班主任找到江橙朵,告诉她最近学校广播站在招聘播音员,问她有没兴趣去试一试。
江橙朵很意外地看着班主任,脱口而出:“当然。”
小时候江橙朵有无数个未来职业的梦,其中之一就是做电台DJ,有时侯她自己走路的时候,会自己做一场节目,有时侯是访谈,有时侯是音乐推荐,有时侯是夜间谈话,有时侯是心理独白。她喜欢用那种生活中绝对不会用到的腔调讲话,路过她身边的人听她念念自语,甚至还会回头看她一眼,以诧异的目光,当他们走过去,江橙朵总忍不住停在原地哈哈大笑起来。
这是属于她自己的快乐。
报名的时候才发现有DJ梦的绝对不止她自己。
当场要朗诵一段指定的文章,唱一首即兴的歌,甚至还要根据命题展开激情演讲。领了考试号的江橙朵觉得自己没什么把握。
考试那天在空旷的阶梯教室进行,评委有三个,副校长,教务主任,还有一个不知道是什么人。
考试的人很多,按照考号依此进行严格的海选,播音员名额只有三个。
江橙朵拿着考号心跳若狂地等待着,肩后被人拍了一下,回过头去,竟然看到梁敏。
很意外,礼貌地笑了笑,梁敏说:“你也来参加考试呢,我们班林培也在,好像已经考完了。”
倒真的是很意外,因为考试前江橙朵曾经跟林培说过自己的紧张,当时林培极力地劝江橙朵不要去参加这种无聊的比赛,怎么原来她自己倒兴致勃勃地参选了。
这个发现令江橙朵有点不愉快,梁敏看到江橙朵的表情,奇怪地说:“怎么?你不知道吗?”
江橙朵诚实地说:“是的。我不知道她也参加了。”
梁敏点点头,笑了笑,轻松地说:“没关系了,反正她也考不上。”
江橙朵正想问为什么,里面已经叫到了她的名字。
刚走上讲台,江橙朵突然发现在最后一排,竟然是高一六班赫然的班花评比委员会的委员们!这一发现让江橙朵方寸大乱,因为程小朗正坐在委员们中间,以绝对复杂的笑容正跟旁边的大雄说着什么话。
大雄的名字是林培告诉江橙朵的,林培经常谈到的男生名字就是大雄,每次提起他,都是一脸骄傲地表示他对自己怎么怎么好,怎么怎么照顾,又怎么怎么欣赏,江橙朵一直认定大雄就是林培准男朋友。
教务主任看到了江橙朵,说:“高一二班的江橙朵吧?你唱歌不错,就先唱首歌吧!”
江橙朵顿时觉得全世界的眼睛都在看着自己,包括遥远的班花评委会委员们,以及让她灵魂不安的程小朗……她感觉自己手不再是手,脚不再是脚,简直变成一只糟糕的稻草人,只消稍微来一阵风,就会把她吹倒在地……啊,唱歌,对,她还在考试呢,唱什么……江橙朵咳嗽了一声,不知道是谁竟然带头鼓掌起来,这样一来,江橙朵更加紧张,甚至感觉自己的身体跟着掌声颤抖起来。
江橙朵真后悔自己冒失地来参加这种选拔,千万双眼睛注视着自己的感觉真糟糕,她想她这辈子都不太可能成为成功的歌唱家,面对众人的目光,她除了抗拒就是恐惧,这怎么能是一个未来音乐家的风范呢?
那个不明身份的评委显然已经注意到了江橙朵的紧张,他开了个玩笑说:“江橙朵,你的曲库是不是太多?不知道选哪首好?干脆来个梦里水乡吧?怎么样?”
江橙朵点点头,骑虎难下地唱起来。
玲珑少年在岸上守候一生的时光,为何没能做个你盼望的新娘……
……
后面的项目江橙朵都不知道是怎么进行的,她只知道自己象一只装备完好只等待别人发布命令然后行动的机器人一样,满脑袋空白地走完了整个程序,然后灰头土脸地走出了接替教室,一出门,只见天边一片红色的流云灿烂地铺着,美得不象话,她眼泪一没忍住,顺势滚了下来,后来好像有人在喊她的名字,她却象什么都没听到似的,拔腿跑了起来,象踏上了风火轮的哪吒,一路飞向不知道目的地的远方。
华老师象只猛兽一样向江橙朵走来。
当时江橙朵正在面对着墙练歌,刚唱了一句:一树红花照碧海,一团火焰……后面的歌词还没从嘴里吐出来,江橙朵就被华老师一把揪了起来。
一时间,江橙朵感觉到一阵暴风雨夹着冰雹一起向她袭来。
那是华老师长期抽烟喝酒愤怒而积攒的口臭和他纷飞的唾液。
“江橙朵,你是不是去参加什么狗屁主持人选拔了?这件事你经过我的同意了吗?!谁让你擅自行动的?你懂不懂得做人的道理?你是不是一只蠢驴??看把你能的,我看你快上天入地了!你还知道自己是谁吗?”
江橙朵有点莫名其妙,其他几个人看到这阵势,都停止了自己的活动,看热闹般围了上来,每个人脸上都带着似有若无的微笑,包括林培。
“华老师……”
“我警告你,江橙朵,我对你的耐心已经快被你磨光了!你现在赶紧去学校领导那里申明,你,你们几个,音乐生,如果要参加学校的活动,是必须要经过我的同意!这次考试是你擅自行动,我根本不知情,必须作废!”
“为什么?”江橙朵反叛的情绪一下被华老师无道理的霸道给激发起来。
“没有为什么,这就是答案!你们必须要服从我,没有任何可说的。”华老师说完这些话之后气冲冲地走了,几个人看事情已经如此,也都象征性安慰了江橙朵几句,逐渐散开。
林培悄悄说:“你好大胆啊,橙朵,你真的去参加比赛了?”
江橙朵眼神异常犀利地看着林培,冲口而出:“你好像也参加了吧?”
林培装作很无辜地说:“谁告诉你我参加了啊?我那是去玩玩,不是真的。”
江橙朵冷笑着没再说话,她愣了一会,转身下了楼,向教导处走去。
半路上,她意外地看到了程小朗,他正向自行车停放处走去,看到江橙朵,似乎也有点意外地楞了一下,然后急匆匆地走掉。
江橙朵走到教务处,看到了主任正在打电话,她在旁边站了一会,主任示意她坐在旁边,电话讲了大概3分钟,在虚伪的哈哈声中挂断。
“江橙朵?你怎么会来?有事吗?”
江橙朵话还没说完,眼泪轰地掉了下来。
主任被江橙朵的眼泪吓了一跳,意识到事态有些严重,于是拉了张椅子,坐在她的对面,关切地问:“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江橙朵把华老师发火的事情简单地说了一遍。
主任听完后,不但没有任何意外,反而哈哈地大笑起来,江橙朵被教务主任的笑给弄蒙了。
“江橙朵,你擦擦眼泪,我以为是什么大事。呵呵,你可能刚入校不久,对很多事情还不了解。华风这人吧,业务水平不错,带学生也很认真,就是脾气过于暴躁,而且很怕别人忽视他,你当时来报名参加考试的时候应该提前通知他一声的,你看,你们那个高一六班的音乐生林培就很会做事嘛,当时不但提前通知了华风,还请他为她辅导了一下,你们的成绩都不错,都有被选上的可能。”
江橙朵点点头,仿佛明白了很多。
“我教你啊。你明天找个时间,去华风那里承认个错误,顺便说几句好话,其实他人不坏的,就是需要别人的尊重,好不好?”
相对于华疯子的残暴,教务主任的和风细雨倒令江橙朵感觉非常感动,几句简单的话似乎真的提醒了她,她确实想得太简单了。
江橙朵决定去跟华老师道歉。
第二天一早,下了早自习,江橙朵怀着惴惴不安的心情走到了华老师住的教师宿舍门口。
为了补偿华老师,学校单独为他在教学楼里腾出一间,作为他的宿舍,这样他就可以每天很方便地在教学和休息之间来回游荡,但是奇怪的是,虽然他的宿舍就在音乐教室的楼下,每天也就只有下午那么一个多小时的上课时间,可每次见到华老师,都感觉他睡眼惺忪,神情倦怠,萎靡不振,只有在他发脾气的时候,他才显得意气风发。
站在门口呆了差不多有十分钟,江橙朵始终抬不起手来敲门,一想到华老师那种扭曲得可怕的脸,她就没有办法讲出关于道歉的任何字眼,说真的,她不觉得自己有什么错,虽然她是音乐生,可她始终是一个自由人,谁都没有权利干涉她想做什么,想跳舞,想比赛,想选举,想裸奔都是她自己的事,为什么要向一个自己厌恶的人妥协?
可是,她始终无法得到自由,她必须要道歉,如果不道歉的话,她将得不到自己梦寐以求的播音员的位置,甚至还有被华疯子踢出局的危险,对于一个音乐生来说,如果遭到了音乐老师的抛弃,那么她的存在,对于这所学风浓郁的学校来说,等于一堆没用的垃圾。
自我安慰了好久——违心地承认自己错了并不会让自己少一块肉。受委屈更是家常便饭,在华疯子这里,人格遭到无限制的侮辱简直是司空见惯,大家都一样,没什么可觉得特别难过的,是的,就这样吧,从这一刻起,学会自己应该学会的城府,让自己因此能够获得一些愉快的自由,这也许就是成长的代价之一。
终于鼓足勇气要敲门的瞬间,突然门开了,江橙朵吓了一跳,对方也吓了一跳。
高一四班,李明明!
江橙朵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如此的时间,华老师应该还没起床吧?李明明怎会从他的房间里走出来?
李明明没有跟江橙朵打招呼,只是惯常的斜着眼睛看天的表情,稍微一楞,接着扶了扶眼镜,挺着过大胸铺忽扇忽扇地走开。留江橙朵一个人在原地发呆。
只听到屋里一声狂吼:“谁在门外?”
此刻的江橙朵不知所措,不知道是该去还是留,她下意识地感觉到自己看到了不该看到的一幕,又清醒地感觉到自己正进入一堆臭不可闻的泥潭,她不想介入这些肮脏而复杂的事件中,也许一走了之是此刻字佳选择。
想到这里她转身就要走,结果还没等走几步,被冲出来的华老师给喝住。
江橙朵转头一看,华老师正衣冠不整满头乱发地站在门口,一双暴露着红血丝的双目正喷着火注视着自己,她心里一凉:完了。
“你来干什么?”华疯子的表情有些古怪,江橙朵结结巴巴地说:“我……”
“你刚才看到了什么?”
“我……”
“什么我我我?你结巴吗?”
“……”
“你进来!”
江橙朵想抗拒,却一步都挪不开脚步,华疯子见江橙朵那奇怪的模样,大步流星走过来,按照一贯的风格,把江橙朵拎了起来,扔进自己的屋里,然后重重把门关上。
如果不是亲眼看到,江橙朵真不敢相信这是人住的地方。
整个房间只有十平面不到,除了一张狭小的单人床和一张破旧不堪的小桌子之外,几乎没任何家具,但是却里面摆满了各种各样的东西,有已经脏到坚硬的袜子,有吃了一半放在桌子上的方便面,上面围绕着几只绿头大苍蝇,有卷了边的各种音乐教材,有断了一半的腰带,一堆散开如兵器的牙签,其中几根明显已经使用过,沾上了不知道哪夜剩下的饭菜叶……这间房子因为之前可能是一间仓库,所以根本连窗户都没有,长期封闭的气息混杂着烟,酒,长期不洗澡的人体,还有各种各样发霉的食物的腐味,让江橙朵感觉如在地狱般恐怖,她几乎无法呼吸,巨大的生理反应让她忍不住想呕吐,却不得不拼命止住。
华疯子完全没有注意到江橙朵那即将崩溃的表情,他打了个哈欠,伸着手指抠了抠牙,拿出来看了一眼,一下弹掉,然后问道:“你这么早来找我什么事?不知道这是我睡觉的时间吗?!”
“对不起华老师,我是来向您道歉的。”江橙朵忍住胃里的翻江倒海,只想这次道歉速战速决,好令她赶快离开。
“什么道歉?”
“广播员的事。”
“这个没什么可说的,你目无法纪,眼里根本没有我这个老师,我不需要你的道歉。”
“华老师,我是真诚地向您道歉的,我考虑问题实在是太不周全,”江橙朵忍辱负重地说,“我真的是太不应该了,希望您不要跟我计较……”
“笑话,我会跟你计较?你算什么东西。”
江橙朵差点冲口而出,你这个肮脏的混蛋,你这只臭不可闻的马桶,你这个不折不扣的疯子……种种恶毒的话在她的嘴边盘旋了一番,接着就咽回到肚子里,化做眼角的一层薄雾,她不想继续待在这里忍受非人的羞辱,她决定马上离开。
刚要伸手打开门,华疯子喝了一声:“站住。”
江橙朵的手僵在把手处,头却没有回。
华疯子在背后换了一种怪怪的语气问道:“你刚才看到了什么?”
江橙朵说:“我什么都没看到。”
“你真的什么都没看到?”华疯子的口气中显然带着一半质疑一半试探。
“是的,我来跟您道歉,为我擅自报考学校广播站的事情,就这么简单,其他的没有了。”
华疯子沉默了一会,点了根烟,然后稍微平静了一下说:“江橙朵,我以前不是没有遇到过你这样的学生,但是我希望你记住一个事实,如果你想在这个学校里混下去,那么管好你的嘴,管好你自己,不该做的不要做,不该说的不要说,相同的话我不想多说很多次,如果聪明的话,该知道怎么做。”
“华老师,我不明白您的话。”
“白痴也会明白我的话,好了,我说这些不代表我害怕什么,实话告诉你,我什么都不怕,学校里任何领导都要让我三分,不要惹不必要的麻烦。”
江橙朵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回头看了华疯子一眼,看到他正在烟雾里皱着眉,不知道在想着什么,她本想告诉他,她对他的事情没任何兴趣,也不会做无聊的传播筒,但是又觉得没必要跟他说任何一句话,于是她终于走出这间压抑的屋子,顺手把门狠狠地带上,跑了出去。
一出门,闻到清晨特有的清新空气,江橙朵几乎想哭出来,她一直没有停止跑步,好像脚下生了风,她被迫不得不跑,只要一停下来,就有被烧伤的危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