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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许多年后,林夕落想起这一天。

只记得她偷偷把100分的试卷放进书包,像那是个羞于见人的东西,还有妈妈的哭声,妈妈不断地问。

“为什么是我?我的命怎么这么苦……”

“老天你为什么这样对我?我做错了什么?”

一看到鹿鹿,林妈妈就哭了,抱着鹿鹿哭,鹿鹿不让她抱,她哭得更凶:“你看我养了五年,连抱都不让我抱。”她抱着林夕落哭,林夕落任她抱着,听她反复地问,“为什么是我。”直到最后,林夕落承受不了古怪的气氛,也吓得“哇”的一声哭了。

母女抱着哭成一团,厅里的大人同情地望着他们,有心软的偷偷抹眼泪,唯有林鹿鹿事不关己,扔他的铜碗,铜碗掉在地上发现单调的铿锵声,同哭声形成鲜明的对比,很刺耳。林夕落看着这个场景,莫名地伤心。

这一次她是真的难过,不是被吓的,眼泪簌簌地掉。

十岁,林夕落畅快淋漓地大哭了一场,对妈妈那句“为什么是我”刻骨铭心。后来,她遇上很多事,不可理喻,猝不及防,她也问“为什么是我”。再后来,她经历的事多了,反正老天就是有本事让你束手无策,她不再问了。

没有为什么,在经历欢喜和幸福时,有没有人问过为什么是我,在突发横财中彩票时,有没有问为什么是我,没有,那就不要在当头一棒时,问为什么是我,苦难不幸,它和幸福快乐一样来得理所当然。

林夕落记得,那半个月,妈妈总是在哭。

后来,爸爸回来了,爸爸也哭,然后,他们开始吵架,吵得惊天动地,逮着机会就吵。爸爸说妈妈是扫把星,随随便便乞个孩子,就能乞个有病的,妈妈骂他,要不是他做梦都想着儿子,传宗接代,又没本事,用得着替别人养儿子。

“要不扔了吧,反正不是亲生的!”

“你个挨千刀的,乞来的就不是儿子?你怎么不连我一起扔了?”

大人吵架是很难看的,口不择言,好在他们知道关起来吵。

他们一吵,一开始林夕落还去搬救兵,后来吵得多了,也不怕了,她带着鹿鹿去许小虎家看电视。电视正播抗洪救灾,林夕落看得泪眼汪汪,解放军叔叔真是最可爱的人。她觉得1998年长江决堤的洪水,都淹进她家里,要不为什么,妈妈总在哭,爸爸像头愤怒的公牛。

林夕落第一次感到孤独,尤其是她像没人要的孩子带着鹿鹿到许家避难。

两家关系很好,许妈妈热情友善,她和许小虎又是好朋友,但林夕落感觉得到毕竟不同。

鹿鹿最近的新宠是开关,他热衷于开各种开关,反复去按小小的按钮。电灯一开一按是一明一暗,电视一关一开是彩色与全黑,电风扇一开一关是流动与停滞。许家的电风扇是站式的,鹿鹿站着,挨个去按,一档二档三档开关,乐此不疲。

“唉,这孩子,再按下去要坏了。”

正在看电视的林夕落回头看到,许妈妈正站着旁边干着急,想说他又不好意思,眼底流露出几分不耐和嫌弃。电风扇是新买的,都舍不得用,结果成了这傻子的玩具。林夕落站起来,乖巧地说。

“阿姨,有点晚了,我们要回家了。”

“不多玩一会儿?路上小心啊。”

语气带着终于要走的解脱感,林夕落过去扯鹿鹿:“走了,回家。”

林鹿鹿还舍不得,林夕落用力扯他,往外拖。许小虎正看到精彩处,头也不回地喊:“夕落,别走,这一集还没看完。”

“明天你再讲给我听。”

林夕落奋力地拖着鹿鹿,鹿鹿不舒服地挣扎,电风扇,他还没按够。好不容易拖到一个没人的地方,林夕落出了身汗,她放开鹿鹿,大声喊:“去吧,还没被嫌弃够吗?林鹿鹿你就不能正常点,别总看起来像个傻子?”

她敏感地感受到大家落在鹿鹿身上的眼光,同情的,怜悯的,他们看他就像看傻子。

可她觉得鹿鹿不是傻子,他只是有些不同,他是懂事的,只是他不想跟人说。林夕落蹲下来,盯着他的眼睛,慢慢解释:“鹿鹿,我们到了别人家,就是客人,不能乱碰别人的东西,不能随便吃别人的东西,那是别人家,不是我们家,你懂吗?不是我们的,就不能碰,就算她给你,你也不能要。”

“听懂了吗,不然会被讨厌的。”

“我不要你被讨厌,鹿鹿,我不要他们讨厌你。”

也不知道鹿鹿有没有听懂,最后他平静下来。林夕落牵着他,时间还早,她不想回家,爸妈不知吵完了没有。她找了高处,看远方的落日,太阳又大又红,像个美丽的大饼,林夕落指着太阳:“鹿鹿,这是太阳,夕阳——”

她用树枝写了个大大的“夕”字,又把树枝放在鹿鹿手上,手把手教他写了个夕字,边写边说:“这是夕,夕落,夕落就是太阳落下来,林夕落就是姐姐。”

她教完她的名字,又试着让他写,写得不好看,笔画也不对,但好歹有点样子。林夕落一高兴,又教他写自己的名字,“鹿鹿”这两个字不好写,林夕落也写不好,她索性画了圆圈当脑袋,又添了几笔当鹿角。

“这是鹿鹿,就是你,呃,鹿是一种动物,世上最好最善良的动物。”

鹿鹿抬起头,似乎在问“这是我?”,林夕落点头:“对,就是你,鹿鹿,你是最好的。”

鹿鹿抿嘴,嘴角动了动,很害羞地笑了。

林夕落一愣,他笑了?是的,真的笑了!

他也不是无可救药,林夕落仔细看她弟弟,鹿鹿低着头,用树枝写他的名字,一个圆圈几条线,神情专注,看起来特别正常、特别乖巧。会不会医生看错了,鹿鹿怎么会有病呢,林夕落想,多和他说说话就好了吧。

她这样想,就这样做,摇晃着红领巾:“鹿鹿,你看,这是红领巾,只有少先队员才可以戴。将来你上学,也要当少先队员!”

其实红领巾什么的,新鲜感过去了,大家都爱戴不戴。

她又说:“鹿鹿,姐姐唱歌给你听。”

她唱了《蜗牛与黄鹂鸟》《卖报歌》《七色光》《种太阳》,最后唱了《鲁冰花》,还没变音的童声很好听的,清脆澈亮。

夜夜想起妈妈的话,闪闪的泪光鲁冰花

天上的星星不说话,地上的娃娃想妈妈

天上的眼睛眨呀眨,妈妈的心呀鲁冰花

家乡的茶园开满花,妈妈的心肝在天涯

她就会这几句,循环了几遍,鹿鹿很认真在听。

远处的夕阳彻底被拉进黑暗中,林夕落盯着鹿鹿,严肃地说:“鹿鹿,以后要是妈妈抱你,你不要推开她,她会伤心的。她这么疼你。”

妈妈确实疼他,当亲生儿子地疼,就算这个儿子从来不跟她亲近,不让她抱,眼神相遇总会躲开。就算如此,她还是疼他,她就是位寻常的母亲,不管自己的孩子是傻是笨还是病了,她都把他当心肝。

林夕落想起妈妈,这几天,她的眼睛泡在泪水里,总带着水汽。

她经常盯着鹿鹿发呆,摸摸他的头发,小声问:“为什么是你?鹿鹿,是妈妈没把你照顾好,才害你得这种病吗?”

五岁的鹿鹿正是孩童最漂亮乖巧的年纪,精致秀气的五官,白净粉嫩的皮肤,穿着粉红色薄衫,露出一段玉藕般的胳膊,乌黑的眼睛山间水涧般清澈,水红色的唇微微抿着,头发软软贴着,看着就让人想疼到骨子里。

可就是这样的孩子,拒所有人于千里之外,亲人、朋友、伙伴,他一个都不要,他有病,自闭症。

真是一种罕见的病,在小乡村里,听都没听过。

医生拿出表,让林妈妈填,她越填越惊心,填到一半就想带鹿鹿回去,说“儿子,我们回去,你就是发育比较晚,你很正常”。可她知道,鹿鹿不正常,他不会说话,不喜欢被人碰,讨厌人多的地方,喜欢原地打转,总爱独自待在角落里玩……

如今这一切都有了合理的解释,他有自闭症,他病了。林妈妈一片空白,她想,是不是报应,因为她领养了一个不属于她的孩子,所以老天很公平,给了她一个永远不会回应她感情的儿子。

林妈妈是哭着回家的,那张薄薄的诊断书被她捏得都是汗,她给林爸爸打电话:“带鹿鹿去看了,自闭症——”

话没说完,她继续哭,电话那头,林爸爸大着嗓门问:“自闭症?这是什么病?”

林妈妈想了想,真不知道自闭症是什么,医生说的智力落后,语言障碍,她说:“我听不大懂,医生的意思是鹿鹿长大可能是个傻子。”

“会不会错了,鹿鹿怎么会傻?换个医生,换家医院,我儿子怎么会是傻子?”

林爸爸不相信,可他们都清楚,那是县城最好的医院。“等我回家”,林爸爸挂完电话,收拾行李,他想到儿子怪异的行为,动作越来越慢,终于控制不住地哭了,老天,我只想要个儿子,不是傻子!

“有得治吗?”

“看他的命。”

林妈妈问自闭症能治好吗,医生只说叫她不要放弃,建议去大城市,找个好点的康复机构。他推荐了几家康复机构,林妈妈哆嗦着拿笔记着:“要很多钱吧。”

“这病一定要趁早,越早越好。”医生又说。

林爸爸回来了,又带了鹿鹿做了一次检查,听了相同的话,木已成舟,既定事实。

不甘,埋怨,他们开始吵,为钱和鹿鹿。小县城连个专职的医生都没有,治疗是个长期的过程,要耐心,循序渐进,到大城市的话,没一笔钱是不行的。林爸爸刚同父母分家,房子还没装修,他哪有钱去治病,生气了,就说要不扔了吧,反正不是亲生的。

林妈妈哭得更厉害,哭到最后,他们认了。他们就像老一辈的庄嫁人,无论老天怎么跟他们开玩笑,给他们多少厄运,他们无措,茫然,大哭,最后擦干眼泪,凭着一股韧性和被苦难泡出的粗神经,麻木认命地接受了。

林夕落带鹿鹿回家,妈妈正在收拾行李,林爸爸走出来,把女儿抱起来,说:“夕落,爸爸要走了,你要好好读书,听妈妈的话,多让着弟弟,爸爸去赚钱给你读书,上大学!”

可天都黑了,林夕落很舍不得,林爸爸说没事,时间不等人。妈妈把行李递给他,他的行李很简单,一小包,几件衣服,他背在身上,林爸爸是个很爽快的人,说走就走。

离开前,他又看了鹿鹿一眼,鹿鹿跟他不亲近,他长年在外打工,鲜少在家,本来就生分,何况鹿鹿有自闭症。他走上前,拿了个什么给他,又疼爱地捏了一下他的脸颊:“儿子,不要长得太快。”等爸爸赚钱回来给你看病。

“走了,”林爸爸冲妻子说,“家里靠你了。”

林妈妈点头,他们是很传统的家庭,不会说一句甜言蜜语,也不懂山盟海誓,就是在柴米油盐磕磕碰碰出来的相濡以沫,再大的风浪,只要有他有她,就会挺下去。

这一次,他真的走了,林夕落哭喊着追过去,被妈妈拉住,眼泪在眼睛里打转,她还没跟他撒娇,她还没给他看书包里的100分试卷,她还没吵着要换新书包,她有很多委屈要说,可他走了。

一整晚林夕落都闷闷不乐,鹿鹿却很高兴,他正兴奋地捏泡膜,爸爸给了他一块捏起来啪啪响的泡膜,这比按开关有意思多了。林夕落看着把泡膜一个个捏破的鹿鹿,想,他的世界一定很快乐。

林妈妈在灯下翻一本大部头的书,医生推荐的。

林妈妈初中没毕业,多少年没碰过书了,现在突然捧着本书,显得有些滑稽。她也看得分外吃力,这些字单个念都认得,为什么串一起这么难理解,简直是天书。林夕落凑过去,哎呀,好难,好多字不认识。

她挑认识的字看,孤独,重复,自我世界,星星的孩子……

睡前,林夕落脑中只有一个念头,原来鹿鹿是外星人。 GgKMnKmmAOJY5XyCNVqQQUJ26Qf2YY1lOXOb4heqV5SYDuFOrFcLu/ydS5ddpAu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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