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琳和林培神色慌乱地站在高一二班门口,冲江橙朵招手致意。
江橙朵想装做没看到她们,没想到张琳风风火火地竟然喊了起来,江橙朵为了避免班里同学异样的眼光,只好走出了教室。
阳光非常充沛,照得江橙朵眼睛有点疼。
哭了一个晚上,眼睛红红肿肿的,见了太阳感觉痛痒难受,不自觉地又想掉泪。
张琳和林培的表情各有不同,张琳有些焦急和紧张,林培则一直保持着她特有的说不清楚内容的微笑,江橙朵说:“找我干什么?”
“还找你干什么?你闯这么大祸,准备躲到什么时候?”张琳拍了拍江橙朵的脑袋。
“橙朵,听我们的话,趁华老师还没做出坏的决定,赶快去跟他赔礼道歉,那天他那样对你只是为了杀鸡给猴看,你就给他个台阶下嘛。”
江橙朵说:“你们俩是为这个来找我?”
“你不要你的前途了?难道你真的跟华疯子闹僵?以后怎么办?我们还要在这个破学校待三年呢!”张琳说,“别因为一时呕气耽误了正经事。”
“你们说完了吗?”江橙朵目光坚定地说,“这件事到此为止吧,不要再提了。”
“你的意思是?”林培试探地问。
“我不可能去跟他道歉,我已经受够他了。”
“大家不都是在忍受吗?你只当他不存在就好了,何必那么认真?”张琳说。
林培善解人意地说:“橙朵可能有自己的打算,咱们不要勉强她。”
“什么自己的打算?”张琳不同意林培的说法,“我们这是为她好,跟那个疯子闹僵了对你一点好处都没有,我们将来专业科考试的内容都是他在掌握,随便给她个小鞋穿,就够受了。”
“张琳,”江橙朵说,“我知道你为我着急,但是这件事已经成定局了——他讨厌我,我也没有办法喜欢他,我是不可能去跟他道歉的。”
“橙朵,你哪都好,就是脾气太倔,道个歉掉不了你一层皮,也少不了你一块肉,要说喜欢他,我们没有一个人喜欢他,可总不能因为不喜欢他就放弃自己的理想吧?有朝一日我们考上了大学,谁还认识他是谁?他就是咱们的一块跳板。”张琳说。
林培则不以为然地说:“张琳,算了,我们这么费心地劝她也没用,橙朵比我们都勇敢,我们不要再劝她了。”
江橙朵点点头,说不清楚一种什么感觉在作怪,她觉得林培私下里并不希望这件事就此过去。
张琳则恨恨地说:“华疯子真不知道是怎么想的?每天都在骂人,好像不骂人他就浑身不自在似的,脾气那么臭,人又那么丑那么老,也不知道这种人活着有什么意思!”
林培说:“话可不能这么说,他虽然又老又丑,不过有人可喜欢他呢。”
说完这句话,她含义深刻地笑笑,简单的张琳刨根问底地说:“有人喜欢他?谁?”
林培就只是笑,再不说一句话,张琳问急了,林培就故作神秘地说:“你想想,虽然他喜欢骂人,但是有一个人他是从来没有骂过的……”
“李明明!”张琳大叫了一声,周围正好走过一个同学,被张琳的嗓门吓了一大跳,江橙朵也有点心虚地冲张琳做了一个“禁声”的动作,张琳伸了伸舌头,然后用手捂住嘴巴,小声说:“难道这是真的?我也怀疑过他们俩……有一次我看到李明明在琴室练歌,她手里拿了好多资料,我想过去看看,她却藏了起来,没准是华疯子单独给她开的小灶呢。”
“有些事吧——可意会,不可言传呢!”林培终于带着肯定的表情赞同了张琳的话。
“那可真够恶心的,要跟那么个又老又丑的男人相好,要我,杀了我都不干……撇见周家的猴老子,好像是一座坟……”张琳说着说着,竟然唱起了陕北民歌兰花花,唱了两句不过瘾,扯着嗓子干脆唱起了整段,“三班子那个吹来,两班子打,撇下我的情哥哥,抬进了周家。蓝花花那个下轿来,东张西又照,找见周家的猴老子,好象一座坟。你要死来你早早地死,前晌你死来,后晌我蓝花花走……”
江橙朵本来心情糟糕得要命,看到张琳如此搞笑,忍不住跟着笑起来,张琳说:“你可算笑了。”
“你们别为我担心了,我不去跟华老师学音乐,不代表我会放弃音乐,我会想其他办法的。”江橙朵说。
“高三那个音乐生跟我说了,跟华疯子学根本没用,他自己当年考音乐学院都没考上,只不过他在学校很多年了,谁都不愿惹他,所以他才能那么得逞,那个音乐生说,要想考上音乐学院,必须要自己去老师做单独的辅导。”张琳说。
林培说:“那种辅导很贵的,听说一堂课就要一两百块呢。”
说到钱,大家都沉默了起来,除去平时向父母要一些零花钱外,大家手里都没什么富裕的钱,一堂课一百元这样的天价对她们来说,实在是太奢侈了。现实面前,再激烈的情怀也会逐渐萎靡下来。
“算了,橙朵,还是低低头吧,最起码高一高二这两年,我们还是忍住委屈,毕竟华疯子还要教给我们乐理,我们还要学习五线谱,还要学习很多将来考试用到的内容,等我们把知识掌握了,再去找那种厉害的老师也不晚,你说呢?”张琳诚恳地对江橙朵说,江橙朵什么话都没有说,只是沮丧沮丧再沮丧地望向远处,心事难以言说。
正在沉思,江橙朵突然感觉身后被重重砸了一下,接着听到一阵哄笑声,江橙朵回头一看,竟然看到脚下躺着一只滚动的排球,不知道从哪里砸过来的,接着她顺着哄笑的人群看过去,看到高一六班班花评委会的委员们正不怀好意地冲她们三个微笑。
程小朗也在其中,显然,球跟他有关系,因为他径直地向这边走过来。
江橙朵一阵脸红,两只手竟然不知道该往哪里放。
程小朗走动江橙朵身边,抱起那只可怜的球,面带笑容地说:“对不起,对不起,没留神。”
他刚说完,身后那群人又怀笑起来,大雄还学着程小朗的姿势,捏着鼻子,做出怪声说:“江橙朵,对不起,我喜欢上你了!”
然后又是一阵大笑。
江橙朵觉得所有的人都在看她笑话,话没说一句,闪身进了教室,好久好久,心情没平复下来。
江橙朵开始不断地收到匿名的,具名的,花名的各种来信,有时侯是走到教室门口突然被人截住,有时侯是托班里的同学送到她手上,有的则是静静地躺在她的课桌上,那些信无一例外,是为自己或者某为同学点歌,有些更加赤裸裸,说是要点歌送给她,不管怎么说,能够引起同学们如此强烈的反响,江橙朵心内暗喜,也越来越对广播站的工作感兴趣,每天除了忙着整理下周播出的节目外,更是跑前跑后地找那些同学们要点的歌。
大家可能把校广播站当成是万能卡啦OK歌库了吧?其实校广播库里除了那些老掉牙的革命歌曲和一些早就无人问津的民歌之外,流行歌曲少之又少,廖廖几盘合带完全满足不了大家巨大的点歌愿望,没有办法,除了把自己家里私藏的那些盒带贡献出来之外,江橙朵还必须要跑到音像商店大量选购,这些花销学校里铁定是不管的,有一次她偷偷地问了问马格这个问题能不能从学校经费中支出,马格慎重地笑了笑,然后又笑了笑,始终没有说话,江橙朵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了。
两周之后,差不多江橙朵可以独立播音了,除了给大家点歌送歌之外,江橙朵还带了一些自己喜欢的诗,配上音乐给大家念,习惯了躲在小屋里给大家创造听觉盛宴的她,反而觉得这个节目对于自己是如此得宽松,宽厚,而且自由,校领导方面对内容方面没有给予过多的干涉,反而是播时政新闻的播音员要辛苦得多,慢慢的,每周二固定的广播时间成为很多同学必定守候的时光,有那么多人陪着她一起度过这一个小时的时间,她觉得非常幸福。
这天下午,班主任把江橙朵请到了办公室。
“江橙朵,听说你跟音乐老师闹矛盾了?有这回事吗?”班主任尽量小心翼翼又开门见山地说。
江橙朵诚实地点点头。
班主任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华老师来找过您吗?”
班主任有点为难的表情,但是还是点了点头。
江橙朵说:“其实就是为了广播站的事。他不希望我去做广播节目,但是……我自己非常喜欢。”
“是不是做节目的时间跟学音乐的时间有冲突?”
“其实只是每周二的半个小时。”
“恩……有没有办法,协调一下呢?”班主任温和地问。
江橙朵摇摇头,班主任说:“是这样的,江橙朵,你看,你是音乐生身份考进我们学校的,我希望你来之后,除了把文化科目学好别掉队之外,主要还是要把自己的专业练好,为我们学校的升学率也增加一份自己的力量,要知道,现在高考形势非常严峻……”
没等班主任说完,江橙朵说:“对不起,张老师,我没有办法忍受华老师对我的侮辱。”
班主任有点吃惊,看了江橙朵半天,然后说:“那么,其他的音乐生……她们不是都在华老师手下学习吗?她们不是都跟他能够和平相处吗?”
江橙朵沉默了片刻,说:“张老师,我不想放弃广播站的工作,也不想继续忍受他对我的辱骂。”
“这件事我调查过了,也跟校方沟通过,校方的意思是,你应该主动跟华老师道个歉,他有再多错他也是尊长,也是老师,而且你们音乐生理应隶属他管理,这无可厚非,余下的事情,校方可能也会跟他进行沟通,但是这个姿态你是必须要有的,你明白吗?”
江橙朵的眼泪刷刷地掉了下来,她不知道自己究竟错在哪里,为什么挨完了骂还要向骂她的人道歉,道歉意味着什么?放弃吗?不,她绝不放弃,她宁愿放弃音乐,放弃苟且偷生忍辱负重的生活,她要为自己的理想而战斗。
看到江橙朵的眼泪掉下来,班主任换了一种比较和气的口吻说:“江橙朵,你们现在已经是高中生,已经是成年了,不能任由自己的性子行事,要考虑得周全些,前后都要想到,尤其是以后,我不希望我们班的江橙朵跟华老师公开为敌,你明白吗?”
江橙朵点点头,更多的泪水跟着一起掉下来。
“所以说,我这次跟你谈话,并不是要批评你,而是希望帮助你把这件事处理好,如果需要的话,我可以亲自带着你去找华老师谈谈,你看怎么样?”
班主任的仁慈让江橙朵心生愧疚,她原本僵硬的心逐渐软化,她不再那么坚持,那么倔强,她不愿意让自己的事情变成大家都焦虑的重点,于是,在沉思了一会之后,她妥协道:“张老师,我去找华老师谈谈吧。”
班主任的脸上露出了轻松的微笑,看到江橙朵已经不再坚持,他的心放了下来,于是他开始问一些无关痛痒的问题:“最近学习吃力吗?我知道你们音乐生的基础可能比起其他同学要弱一些,如果学习上有什么困难,可以跟我说,我尽可能地帮你解决一些。”
“好的,张老师,我能应付。”江橙朵多么想冲口而出:张老师,其实我对学习根本没兴趣,在这多学校这个班级这种封闭而严肃的教学环境下,我快要崩溃掉了,我想撤退想逃避想藏匿想挣脱,可是我能做什么?千言万语,万语千言,只汇成这样一句话:我能应付。
为了暂时的安宁,江橙朵只能选择妥协。
再一次走到华疯子那件肮脏的小屋子门口,江橙朵这次倒是勇气足了一些。
无所谓畏惧,于是变得勇敢。不怕失去,所以天下无敌。
最差的结果也不过是被剥夺学音乐的权利,这对于江橙朵来说,再也构不成任何威胁。
江橙朵敲了敲华风的门,没人响应。
再敲了敲,仍旧没人响应。
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巨大勇气,她憋足了气,狠狠地冲这个小破门踢了一脚,一种报复的快乐即刻涌上心头,脚却生生地疼起来,她吸着凉气来回跳脚,正蹦得欢,回头一看,华疯子站在身后。
没有想象中的暴跳如雷,华疯子的表情倒是出乎意料地很平静,但是脸色黑黑无比。
不知道华疯子有没有看到自己刚才惊险的一幕。
江橙朵喊了一声:“华老师。”
华风没答应,也没有明显的驱逐之意,只是皱着眉把门开开了。
人进去,门却没关。
江橙朵也就顺势走了进去,站在门口的位置,象演习一样地说:“华老师,我是来向您道歉的,那天是我不好,我不该冲动……”
“你到底怎么打算?不学音乐了是吗?”华风点起一支烟,透过烟雾眯着眼睛问。
“不是,当时是一时冲动,现在后悔了。”
“哼,”华风轻视地哼了一声,然后抽烟,什么话都不说。
气氛非常尴尬,江橙朵站也不是,坐也不是,走也不是,满脑子里想着下一句话该怎么开场。
“你把门关上。”华风终于开了口,他的眼睛一直不离开烟雾缭绕的某一处,语言仍旧是命令式的。
江橙朵转身把门关上,心却砰砰地跳了起来,不知道华疯子要干什么。
“最近,很多人在传我的事,跟你有关系吗?”华风终于抬头看看江橙朵,问道。
“什么事?”江橙朵一头雾水,习惯了华疯子的暴跳如雷,偶尔见他平静地讲话,却是有些不适应。
“装傻?”
“到底什么事?我真的不知道。”
“好吧,那天你到我这里,是不是看到了李明明?”
原来是这件事,江橙朵连忙摇头说:“不是我说过,我没有跟任何人提过这件事。”
“我告诉你,不管是不是你说的,对我来说都无所谓,你们这些学生在我心目中没有任何地位,你们影响不了我什么,也休想妨碍我什么。”华疯子恢复了惯常的暴躁,把烟狠狠地按灭,然后在狭窄的小屋里走来走去,前面三步后面三步,几乎就已经把整个屋子踏遍。
他象是终于爆发的核弹一样,满屋子弥漫着狂熏,他一边走一边歇斯底里地说:“全世界都休想整倒我,我是不倒的,我是常青树!就算来了风雨,我一样傲然屹立!妈的,我不能被你们任何人毁掉,我会用最顽强的斗志跟你们战斗!哈哈,火也来吧,风也来吧!最好暴雨乌云一起来!阿,这狗屁一样的人生,狗屎一样的人间!……”
江橙朵浑身吓得发抖,她从来没有见过一个人能够如此咬牙切齿地,又象在朗诵诗歌一样地说话,如果说之前她只是以为华疯子不过是个坏脾气的老男人,这刻她几乎可以确定华疯子是一个精神病患者,甚至说是隐藏性精神病患者,用一张躁郁的皮包裹着的肮脏的丑陋的被扭曲的灵魂,这个发现令她恐惧,她的汗毛孔都跟着扩张起来,她真正地感觉到了一种莫可名状的恐惧,正慢慢向她袭来。
华风仍旧象着了魔一样地一边走一边狂念,“有天有地,有人有鬼,谁怕谁?有本事就整我!……”
江橙朵僵硬地站在那里,她惟恐华风会突然举起一把椅子砸向她,又怕他突然失控会把她举起来扔出去……先前的胆量和勇气全部在这次见面中消磨掉,她想迅速地逃跑,可是腿却不听使唤,她瑟瑟地抖着,仿佛一个等待死刑的囚犯,无数的可怕的幻相将她微弱的精神折磨得伤痕累累。
说了一会,华疯子可能累了,也可能口渴了,他坐在床上喝起水来,一边喝一边对江橙朵说:“明天起学习五线谱和乐理,如果你不想被我扭断脖子就乖乖地不要迟到。”
听了这句话,江橙朵象是获赦一般惊喜,她结结巴巴地说:“好的,我一定早点到,华老师,您休息吧,我先走了。”
说完这句话,她几乎是飞一样地转身拉开门,忽地狂奔出去,奔出走廊,向楼下跑去,这段路并不长,她却觉得如在刀山火海般煎熬,她不敢回头看,楼道光线特别暗,她感觉四周都充满了魔鬼,甚至有一只在追赶她,她拼命地跑,却没想到一没留神,跟一个人撞了个满怀。
江橙朵尖叫起来,分贝抵达崩溃边缘,她没来得及看撞的人是谁,也没来得及道歉,便灰溜溜地逃跑了。
从那天开始,江橙朵无比害怕看到华疯子。
这次见面为她的心灵蒙上一层浓重的可怖的色彩,怕是短时间内,洗不去了。
生活恢复了平静,她又开始了上课下课,学音乐,做广播的生活,虽然这场小小的广播风波让她差点身骨碎裂,索性华疯子后来再也没提过反对的事,不知道是什么改变了他,也不知道他是不是对江橙朵已经失去了任何耐心,总之,他跟江橙朵之间,开始呈现一种视彼此为透明的关系,江橙朵尽量控制自己不要有跟华疯子对话和对面的机会,华疯子也就乐得耳根清静,也很少来音乐教室上课,教大家乐理的任务教给了一个高二的音乐生,有时侯李明明也会代讲,但是她的人缘奇差,姿态又让人不悦,所以每当她出现,大家都会用异样的,厌恶的,鄙视的眼神挑衅她,不过李明明的个性也很奇异,她似乎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这些目光没有挫伤她哪怕一点点的士气,相反,这些东西仿佛更加锤炼了她的意志般,让她更加风光熠熠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