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橙朵练了一笔非常不错的字,尤其是写起程小朗的名字。
红色的,蓝色的,黑色的,铅笔,钢笔,原珠笔,签字笔,草稿纸,练习薄,课本的边页,日记本,CD封套,废弃的电影票……只要有空白的地方,都可以看到各种各样的“程小朗”字样。这是江橙朵最常写的三个字,由于过于熟悉,很多时候,江橙朵只是在毫无目的的情况下写出来,据她自己不完全的统计,这个名字她已经重复描写了近万次。
有一次,林培风风火火地来江橙朵这里借书,顺手就带走了一本习题册。
归还的时候,林培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江橙朵,你什么时候请我吃饭?”
江橙朵有些莫名其妙,她与林培并不熟,也想不起应该请她吃饭的理由,就这样,象只迷路的小鹿一样看着林培促狭而神秘的表情。
看到江橙朵的茫然,林培更加神秘地扬了扬手里的习题册,见江橙朵仍旧茫然,干脆翻到了第31页,哗拉拉一张只印了三道习题的半空白页中,赫然写着六个颜色各异,字体不同的程小朗的名字。
被当众揭开秘密,实在有些无地自容,江橙朵假装恍然大悟地一把夺过习题册,匆忙地卷进了抽屉中,顺便轻描淡写地说:“我练字的时候经常随便写一些同学的名字,这没什么奇怪。”
林培显得非常不甘心地说:“全校那么多同学,怎么不见你写别人的名字?难道……”
“你想说什么?”虽然极力地掩饰,可是飞上面颊上的红霞却无论如何也隐瞒不住。
“你自己心里清楚啦。”林培继续保持着自己特殊的,含义深刻的微笑,直到感觉江橙朵就要翻脸,才若有所思地说,“真是奇怪。”
“什么奇怪?”
“我是说,入学刚刚一个月,你跟程小朗是怎么认识的?”
江橙朵吞吞吐吐地说:“我并不认识他呀。”
林培做了一个不相信的表情,但是没有继续追问下去。
林培走后,江橙朵沮丧地从抽屉里把习题册拿了出来,翻到第31页,看着上面花花绿绿的字,万般的委屈突然涌了上来。
就在林培发现这个秘密之前,江橙朵是多么地快乐。
这是一个没有人发现的秘密,一笔一笔写出去的,不仅仅是一个隔班同学的名字,更重要的,江橙朵所有的心事都与它有关,现在,至少在这一刻以后,这个秘密将不再只属于她自己,想到这里,江橙朵便后悔到无以复加,她想,短期内,这个秘密将可能会变成没有任何悬念的花边大新闻,在校园里传播开来。
江橙朵是在新生入学第一天,注意到程小朗的。
当时江橙朵正在去往新学校报到的路上,程小朗推了一辆自行车往校外走,两个人在学校门口遇到。
江橙朵相信,那天的遇到,对于程小朗来说,根本就不算什么,可是,对于她来说,却是一场劫难的开始。
程小朗穿了一件湖水蓝色的上衣,一条极其简单的牛仔裤,前额的头发很长,几乎挡住眼睛。江橙朵在之后的很多天里。拼命地回忆着他的长相,可是很遗憾,除了简单的轮廓外,江橙朵几乎什么都记不起。
擦肩而过的片刻,江橙朵停住了脚步,只看到他飞身跃上自行车匆忙往东边的方向离去,心里想起恰克与飞鸟的一首歌:突如其来的爱情。
说到爱情这个词,江橙朵几乎挪不动脚步,千万次曾经憧憬过爱情发生的她,突然被爱情击中,爱情这件事真是不可思议的玄妙。
整整那一天,江橙朵都心神恍惚地念着那个男生的背影,匆忙,只有一个匆忙,她对他最初的印象,只有匆忙。
程小朗的出现让江橙朵对于即将到来的高中生活充满了幻想。
初中毕业典礼上,很多同学交换着留言册,只有江橙朵冷清清地躲在一边,除非躲不过去的应酬,她不想跟任何人说任何一句话。也就是在那样一个场合下,江橙朵第一次旁观地发现了自己的冷漠,说真的,她对所有的同学都没什么感情,尽管很多人在临别之际说着一些煽情的话,但是对于江橙朵来说,他们或者她们中间没有一个,是她愿意继续联络下去的。
当然,她也知道,自己即将到重点高中念书这件事,让很多人心内暗不爽。
某同学用极怪的语气对江橙朵说:“好羡慕你呀,成绩那么差,还可以上重点,不知道当年那些不看好你的老师们,现在是什么心情。”
江橙朵毫不客气地回了一句:“也幸好有那些不看好我的老师们,否则我一辈子都不知道自己原来可以上重点的呢,其实,职专也不错,将来也不是每个人都会念大学的。”
在那个同学愤怒的注视下,江橙朵笑笑离开。
初中同学也未必象很多人回忆中的那么单纯和美丽,只要有差距存在,就会衍生出讨厌的嫉妒,这与年龄无关。
茶话会结束后,同学们陆续分散开,最后,校园里只剩下江橙朵一个人,她用无比放松的心情向着天空大声疾呼:“我终于,可以离开这里了!”
因为对初中生活的极其反感,高中变成江橙朵心目中的救赎圣地,其实她并不在乎重点还是非重点,她的兴趣从来都不是学习成绩,但是,谁也想不到,当年最不被人看好的江橙朵,竟然成为全班唯一能念重点高中的几名同学中的其中之一。
重点高中?对于别人来说是什么?是通向大学的光明之门,对于江橙朵来说,只是一段崭新生活的开始。
江橙朵从来就是一个喜欢丢包袱的人,这个习惯让她一直保持对未来的盼望,一个只活在旧回忆不肯面对现实的人,是可怜的。
第二次见到程小朗是在学校硕大的操场上。
汗流浃背的新生们跟着严肃的教官们在训练,那是一年中最热的几天,有几个女生因为体力不支而当场晕倒在操场,魔鬼教官们似乎没存一点点慈善的心,只是象训练他们的新兵一样训练这些在父母的呵护下几乎没受过一点点委屈的少年们。
江橙朵倒不觉得特别痛苦,虽然硕大的太阳照得她口干舌躁,她在人群中搜索一个令她发烫的身影。
自从那次校门口的偶遇,她再没见过程小朗,她一度非常紧张,他是这所学校的学生吗?他是哪个年纪的?他来自哪里?……一个绝对的陌生人突然牵扯起江橙朵所有的精力,这在以前是绝对无可能的。
就在军训的第二天,江橙朵从一个个汗流浃背的男生中看到了他。
高一六班,是的,是他。
他在队伍的前排,差不多第六名的位置,目测身高应该有177公分左右,笔直的腰杆,严肃的表情,额前的长发,苍白的面孔,如果把他放在一万个模样类似的男生中见,江橙朵相信自己也能一眼把他认出来。
至于为什么?天知道。
高中六个班分片在操场上进行操练,江橙朵的目光只聚集在六班的区域内,有几次因为分神走错了队形,受到了严厉的批评,不过,江橙朵并不在乎。
休息的时候,每个班围坐在一起开联欢会,江橙朵是2班的文娱委员,理所当然地开始组织节目,用新班主任的话来说,这是一次难得的迅速拉近同学们关系的好机会。
这所高中当年留了6个文艺考生的名额,江橙朵是其中之一,林培也是其中之一,她们音乐的成绩过了线,于是以比其他考试低一些的成绩进入了重点,她们被分配到每个班里做文娱委员,旨在提高重点高中的文娱品质,就在新生入学的欢迎典礼上,她们每个人都表演了一段节目,林培跳了一段印度舞,江橙朵则弹奏了一段钢琴曲,其实她并没有正统地学过钢琴,只是对音乐有着天生的敏感,让她无师自通,虽然谈不上专业,应付这些外行人,绰绰有余了。
这一次的文艺演出让6名文艺生变成全校瞩目的焦点,毕竟在一所著名的以升学率为优势的重点学校里,文艺是件多么奢侈和罕见的事,江橙朵与其他5名女生一起,变成了引人注目的人,这是她所没有料到的。
军训结束的那天,全校搞了一个欢送教官的联欢,班主任安排江橙朵唱一首老歌,江橙朵想来想去,选了首《妹妹找哥泪花流》,演出的时候,由于情感过于丰沛,竟然掉下来眼泪,令全场哗然,教官则被江橙朵的歌声感动地一起流泪,事后,班主任非常严肃地找江橙朵谈话,问她思想是不是出现了什么问题,言外之意,她是不是爱上教官了。
江橙朵几乎笑倒在严肃谨慎的班主任面前,她用非常不以为然的神情说:“老师,您误会了,真的。”
班主任用异常奇怪的眼光看着不成体统的江橙朵,然后咳嗽了一声,把门关上。
江橙朵收住微笑,却仍旧压抑不住内心对这个严谨男人的好奇,任何形式任何借口的一本正经都令她觉得好笑。严谨的班主任把门关好后,语重心长地说:“我知道,你们这些文艺学生比较……怎么说呢,高中是一个比较敏感的阶段,你们的身心都在飞速地发育,我希望你能够尽量压抑住自己,毕竟,学生嘛,以学习为本,其他的事情,过早地考虑并不好……”
江橙朵说:“您真的误会了,老师。我们文艺生,与其他的学生没什么区别,谈恋爱并不是文艺生的专利。”
班主任愣了一下,随即又做出了一种宽容的表情说:“恩,我们当然会做到一视同仁的,不管是走读生,借读生,尖子生还是文艺生,我们学校的宗旨就是海纳百川,你们将来会感受到我们学校这种宽容的治学风气的。”
也许只是自己敏感,班主任的每一句话,似乎都在提醒江橙朵,在这个以“宽容”以基准的校园文化中,对待低人一等的文艺生,也是很宽容的。江橙朵觉得自己实在太天真了,她以为只要进入一个崭新的世界,就象生命不可复制地重来一次那样简单,就会逃脱那些讨厌的世俗评价,讨厌的人际关系,讨厌的衡量目光,可是,她终究是太天真,原来她只是由一个熟悉的圈子跳入到一个陌生的圈子,由一些熟悉的人群跳入一些即将熟悉的人群,然而,无论她如何跳跃,她厌恶的一切,终究是没有办法改变的。
那天走出班主任的办公室,江橙朵没有直接去教室上晚自习,而是一个人游荡到操场上。
夜晚的操场一片漆黑,只有零星的遥远处一点一点的小灯光,闪闪烁烁,象几盏顽皮的小星星,在争相张合着嘴巴,看谁唱出的旋律最美,江橙朵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她感到了深深的失望和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