手,这双手还具备干这行所必备的敏捷和稳健。她小心地把软木塞塞进收集瓶瓶口,迎着阳光举起瓶子,阳光在瓶内的一点液体中折射出钻石般的光芒。她露出微笑,天真无邪、美丽动人却又随意到不让人惦记的微笑。“看起来没什么特别。”
“这正是其关键所在。它无色无味,看起来就像水,但只要饮下一小滴、吸入一小口甚或沾到一丁点,都会让人在几分钟内死亡。它没有解药,无法中和,更谈不上预防。它是真正的…… 毒药之王。 ”
“毒药之王。”她倒吸一口气,露出恰到好处的敬畏。
“把这些知识谨记于心,亲爱的,不到万不得已不要使用。它只能用来对付最危险、最多疑、最狡猾的目标,只能用来料理精通毒药艺术的行家。”
“我懂。谨慎为先原则。”
“很好,这是我教给你的最有价值的东西。”马维尔靠回椅背,双手合十,“我把压箱底的秘密都抖出来了,你可以毕业了,不过……我希望你能继续做我的助手。”
“为您效力是我的荣幸,我要学的还多着呢。”
“我们都是如此,亲爱的。”马维尔听到远处门铃响起,猛转过头,“我们都是如此。”
两个人影沿果园里的小路向房子走来,马维尔打开望远镜瞧看。一男一女。男人很高,孔武有力,穿着破烂外套,留着长发。从外貌看是个北方人。
“原始人。”他很小声地说。这类人通常既野蛮又迷信,他对之抱有适当的蔑视。
他用望远镜观察女人,虽然她打扮得像个男人。她一瞬不瞬地注视着房子,似乎也在打量他。毫无疑问,她有张美丽的脸蛋,炭黑色长发垂在脸侧,但她的美是那样坚强刚毅、气势汹汹,再加上此刻的她心事重重,不禁让目睹者愈发不安了。这样的脸蛋意味着挑战和威胁,令他过目难忘。她当然没有马维尔的母亲漂亮,不过谁又有他母亲漂亮呢?母亲的美几乎超越凡人,她沐浴在阳光下的纯洁微笑,将永远铭刻在马维尔的记忆中,仿佛——
“访客?”辰问。
“那个叫蒙洛卡托的女人到了。”他冲桌子打个响指,“把这些都清走,记得要非常小心!然后摆上葡萄酒和蛋糕。”
“要加些什么吗?”
“只加李子和杏。我要招待客人,不是杀了他们。”至少在他们说完要说的话以前。
辰干净利落地收拾桌子,铺上桌布,把椅子在桌边摆好,马维尔则准备了些基本的预防措施。一切就绪后,他舒舒服服坐在椅子上,穿着锃亮及膝靴的双腿交叠在一起,双手抱于胸前,完全就是个享受怡人冬日空气的乡绅。毕竟,这是他辛苦工作挣得的,不是吗?
客人渐渐接近房子,他随之展露出最热情的笑容。那个叫蒙洛卡托的女人走路稍有点跛,她掩饰得很好,但马维尔常年行走江湖,早已锤炼出锋利的直觉,不会错过任何细节。她右腰挂剑,看来是把好剑,不过他并不在意。剑是丑陋低级的工具,绅士固然也佩剑,但只有脾气暴躁的粗人才会真正用到它。她右手戴着手套,想来是为隐藏什么,因为她左手没戴,指头上有颗跟他拇指甲盖差不多大小的血红宝石。如果那是真家伙,可相当值钱。
“我是——”
“您是蒙扎萝·蒙洛卡托,千剑团前团长,曾为塔林的奥索公爵工作。”马维尔伸出左手,避开了她戴手套的手,掌心向上,态度谦恭,“我们共同的朋友、坎忒绅士萨加姆将您来访的消息知会了我。”她握住他的手,简单握了握,但动作坚定、彬彬有礼。“请问这位朋友尊姓大名?”马维尔热切地上前一步,用双手握住北方人硕大的右手。
“摆子考尔。”
“果然,果然,我一直认为你们北方人的名字活泼生动。”
“那我的名字呢?”
“妙不可言。”
“哦。”
马维尔继续握了半晌才松手,“请坐,快请。”蒙洛卡托入座时脸孔转瞬即逝地抽搐了一下,马维尔见了微微一笑。“我真没想到您是这么一位大美人。”
她皱了皱眉。“我也没想到你会这么友善。”
“哦,若情势所迫,我会变得相当不友善,真的。”辰无声无息地出现,将托着一碟甜蛋糕、一瓶葡萄酒和几个杯子的托盘放在桌上,“但现在完全不需要,不是吗?来点酒?”
客人们交换了个复杂的眼神。马维尔笑着起开瓶塞,给自己倒了一杯。“您二位都是雇佣兵,但我相信你们不会见财起意、逢人就抢;同样,我也不会见人就下毒。”他夸张地喝了一口酒,为了宣告它完全无害,“否则我怎么挣钱呢?你们大可放心。”
“既然如此,我们拒绝的话你也会体谅吧。”
辰朝一块蛋糕伸出手,“我能——”
“吃吧。”他又对蒙洛卡托说,“这么看,您二位不是来跟我喝酒的。”
“当然。我们有工作委托。”
马维尔检查起自己的指甲。“我猜,您是想委托我暗杀奥索大公爵及其身边的几位亲信。”她坐着一言不发,但这比出言询问更能鼓励他说下去,“做出这个推论无需多聪明。奥索宣称您和您弟弟死在八城联盟的间谍手上,随后我从我们共同的朋友萨加姆那里得知您并未如宣称的那样死去。既然您与奥索没有热泪盈眶的重聚,奥索也没有兴高采烈地宣告您奇迹般的生还,那很显然,来自奥斯皮亚的刺客实际上是……虚构的。要知道,塔林公爵出了名的多疑,您的连战连捷想必让您的主子感到了威胁,我猜得可准?”
“够准了。”
“我衷心同情您的遭遇。显然,您弟弟已不在人世,我相信您跟他一定感情深厚。”她冰蓝的双眼变得冷若寒霜,北方人则面色阴沉地坐在一旁,没有插嘴。马维尔小心地清了清喉咙。剑或许是低级的工具,但被它插进肚子的话,不管聪明人还是蠢货一样会死。“您应该清楚,我可是业界翘楚。”
“真的。”享受甜食的辰难得停下动作,附和道,“毋庸置疑。”
“我下手的大人物比比皆是,这些人如果能来作证,会是最有力的证据。当然很可惜,他们一个都来不了了。”
辰可惜地摇摇头。“一个都来不了。”
“你想表达什么?”蒙洛卡托问。
“雇佣业界翘楚花费不菲,可能超越了失去雇主的您所能负担的程度。”
“你听说过索门恩·赫尔蒙吗?”
“久闻大名。”
“我没听过。”辰说。
马维尔径自解释:“赫尔蒙原本是个穷困潦倒的坎忒移民,后来却成为墨西利亚最富有的商人。他天方夜谭般的奢华生活为世人津津乐道。”
“所以呢?”
“哎,奥索大公爵雇佣千剑团偷袭墨西利亚时,他不幸就在城里。虽然人员伤亡不大,但城市遭到洗劫,而赫尔蒙从此再无音讯,他的钱财也不见踪影。人们推测这位商人和许多富商一样,夸大了自己的财富,过分追求山珍海味、绫罗绸缎,其实……根本没钱。”马维尔呷了口葡萄酒,越过杯沿瞟向蒙洛卡托,“但有人应该比我更清楚,比如说当时的佣兵团团长……是谁来着?姐弟俩……对吧?”
她毫不躲闪地迎上他的视线。“赫尔蒙比他表现出来的还富有得多。”
“富有得多?”马维尔扭了扭椅子上的身体,“ 富有得多? 我的天!蒙洛卡托的财宝!如此巨额的赏金令我浑身颤抖!不用说,这不仅能让我度过穷苦的余生,也许多活十几辈子也花不完!啊……过于膨胀的贪婪简直让我……”他抬起手掌,狠狠拍在桌子上, “麻痹。”
北方人缓缓向旁倒去,他滑落椅子,重重地落在果树下的一小片草地。他的双膝还维持着坐姿,整个人缓缓滚成仰面朝天的姿势,身体跟木头一样僵硬,眼睛无助地望着天空。
“啊,”马维尔越过桌子观察,“它们很快就将成为马维尔的财宝。”
蒙洛卡托的眼睛冲旁瞥了瞥,又看回来。这期间,她的一侧脸颊抽搐了几下,戴手套的手在桌上极轻微地颤了颤,然后也不动了。
“生效了。”辰轻声说。
“你竟信不过我?”没什么比被俘虏的观众更让马维尔兴奋了,他迫不及待地解释起来,“我手上预先涂了黄种油。”他举起双手,五指张开,“防止毒药影响自己,你懂的。我可不想突然变得没法动弹,那一定很不好受!”他自顾自笑了笑,辰笑得更大声,她弯腰检查北方人的脉搏,嘴里咬着第二块蛋糕,“毒药的主要成分是从蜘蛛毒液提取物,效果显著,一触即中。不过我还是多握了他的手一会儿,以防万一。他今天能动就算走运啦……当然,是我给他解毒的前提下。你中的剂量小一些,应该还能说话。”
“混蛋。”蒙洛卡托从麻木的嘴唇里挤出两个字。
“我明白你的感受,”他起身绕过桌子,俯身贴在她身边,“我深感抱歉。但我不是说了吗?我和曾经的你一样,绝对算得上业界翘楚。我们这种人拥有高超的技巧和非凡的成就,因此不得不采取特殊防范措施。限制你的行动能力后,我们才能平等对话,也就是关于……奥索大公爵。”他饮下一大口葡萄酒,看着一只小鸟在枝丫间穿梭。蒙洛卡托一言不发,但这有什么关系呢?马维尔乐得自问自答。
“我看得出,你怀着天大的委屈,不但被亏欠你很多的人背叛,挚爱的弟弟还因此而死,你现在……痛不欲生。我的人生经历过许多痛苦的转折,相信我,我完全感同身受。但世界上到处都有不平之事,我们这些渺小的个体对此……影响甚微。”他皱眉看向吃得啧啧有声的辰。
“什么?”她嘴里塞满蛋糕,含糊地问。
“你能不能安静点,我在解释呢。”她耸耸肩,将十指挨个舔过,发出夸张的吸吮声。马维尔不满地叹口气,“年轻人真是没心没肺。她会明白的,时间只会将我们带向同一个方向,呃,蒙洛卡托?”
“省省你的狗屁哲学。”前佣兵团长勉强从紧绷的唇间挤出这句话。
“好吧,我们来说点实际的。在你的鼎力协助下,奥索业已成为斯提亚第一人。虽然他尚未征服斯提亚全境,但无需斯多里克斯也能发现,由于你去年在高岸之战的大捷,八城联盟岌岌可危,等到入夏,只有奇迹才救得了威斯尼亚。奥斯皮亚人要么缔结城下之盟,要么被彻底碾碎,完全取决于奥索的心情——你对奥索最了解不过,恐怕奥斯皮亚凶多吉少。这样看来,不出意外的话,今年年底斯提亚势必有人再度称王,血之年代即将落幕。”他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夸张地挥了挥酒杯,“终战止戈,永世昌隆!缔造美好的新世界,是吧?只有雇佣兵不喜欢那样的世界。”
“毒师恐怕也不喜欢。”
“恰恰相反,在和平年代,我们的生意照样源源不断。总而言之,我想说的是杀奥索大公爵——我们先假设这个几乎不可能完成的委托可以办到——对任何人都没好处。即便对你。这换不回你的弟弟,也治不好你的手和腿。”她面不改色,当然这可能是毒药麻痹的缘故,“况且作此尝试很可能葬送你的性命,多半还搭上我的命。总而言之,你必须停止这些疯狂行径,我亲爱的蒙扎萝。你必须立刻停止,别再胡思乱想。”
她的双眼犹如两汪深不见底的毒潭。“只有死能让我停止。要么我死,要么奥索死。”
“无论代价如何?无论承受多少痛苦?无论这条道路上要杀多少人?”
“无论如何。”她低声说。
“如果你能做出这种承诺,倒可以说服我。”
“无论付出什么。”她近乎咆哮地回答。
马维尔笑了。“你有这决心,这笔买卖便可以做。哪种买卖我从不掺和,辰?”
“三心二意的买卖。”他的助手紧盯着碟子里剩下的一块蛋糕,低声说。
“没错。我们要杀多少人?”
“六人,”蒙洛卡托说,“包括奥索。”
“那我的收费标准是每个次要人物一万天秤币,确定死亡后付款,塔林大公爵本人要五万天秤币。”
她的脸微抽了一下。“你这种谈判方式可谓乘人之危、全无礼貌。”
“讨论杀人时谈礼貌实在可笑。更何况,我从不讲价。”
“成交。”
“痛快。把解药给我。”
辰起开一个玻璃罐的塞子,取出一把薄匕首,用尖刃在罐底糖浆般的液体里蘸了一下,然后把匕首的抛光把手朝外,递给马维尔。马维尔接过匕首,一动不动地盯着蒙洛卡托冰冷的蓝眼睛。
谨慎为先原则。这女人被称作塔林的毒蛇,即便马维尔没听过她的名头、没从刚才的会面中了解她的个性、没从她委托的任务中体会她的决心,这番对视也足够让他明白她有多危险。他很认真地考虑要不要结果她的性命,把她和她的北方朋友扔进河里,将整件事抛诸脑后。
但是,刺杀全斯提亚最有权势的奥索大公爵?用精妙的施毒技艺决定历史进程?让自己的事迹乃至名字流传千古?还有什么比完成不可能完成的委托更光彩夺目、更能为职业生涯锦上添花呢?这想法让他笑得愈发灿烂。
他长叹一声。“希望未来我不会后悔。”说完,他用刀尖刺在蒙洛卡托的手背上,一小滴黑色血珠慢慢在她皮肤上凝成。
解药迅速生效,她痛苦地将头缓缓扭向一边,又扭向另一边,活动着脸上肌肉。“我真惊讶。”她说。
“是吗?为什么?”
“我想雇个毒师,”她揉着手背的伤口,“谁知却找到个小丑。”
马维尔脸上的笑容消失了。但他很快恢复镇静,紧锁的眉头吓得咯咯轻笑的辰收了声。“片刻的行动不便应该没有大碍。你会原谅我的,对吗?我们要通力协作,可不能互生嫌隙啊。”
“当然。”她的肩膀恢复了活力,嘴角露出几不可见的笑意,“我需要你的技艺,你需要我的金子。生意就是生意,过去的误会都不提了。”
“好极了。太棒了。呃…… 我们各取所需 。”马维尔说着露出最灿烂的笑容。
但他一点都不相信对方这句话。毫无疑问,这是一份最最危险的工作,来自一位最最危险的雇主。蒙扎萝·蒙洛卡托,臭名昭著的卡普亚的屠夫,可不是宽宏大量的人。她没有原谅他,甚至连原谅的边儿都谈不上。从现在起,不只谨慎为先,谨慎还得贯穿始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